霜蘭兒輕輕頷首，似想起什麼，自懷中出一柄銀鏡，還給龍霄霆，“終究不是原來的那面鏡子。”語罷，轉離去。

龍霄霆著背影漸漸消失，神一分一分凄冷。唯一的甜，曾經深過自己。

天邊有一縷明，不久就要天亮。屋檐上，蓮花燈籠突然熄滅，油盡燈枯，周遭暗下來。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雨，淅淅瀝瀝下起來。

“我最秋佩。對你，是憐惜是愧疚。”說出這樣的話，他只是不想增加的負擔。終其一生，他都會將對的埋葬心底。

記得初王府，他無心管，任桂嬤嬤與秋可欺辱，他甚至不曾瞧清的容貌。以至于慈溪邊相遇，他與，都沒認出彼此。

越州一次次相救，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也許是憐惜，也許是別的。的命運，無力改變。他本可以改變，他卻沒有。他不敢面對自己的心，只能告訴，對是同。因他從不認為，自己的人生，還能有。

從佩死在他面前，他的一生已走死結。他與佩的相遇，也是一個下雨的日子。那日，佩獨自立在垂柳下，淋了一雨，卻一不。的眼神滿是憂傷，毫不掩飾，人不忍睹。

其實，他并不喜歡撐傘。這樣的下雨天，他也喜歡獨自淋雨。小時候，他母妃尚是人。皇后幾度陷害，母妃遭冷落。母妃無寵的日子里，宮人的鄙夷他習以為常，漸漸鄙夷為作踐。有監故意不讓他回宮，讓他在外面淋雨。那時他還小，冰冷的雨水凍得他瑟瑟發抖。誰比誰更高貴？他從沒怨恨過。

他曾想，若他不是生在帝王家，會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本是云淡風輕，看慣宮中險惡，看慣母妃的艱辛，他只覺得無趣。母妃總惱他不爭，他一笑置之。爭了又能得到什麼？不過是滿足野心。封瑞王，年滿二十他自請離宮。為了這事，母妃十分生氣。離開皇宮，也就遠離爭斗的核心。言語間的不快，他只是出來氣。

又逢下雨，他卻不想打傘。

秋佩就這樣撞他的視線。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知不是宮，畢竟珠華服，不是尋常宮能穿戴。是父皇的妃嬪？他好似沒見過。于是，他戲謔，“姑娘，這傘給你。”

毫不意外，對他冷冷淡淡。后來說是東宮太子妃，他十分意外，竟是年長自己八歲的表姐。

他突然覺得，與自己有相同之。他們都善于忍，能忍得寂寞，他們是同一種人。這是？還是惺惺相惜？他不知道，只因他從未有過。他們相見的次數得可憐，也許是三次，也許是四次，得人淡忘。

最后一次，他宮遇見。他贈一枚繡著蘭花的香囊。他只想告訴，即便再痛苦，活在世上就要像蘭花般孤傲，哪怕芳華只盛開給自己欣賞。

他記得，舉起香囊細細欣賞，笑道：“你了解我，到底是一家人。”將香囊佩戴在上。那是種無言的心，他想，這就是他與的全部，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只是相依。

恰是這枚香囊，惹出彌天大禍。太子終于抓住秋家把柄，擒住他們，關在偏僻的別院。他們給他喂下骨散，他無法抵抗。起先，他與拒不承認有私。后來，他們極盡惡毒，用針刺，用刀割……他想承認，只要不再苦，卻斥責他。

二十多日，始終咬牙關。的毅力，他折服。哪知太子一怒之下……不能想，只要一想，他就會覺得五臟六腑痛。無數人問他，究竟那一月發生什麼，他從沒說過。他親眼看見，卻不能說出來……太子找幾個猥的人，就在他面前，番強暴。

當時他徹底懵住，他寫下認罪書，承認喜歡佩，承認所有莫須有的罪名，只求他們放過。可他們沒放過，他們割啞的嗓子，只要不能說話，就不能反口。那樣好聽的嗓音，竟被他們割啞……怎能這樣殘忍……

那一月，是他此生最痛苦的經歷，每每想起，都似刀刀凌遲，提醒自己曾經多麼弱勢，所以后來，他才拼命要得到權勢。終于熬到有人來救，他顧不得自己全綿、傷痕累累，沖向在的廂房，可他看到的卻是……

