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多雨,院中青磚上的夜雨跡還沒干,花圃中的草木在雨后倒是一片人的青綠,葉稍的水珠在初下折出淡淡的金。
房門大開著,廊下垂掛著一片高低錯落的竹篾卷簾,碎進一室曦。
宋硯依舊維持著作揖的姿勢,竹青的儒袍背后已冷汗。
裊裊茶香里,樊長玉斜穿的茶白錦袍上用暗銀細線繡出的團花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垂眼看著飄了幾片褐綠茶葉的杯盞,端起淺飲了一口,神間不辨喜怒。
吳廣坤看看宋硯,又看看樊長玉,心中已是大呼不妙,只得訕笑著打破僵局:“這……大將軍和宋舉人是故?”
樊長玉神冷淡,意味不明說了句:“本將軍可擔不起宋舉人的‘故’二字。”
這話一出來,吳廣坤不由也冷汗涔涔,宋硯形微僵了一息,隨后像一段被折斷的竹枝般,袍跪了下去,開口時,竟不知是苦多些,還是難堪更多一些:“大將軍一家的大恩,宋某沒齒難忘,當年之舉……”
樊長玉打斷他的話:“依本朝律令,有功名在者,可見不跪。”
目掃向左右:“扶宋舉人起來。”
候在一旁的謝五上前,單手便將宋硯給拎了起來,宋硯驟然一失重心,踉蹌了一步才站穩,整個人都著一說不出的狼狽,再無進屋前那故作出來的淡定從容。
吳廣坤面訕訕的,想開口再求個,可又不知宋硯同懷化大將軍究竟有和過節,終是沒敢再貿然出聲,一雙小眼睛里出些許茫然無措。
樊長玉看向宋硯:“家父施棺和代束脩的錢財,宋舉人已還了,樊、宋兩家便也兩清,并無宋舉人所說的大恩。”
宋硯定定地看著坐于高位上的樊長玉,經了幾載滄桑后的眼底翻涌著復雜的緒,許久才艱難吐出一個“是”字。
一旁的謝五都不由皺起了眉,從前在清平縣的那段事,他并不知,只覺這位落榜舉人,看自家大將軍的神不太對勁兒。
樊長玉道:“我尋西席,是替寧娘開蒙,你該知曉,我是不可能用你的。”
吳廣坤和謝五都聽得云里霧里的,只有宋硯又艱難地吐出了一個“是”字。
“如此,便請回吧。”樊長玉放下茶盞,“小五,替我送客。”
謝五當即對著吳、宋二人做出了個“請”的手勢。
吳廣坤悔不當初,怕因著宋硯的緣故,自己也得罪了貴人,還想再說什麼補救幾句,可看著樊長玉那滿臉的冷淡,以及謝五朝門口著的手,又不敢造次,只臉上堆滿恭維又僵的笑意一并被送了出去。
快到房門口時,恰逢一扎著雙髻的從回廊那頭蹬蹬蹬跑了過來,后跟著一個量頗高的清秀侍衛,還沒進門就已經聽到咋呼又糯的聲音了:“阿姐!我房里的東西都收拾好啦!”
迎面撞上吳、宋二人,裂到耳后去的笑意收了一收,胖手著擺,有些拘謹地對著吳廣坤喚了聲:“夫子。”
吳廣坤仿佛看到了救星,當即和藹地應了聲:“是寧娘啊……”
怎料長寧卻一眼瞧見了走在他后的宋硯,玉白的小臉當即就是一垮,小胖手端在側握拳,大而黑的一雙葡萄眼里滿滿的都是敵意,大聲說了句:“壞人!”
言罷就跟個小牛犢似的,氣哼哼沖到了樊長玉跟前,伏在膝前,只拿眼睛斜宋硯。
宋硯臉已又白了幾分,謝五也覺出異常,打量樊長玉。
但樊長玉只輕著長寧的頭發說了句:“言無忌,小五,繼續送客。”
謝五便領著宋硯和吳廣坤繼續往外走了。
長寧有著窩的手指扣著樊長玉革帶上的漆金花紋,噘著不太高興地道:“阿姐,那個壞人來干嘛?”
