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的這封信隨著信鷹穿過高山峻嶺,在經過沙城之時，被人截了下來，付之一炬。

聖城外。

天暗沉,雪風饕。

畢娑領著親隨冒雪而行,氈帽上落滿雪花，後馬蹄聲噠噠,一隊人馬從城奔出，追上他。

他立刻警惕起來,朝親隨示意，緩緩拔出佩刀,看清來人的臉時，愣住了。

來人是赤瑪公主府的長史。

“將軍,大事不好了！”

畢娑眼皮直跳：“王發病了？”

來人一愣,搖搖頭：“將軍,莫毗多小王子殺了駙馬阿克烈！赤瑪公主傷心絕，請您盡快回城！”

畢娑腦子裏嗡的一聲，險些摔下馬背。

阿克烈死了？

他猛地一提韁繩,撥馬轉,衝回聖城。

公主府裏一片嚎哭之聲，侍從奴仆跪在長廊外,哀聲啼哭,衛軍的將領們站在廊下,個個一臉憤怒之,幾個員站在一邊，和他們討論著什麽。

畢娑匆匆進屋,阿克烈的首躺在泊之中,人已經氣絕。

赤瑪公主趴在他前,淚流滿麵。

畢娑跪倒在地。

“人是莫毗多殺的。”赤瑪公主抬起頭，去眼角淚珠，神冰冷，“是羅伽下的令，莫毗多已經認罪了。”

畢娑回過神，冷笑著一口反駁：“不可能！王為什麽要殺阿克烈？莫毗多在哪裏？我親自問他！”

赤瑪公主雙眼發紅：“羅伽為什麽殺阿克烈？因為羅伽想要殺的人是我！阿克烈為了救我，才會死在莫毗多刀下。”

畢娑眉頭皺：“王怎麽會殺你！你別胡言語了，我會查明真相，不讓阿克烈冤死。”

赤瑪公主嘶聲冷笑，聲音就像一條蛇蜿蜒而過，“羅伽為什麽要殺我？因為我知道他的世！他殺了那麽多人來掩蓋，還殺了寺主，現在，他要對我下手了！”

畢娑呆呆地看著赤瑪公主，眸中盡是震駭。

剎那間，世家和赤瑪公主的過從甚，大戰過後，朝堂詭異的平靜，莫毗多被人刁難，商隊的橫死，寺中僧人指認蘇丹古，米爾的獄……所有事齊齊湧上心頭，一道電呼嘯著閃過腦海，他全都明白了。

羅伽都病這樣了，他們還要算計羅伽！

畢娑瞪著赤瑪公主，霍然起，長刀出鞘，快如閃電，不過一息間，刀刃抵在了赤瑪公主頭上。

羅伽提醒過他，要他查一查和赤瑪公主來往的人，他告訴羅伽，赤瑪公主婚以後和那些人斷絕來往了。

是他一次次包庇赤瑪公主，在羅伽麵前為公主掩護，他明知赤瑪公主知道一個天大的，仍然天真地以為公主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

畢娑悔不當初。

赤瑪公主尖：“你竟然要為了羅伽殺我？”

刀刃著皮，隻要微微用力，就能割破赤瑪公主的管。

驚恐地掙紮起來：“畢娑，你瘋了！”

畢娑全發抖，看著赤瑪公主的臉，遲疑了一下。

一聲巨響，門在他後關上了，腳步聲湧進來，年輕將們衝進屋，刀背砍在他胳膊上。

他手中的長刀被人搶下。

赤瑪公主趁機爬到一邊，劇烈咳嗽，麵皮繃：“畢娑，別掙紮了，已經晚了。”

畢娑冷冷地看一眼，自嘲地一笑。

是啊，晚了，一切都晚了，赤瑪了別人的圈套，世家肯定早就知道羅伽的世了。

雖然羅伽猜到了這一切，讓他和莫毗多互相配合，引出真兇……可是現在真兇是誰本不重要，一旦揭，連羅伽也控製不住局勢。

“我真是蠢啊……竟然會相信你……”

