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扶月做了一個夢。
那是天佑九年的初春,聞人家父子四人領兵北上的前夕。
梨花飄白,風過吹雪,聞人蒼一勁裝靠牆而立,額前一縷碎發垂落鼻尖,年輕的臉龐不笑時有些冷峻嚴肅。
「容府當真要退親?是我哪裏不好嗎,還是……你仍舊看我不順眼?」
容扶月一襲淺藕長隨風搖曳,仿若空谷幽蘭,聞言臉頰浮現一層薄紅。
兩人年時父母之命定親,他嫌弱,惱他獷,初始相得並不算太愉快。可自從前年容扶月遇山匪劫持,聞人蒼一人一槍策馬而來,捨救於水火之中,一切便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是父親的意思,我並未同意,也……不會同意。」
容扶月垂首將早已備好的小木匣奉上,聲音輕輕的、的,恰似此時春風拂面,暖香盈懷。
「願大公子早日凱旋。」
聞人蒼不站直了子,雙手接過,打開一瞧,裏頭是一枚打磨得鋥亮的護心鏡。
他屬虎,護心鏡的背面就刻了威風凜凜的虎紋。
在心口的東西,既是保他平安,亦是表明心跡。
聞人蒼冷峻的眉目暖化,流瀉一縷溫。他抬手了鼻尖,著鏡面上倒映的花影,低聲問道:「這護心鏡材質上佳,挑了很久吧?」
容扶月將北風吹散的鬢髮挽至耳後,笑了笑道:「久聞城西劍齋里銅質最佳,但鍛造件需提前數月預約,我原趕不上了,是魏小侯爺託人使了便利,這才及時打磨出來。」
聽到魏琰的名號,聞人蒼才將揚起的角復又沉了下去。
「他魂不散地纏著你幹什麼?」
容扶月一頓,下意識道:「沒有纏著,只是去劍齋時偶遇。」
「偶遇?他一個文人去劍齋幹什麼,你信是偶遇?」
「大公子,魏小侯爺並未得罪過你,你因何總對他抱有見?」
「我沒有對他抱有見,我只是單純的厭惡他。」
聞人蒼一想到那張笑臉迎人的和煦面容就習慣皺眉,看上去有些咄咄人,「我說話一向如此直接。我不喜歡他,不稀罕他這點便利!你今後離他遠些,別對誰都一副濫好人的菩薩心腸。」
容扶月怔了怔,眸中泛起水,良久口起伏道:「聞人蒼,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聞人蒼一見微白的面,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就當是我做錯了事……」
容扶月雙肩瘦削,低著頭道,「若惹你不開心了,不如將東西還我。」
聞人蒼指節摳著木匣邊緣,幾片的梨白落匣中。
他還真就啪地一聲合攏盒蓋,將木匣子連同護心鏡遞迴。
容扶月沒想到他真的退回了信,一時仿若僵住了般,失了反應。
聞人蒼沉默著拉起的手,將匣子歸還於掌中。
容扶月眼圈兒漸漸紅了,不知是是傷。
聞人蒼大步走了幾丈,復又停住步伐,高牆邊,唯有漫天梨白簌簌。
容扶月知道,只要自己開口喚一聲,他就會回頭。
可心中那點薄臉皮的傲氣作祟,幾度啟,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聞人蒼終是大步離開,此去便是訣別。
畫面陡然翻轉,容扶月夢見雁落關之戰中,敵軍如黑雲滾滾境,聞人蒼率一隊人馬出城敵。
困守邊城多日,兵疲馬乏,聞人蒼所領小隊皆是渾浴,戰袍披風獵獵,上頭滿是刀劍所斫的窟窿。
蒼穹下塵土飛揚,聞人蒼與僅存的親衛順利將敵軍大部引向礦山腹地,眼看就要功險,忽聞破空聲響自側傳來。
聞人蒼驟然回首,瞳仁中映著鋒寒的鏃尖。繼而視線顛倒,烈馬嘶鳴,空中盤旋的孤鷹發出凄厲的哀鳴。
一方沾有跡的半舊手帕從馬背上飄落,如一片雪花,湮沒於萬馬奔騰的黃沙之中。
容扶月捂著絞痛的口從夢中驚醒,抖得宛若風中將謝的花。
「夫人。」
侍婢披而起,慌忙給倒出平復心疾的藥丸,送水服下。
容扶月息不定,推開空盞朝窗外了眼,虛弱問:「什麼時辰了?」