當年宋家來退婚那會兒,長寧五歲多,已經記事了,哪怕一轉眼已過去了兩三年,依舊把當初欺負和阿姐的那些壞人記得牢牢的。
樊長玉說:“人生不過百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科考落榜了,想來當你的夫子謀個營生。”
長寧立馬拒絕:“寧娘不要他教!”
白里的臉頰氣鼓鼓的,頭頂的呆也豎了一縷起來,可見抗拒之強烈。
樊長玉失笑:“這不把人給打發走了嗎?”
長寧這才樂意了,揪著樊長玉的一截擺道:“阿姐是大將軍了,為什麼不打他板子?”
樊長玉正了些,對著長寧認真道:“寧娘,阿姐是大將軍,但這職權是用來守護大胤百姓安寧的,而用來非公報私仇,明白嗎?宋硯人品低劣,但他與我們家的過節,在從前便兩清了。他如今并無過錯,若是阿姐因記恨從前的事,利用職權給他使絆子,那有過失的,便是阿姐了。”
長寧垂著腦袋點頭:“寧娘記住了。”
樊長玉語重心長道:“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咱們在坦途大道上,沒必要為了一些小人去走歧途。這宦海仕途,到都是激流暗涌,稍有不慎便萬劫不復,宋硯這輩子便是進了宦海,也有的是坑洼等著他,都犯不著咱們去踩上一腳,平添因果。”
長寧更用力地點了點頭。
樊長玉這才問:“你房里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上月才同謝征完婚,因著上邊已無父母,外祖父是被朝廷冤枉了十余載的忠臣,僅有的義父又是個兩袖清風的高潔老臣,無人替持婚嫁之事,俞淺淺便一手替辦了。嫁妝都是同百商議后,從國庫替撥的。
樊長玉在進奏院住了快兩年,置辦的一些東西則還沒來得及搬。
當初為了往后方便照顧長寧,的大將軍府便是鄰著謝府建的,過了一年多,府宅總算是建好,部的院墻是同謝府打通了的,幾乎是將兩府合并了一府。
今日過來,一是為了搬大婚時沒搬完的東西,二則是順道見見吳廣坤引薦的這位西席。
長寧聽說了,當即吵著要同一道回進奏院來,言自己房里的東西,要自己收拾。
年歲還小,請個有舉人功名在的西席教開蒙,本已是足夠了,但沒想到吳廣坤引薦的是宋硯,委實樊長玉意外。
“都收拾完了的!寧娘還想幫阿姐收拾,小七叔叔不讓!”長寧說著對謝七做了個鬼臉。
謝七抱拳答道:“將軍房里的一些藏書和細之,屬下不敢妄。”
到了樊長玉這個位置,的筆墨書信,邊的親信都只有得了允許才能代為收拾,旁的下人不敢去那些東西。
樊長玉知道謝七的顧慮,說:“房里沒什麼要東西,藏書帶回去了放進謝府的書房,至于細,暫且收進將軍府的庫房就是。”
房里重要的文書件早帶走了,書架上剩下的只是些從前看的兵書和史書策論,謝征得知要把東西都搬過去,特地把書房騰了一半給,這些書以后總是要常翻的,一并放到書房也好,省得今后找起來麻煩。
謝七得了樊長玉的話,便親自去收拾那些藏書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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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道垂花門,謝五正要領宋、吳二人出府,卻在大門見一行人拾級而下,為首者頭束金冠,著攝政王蟒袍,姿頎長拔,從骨子里出的威嚴冷沉甚至下了他容上的俊,只一眼便讓人膽寒。
謝五忙領著宋、吳二人立于夾道一側垂首,只等謝征先過去。
樊長玉今日回進奏院搬余下的家什件,謝征是知曉的,故一從宮里出來便過來看收拾得如何了。
謝五領著二人立在垂花門前的夾道還是格外扎眼,他快走過時,忽地停住腳步,掃了一眼,問謝五:“這是作何?”
