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叛軍圍城,今年州災民起義,大玄這場迎冬祭禮進行得膽戰心驚。
前方公卿開路,軍護衛兩旁,蜿蜒的隊伍彩繽紛。有肅王聞人藺護送天子,趙嫣並不太擔心路上出什麼幺蛾子,果然一路風平浪靜。
抵達北郊時,天方大亮,淡薄的晨自雲頭傾瀉,尚未察覺出暖意,就被寒風吹了個涼。
趙嫣從輅車上下來,抬手遮了遮刺目的,左眼皮不可抑止地跳了跳。
百列隊,遠祭臺聳立,瞇眼從指中窺,聲音殘留些許眠的懶倦:「況如何?」
「孤星統領率東宮衛暗中戒備,並未發現異常。禮部、軍亦多次查驗祭臺和酒胙,李浮確認過,沒有問題。」
流螢替趙嫣捋了捋被風吹皺的袍,小聲說著,「今日迎冬,殿下本可託病告假的。」
趙嫣放下遮擋的手,提了提角道:「託病只是緩兵之計,我擔心缺席太久,會有人以此為把柄大做文章。何況,同暗的勁敵博弈,非按兵不就能贏的。」
事到其間,不如兵來將擋。
按照禮制,迎冬祭祀時需燃爐升煙,太子隨天子登臺,將供奉冬神的貢品、祝帛等置於燔柴爐中焚燒。
趙嫣穿過百隊列,看著臺下正在準備火把的禮讚,突然頓住步伐,心臟驀地一。
還了一!
軍只檢查了祭臺上下,而爐中香灰厚重,蔽晦暗,是極易暗藏玄機之……
凝神想著,面前的被人遮擋,一道低而平和的嗓音傳來:「冷?」
趙嫣於影中抬眼,見到聞人藺負手而而來。風那麼大,他卻巋然不,連一角的凌也無。
祭祀之時人人莊穆,趙嫣不敢有太大的靜,只垂眸不聲道:「我想起燔柴爐中的木料和火引……還未檢查。」
原是這事。
聞人藺線微,示意看向祭臺。
趙嫣依言去,臺上幾名衛已打開燔柴爐,麻利取出裡頭的香灰木料等,換上新的。
「你早想到了?」
趙嫣明顯鬆了口氣,面容在下極近瑩白。
聞人藺不置可否:「這都想不到,本王也無需在這位子上待著了。」
「王爺。」
先前檢查祭爐的一名衛匆匆下來,朝聞人藺一抱拳,「香灰中混了硝石和硫磺……」
衛聲音得極低,趙嫣離得近,還是約聽到些許。
竟還真讓撞上了,燔柴爐果然有問題。
硝石、硫磺混合木炭,乃火-葯的原料,若隨父皇登臺燃爐時點燃柴火……後果不堪設想!
聞人藺看了趙嫣一眼,隨著衛去祭臺後查看撤換出來的燃料。冷白的指腹於木料上一劃,再置於鼻端輕嗅,果然聞到了刺鼻的火-藥味。
蔡田按刀向前,稟告道:「王爺,經手之人已被拿下,可要就地置?」
「先扣著。」
聞人藺慢悠悠看向百前列的趙嫣,輕笑一聲,眸漸濃。
這是小殿下的局,先看會如何應付。
若連這點伎倆也看不穿,他再出手善後不遲。到時候定要將拎回東宮,好生懲罰教導一番。
迎冬流程繁瑣,趙嫣手捧祝帛登祭壇一側,被風吹得腦仁疼。
燃爐之後,天子燎,而趙嫣親手將祝帛奉燔柴爐中燃燒,執香三拜,方退至一旁。
眾臣隨之叩拜,爐中火焰刮雜,燔柴爐完好無損。
有驚無險。
隨後啟程回宮,折騰了半天,儀仗隨行的眾人皆有些疲乏,歸程的隊伍明顯緩慢了許多。
趙嫣又困又,又不敢放鬆警惕,便抓了一把果乾嚼著吃提神。車行至一半,忽聞隊列前方傳來一陣。
輅車猝然停下,趙嫣險些被果乾嗆著,憋著咳灌了一杯茶才堪堪緩過來,問道:「出何事了?」
衛來回奔走安,東宮衛亦是齊刷刷戒嚴。孤星探路過來,回道:「前方有人伏擊行刺,已被肅王的人拿下。」
趙嫣點了點頭。
這是回宮的必經之路,回了宮就再無機會,若是刺客,也會在此設伏。
剩下的路果然暢通無阻,再無波瀾。
迎冬郊祀的隊伍由皇城北門而,因夜間國宴盛大,故為男分席:皇帝領百宗親於永麟殿暖酒設宴,而皇后領后妃命婦於棲閣宴飲。
按禮,太子應先去棲閣拜見皇后,再更前往永麟殿恤眾臣。
輅車停在北苑門下,軍往來巡視,趙嫣這才徹底鬆開握的手指,彷彿歷了場劫般,徐徐呼出一口白氣。
接下來,就看聞人藺能從燔柴爐和刺殺者上審出點什麼線索來了。
「回了宮,殿下終於可以鬆口氣了。」流螢扶下車,亦是如釋重負。
天邊暮靄沉沉,
而此時,永麟殿後的曲波池旁,寧侯魏琰獨自負手而立,一襲月白錦袍凌風而。
「侯爺是下不了手嗎?今日已失敗兩次,不能再失手了。」
一名道士打扮的年輕男子道:「若顧及脈親,小人可代勞。」
「我雖不舍,卻也並非不顧大局之人。」
魏琰溫聲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①危機過後,人總是容易放鬆警惕。」
「侯爺的意思是還有後手?」
「太子於棲閣拜見皇后,酉正乘轎前往永麟殿,途中會經過一條夾道。因在宮中,太子邊除了宮人隨行外,不能帶侍衛。」
道士立即明白:「侯爺真正的目標是在此,在所有人都認為最安全的地方手?可夾道兩邊皆是高牆,即便用箭,也無法保證萬無一失。」
「普通的箭威力太小,自然不行。」
魏琰平靜道,「但若換『祝融』,則只需一衛,一火箭。」
「祝融」為仙師煉丹偶得,蛋大小一枚銅丸,中空置火藥,被火點燃后可出巨大衝力,以至於能炸毀丹爐。
一座轎輦,牢固程度豈能和丹爐相比?