「回夫人,子時了。」
「侯爺沒回來嗎?」
侍婢訥訥。
方才護衛一路狂奔回來報信,說侯爺不知因何事被扣在太極殿了,府中上下皆是慌得不行。
「尚未……許是陛下召見,商討國事絆住了腳。」
侍婢喏喏回答,這話說得連自己都心虛不已。
容扶月想起在棲閣外的轎輦上,太子對說的那番話。
「舅母,你願意相信孤一次嗎?」
「孤有個法子可以試探舅舅,但恐有眼線監視,故而需舅母配合孤……」
「瞞過所有人後,孤會送舅母回府,若舅舅按時歸家,則一切如常。而若他被扣留宮中,則說明你我猜測屬實。」
子時人未歸,容扶月心中已有了答案,抱著雙臂緩緩閉上了眼。
相識十八載,婚八年,竟是……不識枕邊人。
回想起夢中所見,的心臟彷彿被什麼東西貫穿般,泛起尖銳的疼痛。
宮中,月影在屋脊上鍍了一層寒霜。
永麟殿的宴席已經散了,太極殿暖閣中燈火通明,氣氛凝重。
登聞鼓響時,趙嫣便知聞人藺出手了。
為了避嫌,刻意與聞人藺錯開,先一步趕去太極殿。
三法司的人幾乎皆已到齊,魏琰隨衛殿,施施然朝皇帝袍跪拜請罪。
宴席上王侯公卿都在,鬧出這麼大靜,皇帝只能被迫審。
他坐得不似平日端正,右手曲肘撐膝頭,左手叉腰微微前傾子,道袍蜿蜒垂地,平聲道:「肅王何在?」
話甫落音,聞人藺不疾不徐自殿外邁進,頎長的影子在地磚上拖出一條長長的暗痕。
他徑直從魏琰旁邊行過,欠行禮:「臣來遲,陛下恕罪。」
皇帝擺擺手,示意道:「都來齊了,將擊鼓之人帶上來吧。」
柳白微一路將證人護送殿,視線與一旁的趙嫣短暫相接,心照不宣。
見到證人的模樣,趙嫣不由微愣。
來者穿著灰撲撲的僧,眼上刀疤翻卷,一瘸一拐,正是中元節在偏僻小寺中見到的、那名招待聞人藺的瘸老僧。
老僧艱難屈起殘,朝皇帝抱拳行了個軍禮道:「末將於隨,叩見陛下!」
皇帝齟了齟槽牙,問:「你是聞人蒼邊的副將,於隨?」
「回陛下,正是。」
「是你擊登聞鼓,狀告寧侯魏琰?」
「是。」
「寧侯。」
皇帝抬了抬手,指向這位面毀殘的老僧,「你可認得此人?」
魏琰掃了於隨一眼,溫潤道:「臣眼拙,不識得這位高僧。」
「寧侯不識得末將,末將卻忘不了寧侯暗中所做之事。」
於隨頓首,嘶啞道,「天佑十年雁落關,寧侯暗中買通蒼將軍邊暗卒,在將軍出城敵途中以冷箭伏擊,使其含冤而死……請陛下明察!」
趙嫣沒想到,今夜的反擊竟會牽扯出這麼大一樁舊案,殿中頓時一片吸氣聲。
「什麼?!」
「聞人蒼將軍不是死於敵軍馬蹄之下嗎,怎會和寧侯有關?」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瞠目結舌,齊齊向皇帝。
皇帝深吸一口氣,對於隨道:「到底怎麼回事,你且細細道來。」
「天佑十年,九月十七夜,敵軍境,弓盡糧絕,蒼將軍為給城中殘部爭取敵時間,領一支小隊出城敵,幾番廝殺,死傷大半,才順利將敵軍主力引向西北礦山腹地,只要再往前一里地,數萬敵軍便可葬送於礦脈塌方之下,從而逆轉局勢……」
說到此,於隨的聲音哽咽起來,喑啞道,「可就在即將得勝歸城之時,那叛賊竟從後放冷箭!將軍毫無防備之下被一箭穿心口,跌於馬蹄之下!」
敵軍獰笑著拍刀策馬而過,黃沙滾滾中,連一完整的骸都沒留下。
而諷刺的是,那叛賊貪生怕死,險些落敵手時,還是蒼將軍單槍匹馬將他救出來的。可誰承想救回來的是一條毒蛇啊!
短短數言,字字泣。
趙嫣不由攥手指,向聞人藺。
聞人藺靜靜站著,面上始終看不清緒。
「本王的長兄聞人蒼驍勇善戰,十六歲時他曾一襲戎服勁裝直搗敵營,一戰名。」
趙嫣想起了八月暖下,聞人藺那番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心口一陣鈍痛。
難得的青年將才,竟死在了自己人的謀之下,一箭穿心。
趙嫣又驀然想起舅母收在匣中,沒來得及送出的護心鏡。
若是聞人蒼收下了此,佩戴,是不是……就不會死?