聽說中火寒毒，一時如在烈焰中燃燒，一時如置冰窖，痛不生。他看到咬破每一個手指，一字一字地上寫就書，承擔所有的罪名。他已然寫下認罪書，口不能言，唯有寫下書，才能推翻他承認的莫須有的罪名。

他跌倒在地，他無力向前，只看著手指抖如風中落葉，卻依然堅持，看著下、邊、眸中，鮮汩汩流出，流到地上，流向他。

他多想問，是不是對他有好，才愿替他承擔一切。他一廂愿這樣想，只有這樣想，他才會覺得心中好些，才不會覺得自己被撕裂。

從的浸他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完了，他深深陷進去了。一月來，他曾不停地幻想，有朝一日他們活著出去，他一定要扳倒太子，將救出苦海，他要好好待，平的創傷，讓不再有痛苦。可是，他沒有等到。活著出去的，只有他一人。從那日起，他徹底變了。既然無法彌補，那麼，他把恨無限放大。

對，秋家所作所為，他不是不知道，他放任，明知外戚專權會是怎樣后果。為得到權勢，他與秋家共謀。為給秋可治病，他明知要納無辜子為妾，他沒反對，他默認。在這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歲月，他只有一個信念——令曾經傷害過佩的人，都付出應有的代價！每一個人，都不能放過！

他不懂，其實這世上還有。只是他的心百孔千瘡，早不能承。他的，給不起。當蘭兒闖他的生命，當猝不及防撞擊他的心靈，他直覺抗拒。

明明心，他騙自己只是同。佩在他面前死得凄慘，大仇未報，怎能轉頭有新歡？他不容許自己那樣，可他又無法抗拒，他那樣矛盾。

合茶宴那晚，他知桂嬤嬤為人狠，他不愿過分惹惱桂嬤嬤。他知道生氣，當他追出去尋，卻瞧見與龍騰擁吻。那時，他很生氣，筠平素很討子喜歡，他不愿對筠有好。也是那晚，他與秋可明說，他暫時無法接，他對的好，只是為補償佩。

事后，他想對蘭兒好點，帶去瞧皮影戲，送銀鏡，讓穿上天藍的裳，去瞧醉雙亭。他想，如果將蘭兒當作佩來彌補，他也許會好些，至不會覺得是背叛。

他一直矛盾著，直到被毒啞，并不是因他想起佩，而是他到害怕，害怕失去。他加倍對好，帶巡疆，帶看楓葉。其實他早就淪陷，尚不自知。

后來，他掌握秋可下毒的證據，他氣秋可狠毒，同時也害怕自己保護不了。他想著，他一定要娶為妻，也是給母妃警告，想外戚專權，也不能過火。

哪知，一夕之間。親口承認，一切都是設計。他親眼瞧見與龍騰衫不整，他沖得沒有細想。也許他不懂，其實他吃醋，天知道他有多生氣。他覺得他的世界瞬間崩塌，如果是蛇蝎心腸的子，他豈不是一顆心錯付。他不能原諒！

再不能原諒，他還是想要的孩子。永遠不會知道，他服下“一夜忘”，只是害怕自己陷得更深。有孕的日子，他不敢去瞧，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會瘋了般陷下去。他怎能背叛佩之后，喜歡一個蛇蝎子呢，他不能。

終究他還是的，當他拼命趕回王府，卻絕然離開。那時起，他恨的絕，怎能說放就放下？他卻不能。在洪州遇到與龍騰一起，他們那樣開心，他怎能忍？他是真沒想過，竟著那樣的威脅，那樣痛苦，是他錯怪。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自他出那一箭。那一箭差點要的命，也徹底割斷他們的一切。他唯有騙自己，他沒上，他終于為佩報仇。可是他騙得了自己嗎？他騙不了。

他這一生，走不出心魔障，當他終于走出，卻將自己心之人推向死亡。他后悔，他千辛萬苦去尋，服下“一夜忘”解藥，想起一切。原來與他從未有過瓜葛。這樣更好，既從未開始，也無需在乎何時結束。