謝五道:“長寧姑娘的西席中了進士,今日前來請辭,順帶引薦了一位舉人。大將軍覺得不妥,并未留用,命屬下送客。”
謝征本是隨口一問,聽得樊長玉沒留用那引薦的西席時,迫極強的目便落到了那垂首的青儒袍男子上。
不得不說,這副穿打扮,是謝征最不喜的那類儒士著。
他淺淺一皺眉,把腦袋垂得只能看見自己腳尖的兩人便已在在他目下不住地打了,那青袍男子不知是不是年歲尚輕的緣故,整個人幾乎抖得跟篩糠一般。
謝征知道自己在朝野間可沒個善名,普通文尚懼他,這還仕的一舉人,怕他也是人之常,反正樊長玉并未留用,當著這二人的面,謝征便也沒追問其緣由,只吩咐謝五:“那便好生將人送出府去。”
謝五等謝征徹底走過后,才帶著二人繼續出府,但那青袍舉人,似被自家王爺嚇得走不道了,面也蠟白,整個人跟死過一次了似的。
謝五知道因著扳倒李太傅一案,天下仕子對自家主子都頗有見,但王爺方才不就過問了兩句,便將這位舉人嚇這樣,謝五心中有些不快,語氣也冷了幾分:“王爺賞罰分明,便是大將軍并未留用宋舉人,宋舉人也不必如此驚懼。”
宋硯吶吶應是,再次抬腳往外走時,一雙卻還是得跟面條似的。
錯不了,那個聲音,就是當年樊長玉招贅的那夫婿。
那一年新春燈會上,他那句“北雁南飛,遍地凰難下足”,讓宋硯記了數載,他不會認錯那個聲線。
再想到去年樊長玉同攝政王訂婚時,民間就傳出的,攝政王便是曾經招贅的那夫婿的傳聞,宋硯整個人可以說是面如土。
這種突然席卷了他的惶恐,比得知自己今日要見的達顯貴是樊長玉時更為劇烈。
坊間都傳攝政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手上沾染的人命,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他府上的私牢里,各種酷刑更是數不勝數,在詔獄用盡了酷刑都撬不開的犯人,在他的私牢里,不到半日就能把什麼都招供出來。
雨后初晴的日頭并不烈,宋硯和吳廣坤走出進奏院大門,步下臺階時,他只覺整個人都有些頭暈目眩,抬眼往天上看了一眼,那太似乎變了個火圈直直照進他眼底,邊上的吳廣坤還在抱怨問他是不是從前得罪過大將軍,宋硯只覺眼前一黑,便徹底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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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征去院尋樊長玉,二人還沒說上幾句話,謝五便匆匆回來稟報,說前來應西席一職的那位舉人在進奏院門口暈過去了。
樊長玉聞言不由皺了皺眉,也沒過分為難宋硯,他怎地出了進奏院還暈了?
謝征見神有異,問:“怎麼回事?”
樊長玉如實道:“吳夫子引薦的那人是宋硯。”
謝征看著樊長玉,顯然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這是哪號人。
樊長玉只得換了個說法:“在清平縣時跟我定過親的那書生。”
謝征臉幾乎是眼可見地沉了一個度,目冷冽異常:“他來你這里求門路?”
樊長玉說:“給長寧尋夫子一事可大可小,我怕人知曉是我們府上要請夫子,被安排些別有用心的人前來,便讓吳夫子先莫對外聲張,有合適的人選可直接帶來我瞧瞧,誰知竟上了宋硯。”
謝征淺淺“嗯”了一聲,難辨其緒。
長寧在謝征過來時,便去找謝七,幫著一起收拾樊長玉從前住的那間屋子了,樊長玉給了前來稟報的謝五一個眼神,謝五退下后,才對謝征道:“你瞧著似不太高興?”
謝征給自己沏了杯茶,神淡淡的,只說:“沒有。”
樊長玉神變得有幾分微妙,看著謝征:“謝九衡,你總不能到現在還吃宋硯的醋吧?”
