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姝冒名頂替自己表兄進書院的事,終究還是被發現了。
那個不靠譜的表兄,斗同一員外兒子起了爭執,把人給打傷了,員外郎帶著兒子上門去討說法,安知府這才知道兒子原來沒去書院,一直在外邊野。
安旭被自家老爹給提溜了回去,齊姝代他進書院的事,自然也瞞不住了。
齊姝貴為公主,安知府哪怕是舅舅,也不敢對不敬,派人稟了還在廣陵寺禮佛的安太皇太妃,是安太皇太妃邊的老嬤嬤,親自去書院“請”齊姝回去的。
出了這等事,安知府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讓兒子去書院讀書,為了書院的名聲,對外也只稱安旭是自己退學的。
齊姝被母妃邊的嬤嬤“請”上馬車時,馬車都快離開書院了,這一路都安安靜靜極為配合的,卻忽地跳下了馬車,拎起擺直接朝書樓而去。
邊的婢子和護衛要去追,因著不悉書院地形,一時半會兒都沒追上。
安太皇太妃派去的老嬤嬤是齊姝的娘,知道的脾,最終只嘆了聲:“讓去吧。”
齊姝從來都沒跑那麼快過,呼進的空氣刺得肺部生疼,但一刻也不敢停下。
想,再見他一眼也好,至,讓他知道,就是在風雨廊亭同他下過棋的那個姑娘。
若是就這般不明不白地走了,這輩子大抵都會憾的。
今日休沐,書院也放了一日的假,學子們有的外出了,有的留在了書院,通往課舍和書樓的大道上,時不時有人經過,瞧見那一霞紅羅急促奔來的年輕姑娘時,皆是駐足看得癡了。
江南多人,卻鮮見到這般明若鮫珠、艷若霞的人,仿佛山河為披在上都不為過。
齊姝徑直進了書樓,奔上那木質扶梯時同人肩而過,說了不知多聲“借過”,被撞到的學子無一人起了怒,相反出了幾分夢游似的茫然來,生怕是自己看書看出幻覺來了。
齊姝無暇顧及這些,終于爬上第七層的雅間時,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叩開那間房門,急急喚那個在舌尖打轉了不知多遍的名字:“公孫鄞……”
的聲音戛然而止,那一白的男子,依舊坐在他平日里看書下棋的窗邊,只是這次手持墨筆在書寫著什麼。
見到時,抬起頭淺淡一笑:“我還想著,這份棋譜默完,托人帶去安府應該能送到你手里,未料你親自來了。”
他的平靜讓齊姝一怔:“你……早就知曉我的份?”
公孫鄞筆尖微頓,答:“份是今日才知曉的。”
那寫的最后一字被墨跡暈開了一個小點,但到底還是寫完了,公孫鄞停了筆,捻起紙張抖干上邊的墨跡:“我知你是個姑娘家,卻不知你竟是當朝公主。”
不知為何,齊姝覺得間有點發哽了,問:“那你知道,同你在廣陵寺的風雨廊亭對弈的,也是我嗎?”
公孫鄞著,極為溫和地笑開:“知道。”
只這一句話,一滴淚倏地從齊姝眼眶砸了下來,在木質的地板上暈開一小團印。
公孫鄞將寫好的棋譜折好,遞與時,沒接,只用一雙朦朧淚眼固執地著他:“我是為了一個人來這書院的。”
公孫鄞眼眸微垂,沉默著不再接話。
那一瞬間,齊姝心底驀地生出了一巨大的委屈,是公主,生來就要什麼有什麼,從沒嘗到過被人拒絕的滋味。
最終連那幾頁棋譜殘卷也沒要,紅著眼頭也不回地跑了。
一月后同安太妃啟程回京前,收到一封從麓原書院寄到安府的信件,里邊裝的,正是那幾張棋譜殘卷。
無人知曉,在夜深人靜時,捧著那卷棋譜掉過多次淚。
……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齊姝看在檐下飛泄的雨線,忽地苦一笑。
被那張棋譜困了這麼多年,棋譜早已托阿玉還給了那人,也該走出來了。
-
轉眼便是六月,安太皇太妃召沈家老太太進宮說過幾次話,沈家那邊似乎也樂意娶個公主兒媳。
齊姝隨安太皇太妃去行宮避暑時,安排的隨行將領便是沈慎。
沈慎有個和公孫鄞極像的點,他也很喜歡笑,但并不是公孫鄞那般讓人瞧著如沐春風卻又游刃有余的笑,而是本開朗。
每每他笑起來,便只讓人覺著赤誠熱烈,這樣的人,似乎欺騙他都是一種罪過。
齊姝常覺著他的子和樊長玉很像,明明不是兄妹,卻勝似兄妹。
在行宮時,他常會帶著侍衛去附近山上打些山或是從野溪里抓魚回來,與廚房的人做些味。
安太皇太妃為了撮合二人,時常想讓齊姝也跟去,但齊姝嫌太曬,又嫌山路難走,更討厭熱出一汗,總是推拒。