知道回來，他不想再介的生活，他積極治眼，只想瞧一眼。他默默承做的一切，誠然，并沒報復自己，甚至還為他治眼，那樣善良，是他錯過了。他傳遞消息給，他故意將秋景華停職，他知曉玲瓏假死，他什麼都清楚，他只是默默承他本應承的，讓奪回應有的東西。

天雖亮，卻依舊沉。風吹過，落葉紛飛如雨，拂上他的，幾乎蒙住他的呼吸。

明亮的醉園中，無論怎樣瞧，再瞧不見的影。

他知道，已永遠走出他的生命。再不會回頭。

洪州。

天空飄起今年第一場雪，其實是雨夾雪，淅淅瀝瀝落著。

龍騰從街市出來，打著一把傘。

下著雨的日子，是這座小城景最人的時候。雨夾雪，更是。輕薄的霧氣升騰，繞著一座座黑瓦白墻的宅子，像是一條條白綢。風兒攪著雨雪片，如霧似煙，虛幻縹緲。

路兩側還是從前的石榴樹，稠的枝葉遮住沉。龍騰隨手折下一枝，漫無目的輕搖著。

“這位公子。”

有人將龍騰喚住，他轉，見是路邊一名老者正在賣蘭花。花開的很，他停住去看。葉長長尖尖如鋒利寶劍，玉花朵靜靜吐著清雅芳香。

“這是什麼花？”龍騰問。

“公子，此蘭花名春劍葉蝶，是最好的品種，極難伺候又很開花，就是貴了些，公子要不要買？你瞧這天，突然就下雪，家中老伴還在等……”

龍騰自懷中取出銀子遞給老者，將蘭花捧在掌心。

“公子，多謝你。”老者穿起蓑，趕著回家。

龍騰繼續走，路繞來繞去，他早該到了，又漫無目的走了一圈。遠人家炊煙裊裊升至半空。又是晚上，到了合家吃飯時，他卻只有孤零零一人。

低頭著蘭花，腦中卻想起霜蘭兒，如月，靜如芝蘭，不正是掌中罕見的春劍葉蝶嗎？今日雨夾雪，北方更冷，的雪貂之毒會不會發作？該有多痛，可惜他再不能陪伴。

茫然走著。最后，他走回他們曾經一起住過的鋪子。打開門，他腳下步子慢下來，恍惚聽著檐下落雨聲，神木然。

回關門時，他聽到后有靜。猛地轉，他怔在那里，淡紫緞，是他平素喜的花紋，是。

霜蘭兒慢慢抬起頭，著龍騰，只道：“你回來了。”問話再平常不過，好像妻子詢問丈夫。

龍騰幾乎想開雙臂，將溫的子摟懷中，卻生生停在那，眸中晶瑩閃，角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當日他縱火燒了天凌殿，只想從此消失，只想獨自在這里度完余生。

可……

忽然，他轉要走。

飛奔向他，自后抱住他，聲音抖著，“別走，我都知道了，庭瀾都告訴我了。”將臉著他的背心，“筠，我想你會來這，我終于找到你了。”

龍騰緩緩將霜蘭兒的手移開，轉按住的肩，眷的目盡數落在上。

霜蘭兒微笑著：“筠，我來了，咱們還像原來那樣。”

忽然，幾滴淚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干去，手背皮一點點繃，他的心亦是隨著繃。他瞞了那樣久，終于還是知道了。還像從前那樣，住在窄小的閣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開店做生意。他兜售，結賬。

他眼眶泛起潤，怎可能回到從前？他服下三年后死亡的毒藥，算時間今晚已是最后一夜，明日天亮他就會毒發亡……他本從街上買回紅燭，只想點著一對鴛鴦紅燭，靜靜坐到天亮……他只想一個人，想著、念著，默默離開人世……

霜蘭兒見龍騰呆愣，自他手中接過蘭花，擺在柜臺上，又將他手中袋子解開，將里面紅燭點燃。橘火焰跳，環顧四周，屋中墻上掛滿的畫像。一顰一笑，有坐有立，有惱有笑，每一種神都栩栩如生。他竟將所有的緒，都畫在紙上。其中一張，是學騎馬時跌下去狼狽的樣子；還有一箭下海東青的英姿；還有大婚時穿服；還有許多許多……

容，幾乎要落下淚來，卻強自忍住，上前替他去外，斥道：“家里我都收拾過了，瞧你，也不好好整理，弄得這麼，都等著我做呢，我可不依。告訴你，做我丈夫可是要干活的，我可不想養你這個閑人。”