他雙目通紅，憎惡地掃一眼赤瑪公主。

婚禮之上，說得那麽懇切，要和羅伽和解，羅伽給了機會，卻在暗中和世家勾結。

阿克烈死在手上。

他環顧一圈，和將們一一對視。

幾人麵愧之，挪開了視線，其他人神堅定，道：“畢娑，我們沒有選擇，我們忠於王室，忠於曇家。”

他們朝他單膝下跪。

畢娑一言不發，掉頭衝了出去。

“攔住他！”

赤瑪公主冷聲道。

眾人飛撲上前，烏一片人頭，畢娑麵無表，撞開所有擋在自己跟前的人，搶了一匹馬，頭也不回地朝著王寺方向奔去。

公主府外人頭攢，近衛軍裏三層、外三層等在府門外，朝中員已經到了一大半，幾乎都是世家子弟。

見到畢娑，他們嘩啦啦擁了上來。

畢娑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衝出長街。

幾道影從不同方向飛撲上馬背，七手八腳抱住他，狠狠一記手刀，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赤瑪披頭散發地追出府門，看到畢娑被製住了，鬆口氣，怒向眾人道：“不能再等了，畢娑不會答應的，我們沒法說他，現在就去王寺，為駙馬討回一個公道！”

眾人對視一眼，中軍近衛郎將出佩刀，高聲道：“王寺被包圍了，各地駐軍來不及反應，趕不回來馳援。王被人蒙蔽，再三包庇漢人，重用外族，為掩蓋，殘殺朝中年輕將和駙馬，我們今天一定要拿到王的退位詔書！”

階前士兵齊聲響應。

員們簇擁著赤瑪公主奔向王寺，風聲淹沒在集的腳步聲裏。

王寺在大雪中無言佇立。

僧兵看到黑湧過來的人，慌了一瞬，掉頭回去稟報，有人撞響示警銅鍾，鍾聲在風雪中回開來，沉重肅穆。

郎將騎在馬背上，大喊：“這些天聖城死了那麽多的俊傑兒郎，今天駙馬也死得不明不白，我們要麵見王，請王給我們一個代！”

大雪紛飛，近衛軍層層推進，如一堵堵聳立的牆，要將一切擋在他們麵前的東西踐踏碎。

僧兵節節後退。

僵持中，轟隆幾聲，寺門大開。

僧兵抬著蓮花寶座湧出長廊，立在臺階上，寶座上的男人目脧巡一圈，一袈裟，麵帶病容，形容憔悴，氣勢卻如深淵，如巍峨群山，一個眼神便能讓人不自地臣服於他的腳下。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沉水一般死寂，唯有抑張的呼吸聲，幾個近衛騎士心膽俱裂，巍巍地跪了下去，手中兵落地。

砰砰幾聲，其他人被驚醒，跟著放下武，跪倒下去。

郎將和員也不被曇羅伽的氣勢震懾住，愣了半晌，回過神來，咬牙大喊：“都起來！拿起武！”

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撿起武，但是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看臺上的曇羅伽。

緣覺站在曇羅伽邊，出列喝問：“你們擅闖王寺！其罪當誅！”

士兵們抖了一抖。

郎將冷笑了兩聲，上前：“我們沒有罪！王，您指使莫毗多殺了阿克烈，還有寺主也死得蹊蹺！今天，朝中大臣、赤瑪公主、各大領主都在場，您……”

嗖嗖幾聲，羽箭破空而至，郎將的話還沒說完，慘一聲，從馬背跌落。

變故突生，勢陡然轉變，員們還沒反應過來，埋伏已久的僧兵從三麵夾道裏衝出，牆上人影晃，麻麻張滿了弓，米爾站在牆上揮旗幟，指揮弓|弩手。

箭矢對準階前眾人，隻要曇羅伽一聲令下，便可萬箭齊發。

有埋伏！

員們大驚失，慌忙躲到親兵後，倉皇後退。

所有路口都被僧兵擋住，牆上僧兵彎弓搭箭，張滿了弓。

員們被退到長階下，靠在一起，茫然四顧。

赤瑪公主嚇了一跳，在親兵的掩護下往殿外撤去，僧兵如影隨形，將他們團團圍住。

臺上，曇羅伽忽然掩咳嗽。

緣覺一驚，連忙命僧兵抬著他回殿。

米爾找到被綁的畢娑，為他鬆綁，把他帶回大殿。

畢娑悠悠醒轉，猛地爬起來，攥住米爾的襟：“立刻送王離開聖城，去高昌，趕快！”

