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馬化!
還是一頭死掉的馬化!
雷的心驟然一沉,木立在溪水中,一陣失神。斜如殘照,水波粼粼,尸好似閃爍著無數刺眼的斑。
他恍惚聽到族人的聲越來越響,不斷擴散出去,如同掀起一陣陣絕驚悸的巨浪,淹沒了他和寨子。
“讓開!都讓開!”支由拖著長長的袍擺,哆嗦著趕到尸旁。“這是,這是……”他腳一,“撲通”跪倒,發出一記撕心裂肺的哀嚎,“天殺的,這是哪個兒子招來的潑天大禍吆!”
雷軀一震,驀地清醒過來:“哪個頭一個發現尸的?在啥子時候?”
幾個婦人慌忙上前:“就是日頭剛下山的那陣子,俺們在溪邊刷碗,突然上游‘澎’的一聲,就瞅到尸被水沖過來了。”“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像是被人扔到溪里去的。”
“巫武大人,得趕想法子!”支由巍巍地抓住雷的膀子,“要是被馬化找上門……”
雷面微變,暖融融的夕暉照在上,只令他生出利刃般的寒冽。他環顧左右,盡是族人驚恐失措的神。他想安他們幾句,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說不出的臊。
他是雄心的雷!不是一只驚的兔子!
一不甘的怒氣突如其來。雷猛地甩開支由,抬起,狠狠一腳踏在馬化的腦袋上。
“找上門又咋樣?這里是百靈山!是俺們巫族的族地!是祖宗們一條條命換回來的地盤!”雷凌厲的目像一把刀子,緩緩刮過族人,四下里逐漸平靜下來。
“哪個要俺們死,俺們就先要他們死!”雷攥醋缽大的拳頭,怒吼聲如隆隆驚雷,滾過上空。
恐懼,反倒激起他深的野!
雷,一道猛烈的濁氣猛然直沖丹田,“嘩嘩”噴涌,帶千百束自行膨脹、收,臂的青筋一暴綻出來,像恣意狂舞的電蛇。
雷心下一陣狂喜,這是雷巫煉四方天瓶頸松,臨近突破的預兆!
這一刻,他神清氣爽,心酣暢,整個軀仿佛向天地無限擴散,生出玄之又玄的神悟。
天地分清、濁二氣,修煉分武道、道。濁氣演化地母,有形無質;清氣衍生虛空,有質無形。武道運轉濁氣,道吐納清氣。而無論武道、道,若要修至高深境界,最終都將涉及奧妙的神領域。
剛才雷心神激,戰意發,無意中激起神與功法之間的玄妙應。武道順勢進。他有種預,只要能度過這次難關,他的雷巫煉四方天必能胎換骨,進軍真正的高手行列。
“你們幾個,先去封了寨子。從今個起,大伙兒都給俺老老實實守住寨子。沒俺發話,哪個也不準到外頭去!你們去找狼,他曉得該怎麼做。你們這隊人,把寨子好好搜一搜,要挨家挨戶地搜!還有你們,分十二組,每隔一個時辰巡視寨子。剩下的人先散了,哪個發覺有啥不對勁,馬上吹響牛角!”雷斗志大盛,不斷發號施令,族人的緒也愈發安定。許多男人自發拿起利刀、尖矛、鋼叉,到探察。婦人、孩子也不甘示弱,牽著獵犬,挨家挨戶巡視。
支由一直未再做聲,只低著頭發愣,佝僂的影被夕暉投在水面上,抖抖瑟瑟,似斷似續。
馬化的死,和這個老貨沒啥子關系吧。雷瞟了一眼支由,要是馬化殺過來,全族都得陪葬,支由總不會蠢得自尋死路。
“巫武大人,這是關系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我要沐浴焚香,好好占卜一次休咎。”良久,支由如夢初醒地抬起頭。
雷盯著支由看了一會兒,森然道:“要是讓俺查到是哪個兒子在搗鬼,一定把他的卵子都!”
支由干咳幾聲,對王子喬告聲罪,踽踽走遠。
“這頭馬化渾上下布刀傷,很多傷口是故意添加出來的,還被搗爛,以此掩蓋出手之人的武道路子。
“他手腕上有勒痕。”
“可能是先在外面殺了馬化,再把尸帶進寨子,綁在遠的竹梢或藤條上,然后像發弓箭一樣,把尸彈出去,最后掉進溪水。”
“大概是從那個方向過來的。”
支由聽見后雷、王子喬的談,角滲出一悲涼又譏誚的笑容。
雷終究是太年輕了。就像一頭好勇斗狠的野牛犢子,哪怕撞上狼群,也不肯服輸地用犄角頂一頂,斗一斗。
可這一頂、一斗,卻連最后逃生的機會也沒了。
支由著一個個來回警戒的族人,冷笑沒在暮靄里。眼下最該做的,不是去追查、去防范,而是果斷丟下寨子,讓族人們帶足錢糧,分散逃難。
就算雷徹查出了真相,又能咋樣?殘暴的馬化會因此放過巫族嗎?殺了馬化的人,多半是要把馬化引寨子,借刀殺人哪!
支由心頭涌上一幸災樂禍的快意。雷太權,太較勁,注定不得好死。莫非他以為馬化殺來的時候,王子喬會幫寨子出手?