安太皇太妃拿沒法子,最后聽說七夕節有燈會,又讓沈慎護著齊姝去燈會上看看。
燈會擁,齊姝一華服,自是不愿意去街上的的,便租了一條畫舫,遠遠地在船上看七夕燈景和那些放河燈的男。
齊姝全程都有些意興闌珊,沈慎在邊上作陪,話也極,二人都不自在。
出于禮節,齊姝勉強陪沈慎在船頭站了一陣,打算回船艙時,河岸兩邊忽地響起一片的驚呼聲,齊姝抬眼看去,便見遠的水面飄來一葉橫舟,船翁在船尾撐著長篙,船頭立著一神仙公子般的人。
白墨發,手持折扇,角似噙了分笑意,在這燈火闌珊的江岸邊,恍若了畫卷一般。
齊姝在看清來人時,呼吸都淺淺一窒。
大胤的風俗,七夕這日,男們是可以向心儀之人擲花以表心意的。
公孫鄞的扁舟從岸邊路過時候,岸邊的們都爭相朝他拋花枝,奈何距離太遠,大多都拋進了水中,只有零星幾朵落在了舟上。
公孫鄞并未去撿,只朝著岸邊淺淺拱手一揖,算是見禮。
岸上的姑娘們又是一片驚呼,俏臉紅一片,爭相問那是哪家郎君。
齊姝靜靜看著,只覺心口有些然,但最終又全歸于了平靜,準備轉時,卻遠遠聽得一聲:“微臣見過公主。”
夜風送來的嗓音,溫潤清雅。
齊姝抬眸看向靠近畫舫的那葉扁舟。
站在船頭的人揖手矜雅地朝一禮,廣袖和角都被夜風吹得翩飛,更顯得飄然若仙。
齊姝微微頷首,清淡回了句:“師大人。”
扁舟靠得愈近了些,公孫鄞從袖中取出一支白里的牡丹花,拱手遞與齊姝:“聽聞七夕可贈花與心上人,鄞斗膽,贈與公主。”
齊姝看了他手中那朵艷的牡丹花兩息,最終只笑笑道:“師來晚了,本宮已收了沈將軍贈的花。”
言罷便由婢子攙扶著往船艙去,沈慎愣了一愣,看著執花靜立在船頭的公孫鄞,最終只干咳了一聲:“那個……公孫兄,失陪了。”
公孫鄞角還是帶著那分笑意,只是看著落寞了幾分,朝他淺淺頷首道:“是鄞叨擾了。”
扁舟遠去,沈慎掀簾進畫舫時,分明瞧見了齊姝眼底的一抹淚意,發現他進來,才急急用帕子拭了下眼角。
沈慎在齊姝對面坐下道:“沈某冒昧,并未備花,也沒想過贈公主花。”
他這話委實無禮了些,齊姝邊的宮婢正要出言呵斥,他卻繼續道:“我知公主今日來游湖,是太皇太妃的意思,沈某一屆武夫,也無多雅,公主同沈某在一起,委實委屈了些。”
齊姝忙道:“沈將軍莫要妄自菲薄,今日是本宮自愿前來的。”
沈慎只是看著齊姝笑:“沈某是個人,說話也就不講究了,公主莫要介懷,沈某有個胞妹,子同公主相似,沈某看公主同師鬧別扭,也像看自家胞妹一般。沈某雖不知公主和師之間有何誤會,但婚姻大事,不可一時賭氣為之。”
齊姝忍著竄上鼻尖的酸意搖頭,“本宮不是賭氣。”
沈慎淺嘆了聲:“公主若是真放下了,便不會這般難過了。”
-
七夕同游畫舫后,齊姝同沈慎關系緩和了不,但無關風月,對于這樣一個和樊長玉相似的人,齊姝倒更像是把他當了兄長。
安太皇太妃不知這些,見二人關系有進展,倒是極為高興。
快秋時,北境又傳來急報,大胤皇位易主,一直鎮守邊境的武安侯回京輔佐帝,北厥人覺著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幾番擾錦州附近的大胤百姓,戰事一即發。
齊煜尚年,若沒有謝征于京中坐鎮,朝堂必。朝中商議后,先派了平西大將軍唐培義領兵前去北境,懷化大將軍樊長玉押糧草隨后而至。
齊姝和安太皇太妃得了消息,也早早地趕回了宮中。
樊長玉此番去北境是為打仗,自然不能把長寧也帶著,長寧聽說要和長姐分別一年數載,著的腰哭了個淚包。
樊長玉同約好,每隔一月就用海東青給寄信回來,才把小淚包哄好了。
俞淺淺知道謝征要理的事多如牛,怕是分不出多心思照顧長寧,提出把長寧接宮中,趙大娘也被恩準一同進宮。
樊長玉離京的前兩日,長寧還是哭鬧得厲害,齊姝得空便也去慈寧宮幫著哄小孩。
偶爾齊煜也在,大抵小孩心相通些,他總有法子哄好長寧。
那雕玉琢的娃娃,一雙葡萄大眼已腫了個核桃,著眼睛委屈問:“公孫先生什麼時候才回來授課?阿姐走前代寧娘要好好念書,寧娘要聽阿姐的話……”
說著又開始吸鼻子,烏黑大眼里的淚就跟流不干似的,又開始往外冒,自己用胖手胡抹了抹,看得人心疼。
齊煜說:“公孫先生病了,近日的朝會都是強撐著病來的,等他病好了,就來崇文殿授課。”
齊姝給長寧完淚,著絹帕的手倏地一,問:“師病了?”