米爾一愣，他們才剛剛準備收網，為什麽要離開？

“將軍，您別擔心，闖王寺的員和近衛軍都被俘了，赤瑪公主也被抓了……王已經派人去各軍營，封鎖軍部，他們翻不了天……”

這些人肯定和兇案有關係，雖然他們沒有留下一破綻，把人都抓了，總能問出點什麽。曇羅伽讓他以攝政王的份獄，就是為了讓這些人掉以輕心，出狐貍尾。

沒想到他們這麽沉不住氣。

畢娑瞪大眼睛，麵容扭曲：“來不及了！抓再多的人也來不及！趕走！他們什麽都知道！”

米爾心裏咯噔一下：“將軍，出什麽事了？”

畢娑沒有解釋，衝進殿，“王，您必須馬上離開聖城！”

曇羅伽早就代好一切事，人已經幾乎失去意識，聞言，眉頭輕皺，醒了過來，目落到他臉上。

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僧兵快步衝進殿：“王，近衛軍，衛軍，城防駐兵……所有人突然都不聽號令了！我們派出去的人不是被抓，就是掉頭回來為他們帶路！宰相、斷事領著他們，往王寺的方向來了！他們要我們放了赤瑪公主！”

又有一名僧兵跑了進來，神茫然：“王，寺中長老要求我們退出王寺……長老說，他們要麵見王，請王退位……”

緣覺麵慘白，渾直衝腦頂。

近衛軍異，百隨赤瑪公主強闖王寺，其他駐兵全都倒戈相向，連僧人都來王退位。

為什麽？！

王這麽仁慈，這麽人戴，對抗世家的時候，衛軍和中軍近衛也忠誠地守衛在王邊，為什麽這一次他們突然都不聽王的號令了？

赤瑪公主從來不得人心，宰相他們怎麽全都和赤瑪公主沆瀣一氣？

曇羅伽麵不改，看著畢娑。

“畢娑，你瞞了我什麽？”

他問，神淡然，似乎早就料到會有今天。

畢娑眼中含淚，跪地叩首。

他瞞了羅伽二十多年，終於還是沒有瞞住。

“王……您的生母不是前王後……您的生母是王宮的一個奴隸……是個漢人……”

緣覺和米爾呆住了。

王庭人怎麽能接他們的佛子是一個漢人奴隸所生！

曇羅伽出了一會兒神。

“原來如此。”

他冷靜地道，碧眸如死水一般，沒有波瀾。

難怪赤瑪會因為張家的事和他決裂，恨了他這麽多年。

他是漢人奴隸所生，赤瑪從沒把他當弟弟。

“畢娑。”曇羅伽問，“我生母呢？”

畢娑啞聲泣：“您出生後，那個漢就過世了。王後厭惡漢，不想留下您，命人把您拋進河裏……可是您出生時天降異象，天上雲霞漫布，仙樂飄飄，像是有神佛現世，聖城人嘖嘖稱奇。母信佛，不敢殺生，勸王後留下您，說正好可以利用您出生的異象嚇唬世家。當時王後自己也在兩天前生下一子，怕孩子被世家奪去，聽從母的建議，讓人把您給世家……”

誰會去注意一個不起眼的奴隸？直到漢產子，王宮的人才發現懷孕了。沒有人知道那幾天王宮先後有兩位王子出生。

之後，曇羅伽代替王後的孩子被世家囚，嚐盡艱辛。

畢娑聲音艱。

這個一直埋藏在他心底，他不敢告訴羅伽真相，他知道就算羅伽知道自己的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承擔這個重擔，但是羅伽知道了，該有多傷心！而且很可能會影響羅伽的心境，導致羅伽走火魔。