答案是蒼涼的。
「於副將,你所說的這些,可有證據?」刑部尚書開口問道。
「那叛賊知曉謀不論敗,自己都難逃一死,便私藏了一封寧侯的書信,原是打算以此為把柄,行勒索保命之用。末將死裏逃生,將叛賊斬於馬下,得此信。」
於隨眼中拉滿,從懷中取出一封帶著斑斑跡的信,糙的雙手抖呈上,「末將毀了容貌,斷了一,輾轉躲藏數年,就為了今日能將此信奉上,使真相大白於天下!」
激之時,於隨猛烈咳了聲,幾嘔。
如此慘烈之言,無不令人扼腕容。
皇帝接過轉呈的信,迎著抖開。
多年顛簸,信已經很破損了,然魏琰的字跡並不難認。
他的字頗有造詣,鮮有人能模仿出其間神韻,更遑論上方還落有寧侯府的私印。
那叛賊好賭風,欠下一屁債,魏琰拿他的妻家人,再許以常人一輩子無法企及的高厚祿。叛賊貪餌吞鈎,本沒有拒絕的理由。
幾乎是證據確鑿。
皇帝從信后抬眼,向淡然若水的魏琰。
「寧侯,你還有何話可說。」
魏琰默了默,平靜道:「加臣罪,臣無話可駁。唯有一句。」
「說。」
魏琰看向聞人藺,淡笑道:「若於副將手中這份證據是真的,那為何七年前不拿出來,而要等到今時?」
皇帝咀嚼微,從鼻腔呼出一口濁氣。
膠著的氣氛有一瞬微妙的凝滯。
舅舅極擅揣度人心,他拋出的這個問題,無疑是在父皇心裏拉開一道懷疑的口子。父皇的猜忌一旦形,他就有罪的餘地。
思及此,趙嫣抿向前一步。
正開口反駁,就見柳白微微微抬手,示意別出頭。
「寧侯,於副將不傻,若風口浪尖面,恐怕信還未送到京城,就被截殺了。寧侯既然不信七年前的鐵證,那就再聽聽近期的。」
說罷,柳白微向前一步,面朝皇帝躬,「臣請求陛下,允臣提雍王刺殺太子一案的證人殿陳詞。」
皇帝默然許久,方道:「準。」
第二名證人是為年輕的青婢子。
剛邁進殿門,便撲騰一聲跪在地,抖著雙肩伏下子,不敢面見聖。
「你又為何事?」皇帝道。
「奴……奴婢要檢舉寧侯指……指使雍王府方士挑唆雍王,行……行刺太子。」
侍婢說得磕磕,皇帝皺眉。
「那方士與寧侯有何關係?」
「那方士是、是寧侯暗中舉薦,安在雍王府的眼線。」
侍婢幾乎整個上伏在地上,卑微道,「雍王將奴婢關在柴房中,以挾持奴婢的弟弟於生辰宴上行刺……在柴房中,奴婢恰巧聽見後院方士與寧侯的幕僚接,說只要唆使雍王行刺,一切就將結束,奴婢聽……聽得一清二楚,不敢有半句虛言。」
若非有人出手相救,雍王事敗之後,必然被滅口了。
皇帝起,看向魏琰:「寧侯,你還有何話可說?」
魏琰看向皇帝,依舊是溫溫和和的樣子。
君臣目相接,他仍是那句:「臣無話可言,請陛下明鑒。」
皇帝頷首,連說了兩個「好」。
他指著寧侯,對衛道:「先褫奪魏琰爵位,即刻押天牢候審。」
趙嫣的心略微一沉:還要審,父皇是出於嚴謹考慮,還是有所猶疑?
不給思索的機會,皇帝揮了揮手,面疲倦:「都退下吧,朕累了。」
趙嫣只好隨著眾臣行禮,退出大殿。
「肅王。」
皇帝單獨喚住了聞人藺,聲音有些啞濁,「今夜事關重大,你有什麼想說的。」
聞人藺答了什麼,趙嫣並未聽清。
已是寅時,臨近破曉,連風也安靜地蟄伏起來,整座皇城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冢,靜謐無聲。
柳白微從後而來,了一夜未眠的眼睛道:「人證都給刑部了,有肅王的人守著,不會有事。殿下回東宮嗎?」
趙嫣搖了搖頭,道:「你先走吧,我等個人。」
柳白微張了張,到底沒說什麼,踏著夜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坤寧宮派人送了寒的斗篷過來,流螢接過抖開,為趙嫣披上,系好結。
趙嫣攏著袖袍行至太極門下,尋了快乾凈的石階,將斗篷下擺墊了墊坐下。
一直在想舅舅的那句話:「為何七年前不拿出來,而要等到今時?」
除此之外,面對鐵證如山,他始終不發一言。
這句話到底有何深意?
若舅舅對聞人蒼下手因舅母而起,那毒殺趙衍又是為了什麼?
正抬手撐著下頜想得神,不察後某人靠近,俯頷首,薄湊到邊輕聲:
「砰!」
趙嫣本全心投推演中,猝然被耳畔這聲低沉的「砰」嚇了一跳,抖著肩「啊」了聲。
抬頭一看,聞人藺那張冷白俊近在咫尺,含著得逞的淺笑。
他孑然一行於暗夜,無親無友。
趙嫣著他漆眸中遊刃有餘的笑意,不知為何,鼻腔泛出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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