瞥一眼盛開的春劍葉蝶，嘟起，念叨著：“買這麼貴的花，浪費銀子。”

龍騰木然站著。

給他外時，霜蘭兒手到他傷的臉頰，輕輕拂過那道淡淡的疤痕，只低笑，“毀了最好，省的你貌，那麼多年輕姑娘肖想我的夫君。”

給他掛好裳，轉頭瞥見門沒完全關好，上前去關。

外邊雪越來越大，幽暗的街道沒有一點人家燈火，滿天白的雪，像要灑進屋中來。有腳步聲很快從他們門前經過，也許是趕著回家的人。關上門，將漫天雪花都關在門外。

屋中更靜，霜蘭兒只著龍騰微笑，“干嘛一直看著我？又不是不認識。”

龍騰薄了。

霜蘭兒只覺好笑，勾住他的脖子，聲音低低的，如同夢囈：“筠，我你。”

龍騰一震，眸里浮起欣喜、憐、痛惜、哀傷、絕，復雜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怎樣的心。他的淚在這一刻流下來，本想推開的手，再沒半分力氣，任由抱著。良久，他終于開口，“我給不了你一生一世，毒已深骨髓，明日天亮，我就要死了……”

霜蘭兒捂住他的，“誰說一日不是一生一世？”踮起腳尖，吻上他英俊的眉眼，“對我來說，只要與你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夜，這就是一生一世。”

龍騰神大為震，終于還是推開，后退一步。眸中溢滿絕，屋中似能聽到細微的啜泣聲，他遲疑手，落在輕的肩上。

“筠，抱我上樓。”霜蘭兒揚起小臉，目幾乎是哀求。

龍騰心中一，只覺不過氣來，他如此，他抑這樣久，再忍不住。他猛地低首吻住，許久許久才放開。

霜蘭兒呼吸急促，雙頰滾燙，手攥著他的襟，水眸在昏暗中熠熠生輝，“筠，給我留些好回憶，年復一年，讓我有思念你和活下去的勇氣……”

龍騰不語。

霜蘭兒輕輕著他的臉頰，“筠，其實君澤是我們的孩子。我與龍霄霆皆被沈沐雨用‘一夜忘’設計，那夜我們什麼都沒發生。孩子早產一月，是皇帝壽誕那夜我們……”

龍騰長眸圓睜，幾乎不能置信。他從懷中出一方白錦布，邊角殘破，那一夜被人設計，他其實……上面斑斑棕跡，其實是的落紅……

霜蘭兒瞥見，愣了愣，當即臉得通紅。一直以為自己毀去子之，原來并沒有。

咬住，拳頭捶打著他的膛，斥：“好呀，這麼大的事，你竟瞞我。”

龍騰啞然，“我怕你生氣，怕你怨我。我不敢說……”

霜蘭兒突然捂住他的薄，聲音更，“筠，我會好好活下去，守著咱們的孩子。我不會做傻事，你信我。我只想與你擁有這一夜好的回憶。”說完時，眼里的淚，毫無征兆流下來。

龍騰突然將打橫抱起……

窄小的閣樓樓梯“吱嘎”、“吱嘎”響著。擁住他，他的鋪天蓋地落下，又急又，不過氣，只得揪住他的領。

俯，他滾燙的臉頰在脖頸間，細細吻著。與他，劇烈抖著，像是無法承這一切。與他，每一次，都像是燃起明的花，一朵一朵綻放開來。

往事，甜的，痛苦的，忍的，都不再重要。與他，只在此刻沉溺。滾燙的子，滾燙的激，與他的心跳，一聲比一聲更急促。的長發糾纏著他的，他的糾纏在的齒間。

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簌簌作響。

膩在他的懷中，烙上他最深重的印記，永不會磨滅。

當最一刻來臨時，在自己中嘗到他的淚，他亦是嘗到的淚。苦中帶著一點點甜。相擁而泣，也是種滿足。

誰說，一日不是一生一世？

哪怕他們只有短短一夜，卻也是一生一世，此生無憾。

只希今夜格外長，旖旎溫永不結束。

至于明日，當耀窄小的閣樓……

也許，會有奇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