將銅丸綁在塗有硝油的重箭之上,即便只有一人站在數十丈開外,也能輕鬆完刺殺……且本不會留給對方任何一反應的餘地,即便侍從近在咫尺也無力回天。
道士不由大喜過,豎掌行禮道:「小人靜候侯爺佳音。」
魏琰卻並無多喜,夕在他臉上鍍上一層淡淡的哀傷。
明明已經給東宮一個完的代了,只要太子不繼續鑽牛角,就能相安無事。可惜,那孩子總是不讓人省心。
要再殺那孩子一次,總歸是……難的。
萬幸阿月飲了他親手泡的香茶,在侯府中休養,並未赴宴。若是驚擾到,那他真是萬死難贖其罪。
……
北苑門外已停了不香車寶馬,各家命婦華服而,釵飾搖曳生輝。
趙嫣殿更,格外問了句:「寧侯夫人到了嗎?孤有些話想單獨問問。」
流螢解下繁複的袞冕祭服,換上紫金羅袍道:「娘娘未與殿下說嗎?寧侯夫人舊疾複發,今夜不能來赴宴了。」
「舅母病了?」
趙嫣穿袖的手頓了頓,上個月去寧侯府看,不是還說吃了舅舅給的丹藥大有增益嗎?
無緣無故,怎的又犯病了?
想到什麼,趙嫣只覺一惡寒由心而生,脊背發。
忽的彎腰,按住了痛的太。
「殿下?」
流螢忙扶住的子,察覺到指尖微涼,下意識就要太醫來。
「沒事,別擔心……我只是突然有種不好的預,這事可能還沒完。」
「奴婢立刻去查殿下要的酒水吃食,及香爐皿。」
「不,不會這麼簡單。」
趙嫣穿著鬆散的紫金羅袍,連腰帶也顧不上束,坐於椅中撐額喃喃,「別出聲,讓我仔細捋捋,想想該如何應對。」
趙嫣,冷靜。
不住暗示自己,調僅有的理智仔細分析:若是幕後真兇,會在何布局?
可一時拿不準,有太多種可能了。
去求聞人藺嗎?不,還未到那種時候。
人是會惰化的,一旦心生依賴,骨弱,就很有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這不是想要的。
到底落下哪步棋,才能將這場敵暗我明的被之局盤活……
趙嫣以指節抵著瓣,眼睫垂下纖長的暗影,陷前所未有的糾結之中。而很有可能,只有這一次敵的機會。
「詭者,乃人心的博弈……」
想起了前夜聞人藺的提點,的眼睫一頓,如止水般平復下來。
「流螢。」
「奴婢在。」
「你去求皇後娘娘,讓下一道懿旨,召寧侯夫人赴棲閣敘舊,要快。」
聞言,流螢微微一愣:「殿下,上位者有恤之心。何況寧侯夫人稱病在府,恐不會應召。」
趙嫣自然也想到了這層。
「你讓母后給舅母帶一句話,會赴宴的。」
僅是片刻的遲疑,抬起沉靜的眸來,輕聲道,「就當是,賭一把人心。」
坤寧宮的人作很快。
半個時辰后,素銀釵的容扶月一閣中,滿堂花枝招展的眷仿若被明月照耀的泥塑般,黯然失。
並未駐足,略一頷首為禮,便隨著何史了棲閣里的廂房,面上的病容非但不減,反給增添了幾分玉易碎的脆弱之。
魏皇后正圍爐煮茶,見殿,遂放下手中的青竹茶夾道:「你來得正好,這陸聖茶本宮一時忘了該如何點了。」
容扶月病容難掩哀傷,倉皇向前兩步,朝魏皇后盈盈一拜道:「娘娘所問之事,臣婦惶然難安,特來此求娘娘解。」
……
趙嫣換好趕來,見到舅母容扶月,心已定了一半。
向前行禮,喚了聲「舅母」。
容扶月卻怔怔然坐著,眼中清淚恰似芙蓉泣,喃喃自語道:「怎麼會……我竟不知……」
話未說完,忽的捂住心口,柳眉蹙,似是承不住般小口息起來。
「侯夫人。」
「舅母!」
趙嫣記得舅母一直隨帶著葯,遂解下的香囊倒出藥瓶,給服了一丸丹藥。
淺褐的一丸藥,散發著極淺的淡香,容扶月很快緩過來,呼吸也漸漸平穩。