不會的。那個方士看人的眼神,看似溫和,又純凈,其實,骨子里
是一種遙不可及的漠然。支由每每靜夜占卜,仰天觀星之際,皆可得見。
那種獨屬于星空的漠然。
拐過山坡,東面巨巖環繞之,就是歷任巫祭的住所。
這里地勢高,人跡稀,沿途數十堆山石嵯峨多姿,錯落分布,貌似雜無章,又像遵循著某種奇特的規律。支由猶自記得,上一任老巫祭牽著自己的小手,首次穿行此的景。
“娃子,這可不是一般的石堆。”老巫祭告訴他,這是八百年前的族長支敢當布下的“八陣圖”,既能陷殺強敵,又可祭天祈禳,蘊含祝由咒陣法一系的核心奧。
可惜八陣圖的運轉之早已失傳。說來奇怪,自從遷徙蠻荒之后,歷代巫祭傳承的祝由咒越來越。到了支由這一任,所知不過皮。
“你曉得,世間啥子東西最重要?”老巫祭孤獨地站在石堆的包圍中,晚風吹他鬢間稀落的白發,在沉的暮里尤顯黯淡。
支由當然不曉得。那會兒,他還是個活蹦跳的瓜娃子,老嫌日子太慢,恨不得一天就長高大的漢子。
“是傳承啊!”老巫祭著他的頭頂,無聲嘆了口氣。
支由出手,慢慢挲著一塊棱角分明的山巖。
——世間啥子東西最重要?
失去了祝由咒,此地不過是一堆冰涼的石。失去了生命的人,也不過是一堆石般的骨頭。
支由無聲嘆了口氣,一轉眼,他兩鬢的白發比老巫祭還要多了。他加快腳步,走進石堆后方的竹樓。
巫祭的吊腳樓和族人略有不同,更高更寬敞,頂上還聳出一間小閣樓,用來擺放藥丸、故典和一些珍貴的祭祀。
閣樓的角落里,掛著一個六角銅鳥籠,里面蹲著幾只純青的鳥,歪著脖子,滴般的紅眼珠冷冷瞧著支由。
支由取出筆,沾著藥水,在一張薄如蟬翼的紙上筆疾書。藥水無無味,不在紙上顯現,只有用火烘烤,才會出字跡。支由把紙疊指甲大小的一塊,塞進一個榛子空殼,繼而打開鳥籠,抓了一只鳥出來。那鳥也不掙扎,反而主張大尖喙,一口吞下榛子殼,擱在圓鼓鼓的嗉囊里。
支由把閣樓的窗戶推開一線,小心翼翼地向外張。四下暝茫無人,落日褪去彩,頹憊地沉大山背后的黑暗深。
——世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命啊!支由松開手,哭嚎般地笑起來。
鳥兒像一利箭,急速竄向高空。
一個渺茫的小黑點飛速掠過鏡,一閃而逝,再不得見。
支狩真的目從天空收回,緩緩放下鏡筒,面廓上細微的表變化被夜覆沒。
鏡筒包以金箔,鏤刻的銀花紋,形狀像竹筒,一頭大一頭小,分別鑲嵌著薄的水晶鏡片。它的正式稱呼“睿管”,又名“千里鏡”,可以看清遠的景。大晉來的貨郎夸口說,這睿管出自于云荒六大魔門之一的墨門,多風流貴公子搶著要買,好窺人出浴呢。
扶著窗欄,支狩真見樓外婆娑的竹葉間出紅,腳步聲進進出出。族人點燃火把,繞著寨子巡視,一縷縷火舌不時竄向夜空。
支狩真掩上窗幔,拋下千里鏡,鏡筒著百花織錦地毯“骨碌碌”滾到孔雀云母屏風前,一大堆奇技巧的玩在黑暗里閃著微。
八寶轉心酒樽、五彩投壺、雙翡翠瑪瑙棋、七彩水銅風鈴、焦尾桐木瑤琴、彩春宮瓷俑……全是晉楚一帶最奢麗最風行的玩意,支狩真幾乎花了父親留的積蓄,才從行商手里換購來。他手一撥,翻出一只灑金熏爐,點上白玉檀香,淡藍的煙霧裊裊升起。
支狩真和躺下,頭枕著一疊帛書畫,眼瞼微垂,深深吸氣。馥郁細膩的檀香沁心脾,氣一點點活開,經絡通暢,神舒緩,整個人慢慢松弛下來。
室寂靜幽暗,唯有紅通通的香頭一點。
支狩真久久注視香頭,直到這點紅在眼中不斷放大,巨如車,連火一次次明暗起伏也纖毫畢現。
他站起來,忽而探手,掌心又多出一白玉檀香。點燃香頭,支狩真手腕輕輕一振,檀香倏然刺出,直擊熏爐上著的檀香。
這個直刺的作一點也不快,也沒什麼力量。但從手腕的抖,到肩膀送出,再到手臂舒展直線,一連串銜接作猶如流泉過巖,揮灑自然,有種說不出的靈巧。
兩點通紅的香頭倏地接近,準相撞!
兩支檀香齊齊,支狩真回肩、肘、收臂,細長的白玉檀香撤回來,再一次刺出。
黑暗中,兩點紅無聲無息,一次又一次匯,沒有一次錯開過。
這并非武技,更不含法,只是最普通的瞄準刺擊。但無論是眼力、控制力、專注力還是肢的協調力,都發揮到了近乎完的地步。
半個多時辰后,兩點紅同時熄滅。
“叮——”支狩真隨手拿過焦尾桐木琴,橫陳膝頭,勾響了一連串玉珠落盤般的音調。
“你來了。”他頭也不抬,平靜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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