齊煜點頭,說:“先生病了一月有余了,太醫去看了都沒好。”
從慈寧宮回去的一路,齊姝都在失神,那枯靜了許久的心,忽地又有些不得安寧。
一月有余?算起來,正是七夕后病的。
他怎麼會病了呢?是那日在江上被江風吹病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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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數日,齊姝一得空便去慈寧宮帶長寧玩,長寧記好得很,便是一時半會兒地被齊姝帶去的新鮮玩意兒吸引了注意力,一回頭找不著,那顆小團子總又是坐在院中的臺階上,藕節似的手肘撐在膝頭,胖掌拖著自己的下顎,仰著扎了滿頭揪揪的腦袋看天。
偶爾看到一只鷹隼飛過,眼中便亮晶晶的,發現不是海東青后,小臉又黯然了下來。
甚至極為懂事地都不在人前哭了,只偶爾晨起或是午睡醒來,像是沒想起來長姐出征要一年數載才能回來,等記起了,眼中一下子涌出金豆豆,但還不等人發現,便自己掉了。
齊姝是真心疼這個孩子,將收在自己宮里的各種兒時小玩意全贈給了。
因為去得勤了,倒也常從太后母子口中聽到一些朝堂上的消息。
比如北境的戰事并不順利,平西大將軍唐培義一路急行軍趕往北境,在初戰中因太過疲乏一時不慎了重傷,幸得樊長玉帶著援軍及時趕到,如今北境局勢才穩定了下來,但抵外敵的重擔也一下子全落到了樊長玉上。
又比如攝政王手段愈發殘酷狠佞,在關于北境的各項軍需補給上,文武百是不敢出半點紕,就怕攝政王拿他們開涮。
再比如師又教了齊煜些什麼,想出了什麼新國策……
雖只有那個人一星半點的消息,但齊姝心中也莫名寬了。
攝政王每隔半旬都會空在崇文殿見長寧一次,通常這天俞淺淺都會讓邊的嬤嬤送長寧過去的,但這日不巧俞淺淺邊的嬤嬤老病犯了,腰疼下不得地。
齊姝近日已同長寧玩得極好,便提出送長寧過去。
不知不覺,這皇城竟已又冬了。
齊姝在殿外等長寧時,一道冷風刮過,竟覺著寒意徹骨。
攏了攏手中的黃銅絞暖壺,正打算在附近走走,卻見一白的公孫鄞和幾名員從漢白玉石階下方走來,似要去崇文殿議政。
幾人瞧見,皆是揖手道:“見過大長公主。”
后宮不問前朝之事,齊姝便只頷首回禮。
公孫鄞卻站在原地沒,對幾名同僚道:“諸位先去偏殿等鄞片刻。”
幾名朝臣神各異,但還是應聲先去了偏殿。
齊姝捧著手爐,冬了明明冷得厲害,手心卻忽地出了一層汗。
公孫鄞看向的目極為溫和平靜,他似乎還在病中,氣并不好,人也清瘦了許多,上卻添了幾分沉穩:“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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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緩步走在崇文殿外的小花園里,公孫鄞道:“聽聞公主和沈將軍好事將近了?”
齊姝捧著暖爐的手一,頓住腳步,目一片清冷,問:“師特地喚本宮出來問這個,就為了提前向本宮道聲恭喜嗎?”
公孫鄞定定看了幾許,那張俊雅溫和的面孔上,分明有了難過的緒,他說:“若是真的,微臣自該向公主道聲恭喜的,但微臣還有些話想同公主說。”
他抬腳繼續往前,齊姝遲疑片刻后,到底還是邁步跟上了。
今日刮的是西南風,公孫鄞大病未愈,偶爾吸進一口冷風,便止不住地低咳:“百年前,公孫家也曾鼎盛一時,祖元后,宣帝繼后,都是公孫家的姑娘,只是后來到底樹大招風,百年前的公孫家,下場比十七年前的戚家還慘些,東宮搜出龍袍,邵太子被貶為庶人,公孫家兩代皇后自縊于皇宮……公孫家主家一脈,盡數被抄家流放,就連麓原書院‘書樓’的那塊匾,都險些被皇家收回……最后查出來,卻只是樁皇子栽贓的冤案。”
公孫鄞說到此便是苦笑:“天底下哪有這般天無的栽贓?不過是當年龍椅上那位帝王已容不得公孫家罷了。公孫家的旁支守著麓原書院茍延殘百年,給族人定下的族規第一條便是‘不得仕’。”
齊姝怔住。
公孫鄞著徐徐道:“當年你來書院的第一天,我便瞧出了你是個姑娘;你在書樓同我下那局棋時,我才知當初在廣陵寺風雨廊亭中的也是你。”
他角彎彎,眼中多了幾許時過境遷的晦:“我心慕那個姑娘,后來才知是當朝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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