容扶月即便忍著淚意,也並無半狼狽失儀之,起行禮道:「拜謝娘娘今日告知此事。臣婦不適,恐衝撞娘娘,先行告退。」
魏皇后語氣緩,看向趙嫣道:「太子,你送侯夫人出殿。」
說話間,魏皇后暗自朝趙嫣點點頭。
趙嫣得此暗示,便知的猜測多半坐實了。心中不由一墜,漫出無邊悲涼。
容扶月雖面慘淡,但心神還算沉靜,出了棲閣,朝趙嫣一禮。
「舅母,你這是作甚?」趙嫣忙虛扶住。
容扶月微哽道:「殿下,妾想見侯爺,當面問他一句。」
此時永麟殿款待的都是王公大臣,容扶月作為眷要去那兒,就只能藉助太子的份與轎輦。
從北苑出,長長的夾道盡頭便是宮城北門,北門,直通永麟殿。
趙嫣知道容扶月想問什麼,亦無法拒絕。扶著容扶月上車,放下垂帷遮擋視線。
紗燈在風中輕輕搖曳,暮四合,趙嫣遲遲未發號啟程的施令。
宮人安靜垂立兩側,想了許多,終是抬眼堅定道:「舅母,你願意相信孤一次嗎?」
永麟殿,燈如明晝,歌舞昇平,宴飲正酣。
一名宮婢借著斟酒的機會,悄悄與魏琰通氣了一聲。
魏琰眸微凝,以不勝酒力婉拒晉平侯的敬酒,放下杯盞起離席。
一出大殿,橙黃明亮的燈火自他臉上褪去,帶走了他臉上的溫潤隨和。
阿月此時應該在侯府養病,突然出現在棲閣中,必有蹊蹺。
姐姐走阿月,到底與說了什麼?
魏琰步伐略快,徑直出永麟門,卻見門外流螢領宮人執燈而立,而宮人後立著一道纖細的影。
聽到腳步聲,那人轉過來,眼尾下一點淚痣嫣紅,正目複雜地看著他。
魏琰一頓:是太子,完好無損的太子。
趙嫣咽了咽嗓子,溫聲道:「舅舅看到孤在此,似乎有些驚訝。」
魏琰的臉上看不出毫破綻,恭敬謙和地行了禮:「臣不敢。殿下怎現在才來?」
「來的不算晚,宴會才剛開始。有人曾告訴過我一條捷徑,幸而趕上了。」
趙嫣攏袖道,「倒是舅舅,急著離席是要去哪兒?」
魏琰笑笑道:「阿月臥病在家,臣想先回去照顧。」
風從兩人間穿過,像是一把無形的刀刃,劃下細微的割裂聲。
「兒時舅舅教我們兄妹倆習字,教我們對弈,我記得舅舅的棋風頗為縝,極擅蟄伏……」
趙嫣垂下眼睫,抬手按了按眼尾那顆刺下的小痣,輕緩道,「尤擅長在別人放鬆警惕,自以為安全的時候出手,殺對方個措手不及。」
魏琰面不改,問道:「殿下怎的突然提及往事?」
「孤不知舅舅在何設伏,是準備用軍里的暗箭,還是藏在東宮的毒-葯……但孤知道,舅舅唯一的肋是什麼。」
聞言,魏琰輕笑了聲
趙嫣凝目,握袖中手指:「舅舅笑什麼?」
「太子風霽月,賢良仁德,不是這樣的人。」
他搖首,像是在縱容一個孩的胡鬧。
趙嫣知道自己面對的是誰,不是殘暴無腦的趙元煜、不是庸碌無為的雍王叔,而是一個藏了十餘年、不識其真面目的弄權者。
趙嫣掐掌心,竭力平靜地尋找一突破的隙:「舅舅定然很好奇,母後用了什麼方法,讓舅母不顧養病也要宮拜見?」
魏琰不語。
他謙和笑著,一眼就能穿一切,仿若從高俯瞰,一覽無餘。
這是一場人心的博弈,一句話的猶疑、一個眼神的怯懦都將鑄敗局。
「我讓母后給舅母帶一句話。」
趙嫣抬眼勇敢回視,輕而清晰道,「問『當年聞人蒼負氣北上,你為何不給他寫信』?」
魏琰完平和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裂紋。
他角的笑意漸漸淡去,像是春風和煦的漣漪終於平息,出深靜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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