謝征眼皮一,薄吐出兩字:“笑話。”
樊長玉便點頭:“也是,論才學,你經天緯地,學富五車,他除了頭回參加個鄉試便中了個舉人,便也沒什麼好稱道的了,如今會試更是考了兩次皆落榜,落魄了這副模樣,你若同他比,那可真是自降份。”
原本樊長玉還有幾分順著他的話往下哄的意味,說到后面,倒是真有幾分慨了:“那時候我知你是個能識文斷字的,還說等你將來當了大,朝堂上若見宋硯,替我打打他出出氣,不過才過兩三載,從前天塌一般的事,在如今看來也不過是這一路走來的一道淺坑罷了。宋硯也還哪用你我去打?這宦海仕途,隨便跌上一跤,便能要了他半條命。”
語氣清淺平淡,似當真放下了從前所有,謝征心底那點剌和晦暗便也這番言語徹底平了去。
他微微側目,半邊子都浸在暖融融的春里,愈顯面容白皙,眉眼沾了一圈暖似也和了許多,蟒袍上的金線繡紋被照出一片浮的金輝,長指間著枚天青的瓷杯,里邊還殘存著半盞淡的茶水,指尖被這麼一襯,便也如白玉一般,道不出的閑散恣意。
他說:“東西都收拾好了麼,我接你回家。”
樊長玉便笑:“只余我房里的藏書和一些細了,謝七在收拾,約莫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二人出門時,謝七的確已打包好了樊長玉屋中的一切件,所有藏書都用專門的書箱裝了起來。
二人帶著長寧回了謝府,用過飯后,樊長玉有些犯困,便帶著長寧一道去午憩。
謝征進書房理政務時,見裝著樊長玉藏書的幾個書箱堆在地上,怕底下人不知看書習慣,將藏書放錯了位置,不便日后拿找,親自替一一放到騰出的半壁書架上。
樊長玉看的兵書,基本上都是謝征替選的,從簡到繁,全都做了批注。
因此拿到一冊不是自己替選的兵書時,謝征不由多看了兩眼,著手一翻,里邊也做了極為詳細的批注,可那清雅潤澤的字跡,卻并非出自他手。
謝征面上一緒也無,只眸突然冷沉得厲害,他坐到書案后方,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那冊兵書一頁一頁,從頭到尾地細致看了一遍,連其中的任何一字注解都沒放過。
翻完后,才不聲地命人去傳謝五。
謝五一進書房,看到擺在案上的那冊眼的兵書時,只怔了一瞬,便覺著頭皮都快炸開。
這冊兵書是當年鄭文常還給樊長玉的,其中的批注,皆為李太傅之孫李懷安所注!
“這冊兵書,是何人給的?”謝征坐于書案之后,嗓音乍聽之下很是平靜,可正是平靜,才越讓謝五渾發。
他了下皮,在撒謊和如實代間只猶豫了一息,便選擇了如實代。大將軍同李懷安本沒什麼,若是因自己的故意瞞讓主子誤會了,那他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道:“是……是當年還在崇州戰場上,大將軍升了驍騎都尉,李太傅之孫送與大將軍的升遷賀禮。”
謝征面如常,只翻閱著那冊兵書的手骨指節似微凸了幾分,一種莫名的迫自他上蔓延開來,讓謝五覺著這書房的空氣都變稀薄了。
怕謝征誤會,他又趕找補:“大將軍收到書,便賞與底下的將士們了,只后來鄭將軍在進奏院向大將軍借兵書看,將此書一并還了回來。”
謝征仍是沒作聲。
過了許久,謝五只覺自己額角都墜下一滴冷汗時,才終于聽得謝征一句:“下去吧。”
謝五稍松了一口氣,以為此事在謝征這里算是揭過了。
當晚樊長玉卻嘗到了苦頭。
兩人都是習武之人,力旺盛在所難免,但大多時候樊長玉都是能奉陪到底的,經常是鬧到大半夜,二人酣暢淋漓沐浴后,再被謝征撈進懷中沉沉睡去。
謝征在那方面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一如他練武、行兵打仗,做得總是比說得狠,將鉗制得死死的,進攻沉且重。
這一晚樊長玉已筋疲力盡,他卻仿佛仍不得饜足,還總在迷得無法思考之際,問兵法上的問題,樊長玉哪里答得出來,他便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繼續懲罰。
到最后,樊長玉破碎的嗓音里都已帶上了極致點的哭腔:“謝征,謝九衡,你夠了!”
謝征微微垂首看,汗的碎發凌覆在眼前,目幽深且黑沉,頸下微凸的結,一下一下地,吞咽著他自己才知曉的緒。
低下頭去親吻已腫的紅時,冷醇的嗓音里只有惡狼一樣無止盡的貪婪,啞聲說:“不夠!”
遠遠不夠。
再怎麼都不夠!
若世間真有法子,他大抵真會忍不住將的骨髓都吸干,來滿足心底這份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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