從一出生，羅伽就是王後的棋子！

曇羅伽看著畢娑：“王後所生的孩子，是不是你？”

緣覺和米爾眼睛睜大，一臉不敢相信。

畢娑渾一，淚如雨下。

“是我。”

他是羅伽的哥哥，他比羅伽大兩天。

王後知道世家不會放過曇家，悄悄把畢娑送到先公主府上。公主養大他，讓他繼承阿史那家的爵位。

他從小無憂無慮，錦玉食，備寵，長大後遊戲花叢，招蜂引蝶，沒有吃過一點苦頭，而羅伽被關在幽暗的刑堂裏，不見天日。

當他知道自己的世後，去了一趟刑堂，他看到那個在牢室裏讀佛經的年，心中愧疚難當。他以為羅伽會是一個鬱深沉、敏暴躁的人，可羅伽是那麽鎮定沉穩，羅伽比他們所有人都要聰明，要刻苦。

王後、養母、赤瑪公主都告訴畢娑，讓羅伽當王隻是權宜之計，等到曇家壯大，他們就殺了羅伽，讓他當王。

畢娑不想當王，羅伽了那麽多苦，王後怎麽能在利用完羅伽後毫不留地除掉他？

畢娑為曇羅伽的親隨，發誓永遠效忠羅伽，他想用自己的忠誠來彌補羅伽，羅伽是他的弟弟，一個人扛起曇家，他這個哥哥縱樂，唯有以此來贖罪。

後來，王後死去，養母也過世了。赤瑪公主勸畢娑恢複王子份，和羅伽爭權，畢娑斷然拒絕，和赤瑪約定，這輩子，誰都別把羅伽的份說出去。

畢娑知道，羅伽的份如果暴，絕不會用殺人的方式來掩蓋，但是世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陷害羅伽！所以羅伽不能退位。

現在，他的預真了。

赤瑪還是把泄了出去。

畢娑啞聲痛哭：“赤瑪是我的姐姐……小時候吃了很多苦……我以為隻要好好照顧，不會背叛我……王，是我害了您。”

晚了，說什麽都晚了，他不管做什麽都無法彌補對羅伽的虧欠。

他跪伏於地，叩頭不止，額頭鮮淋漓。

前額突然一涼。

畢娑抬起頭。

曇羅伽手執鎏金法杖，點了點他眉心，“這樣也好……我死後，你繼任王位，可以盡快穩定局勢……世家不能全殺，也不能輕縱，我已經擬定好計劃，都告訴你了，你照著一步一步來……這次危機，也是你立威的機會……佛子不能永遠占據王位……以我為餌，引出所有人，畢娑，找到莫毗多，和他裏應外合……”

畢娑張了張，震驚，愧疚，辛酸……一道道湧過心頭，克製不住，哭出了聲。

“王，您呢？”

羅伽該怎麽辦啊？

曇羅伽眼簾抬起，著窗外東邊的方向。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

畢娑淚如泉湧。

幾聲尖銳利響倏忽而至，鐵箭穿破氈簾，紮在殿中地毯上，箭尾錚錚。

殿外腳步聲紛雜，火竄起，嚷聲此起彼伏。

緣覺醒過神，哆嗦著撲到榻前。

“王，我們從道離開吧！”

王庭大臣知道王的世了，他們一定會廢了他！

風吹過，氈簾輕搖，一室清冷的沉水香氛。

曇羅伽一寬大的袈裟，形銷骨立，端坐於榻，挲手中佛珠，淡淡地道：“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多年前，他選擇戴上蘇丹古的麵時，就預見了自己的結局。

我不地獄，誰地獄。

隻是他沒想到，起因是世。

還好，他覺到風雨來，把送走了。

“你們跟著畢娑，輔佐他為王，不必管我，我……大限將至，沒什麽牽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