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大哭一場, 最大的被攤開在了裴慎面前,如同刺猬出了的肚皮。
掙扎了十年,已是疲倦至極, 太累了,便不想彈了, 裴慎是想殺了, 還是請人來作法, 沈瀾都無所謂。
神疲憊, 低垂了眉眼,緩緩道:“你既知道了此事,意何為?”
并沒有問裴慎是如何查到的, 也不興趣,無非是自己了些痕跡, 或是不知因何故, 裴慎起了疑心。重要的不是裴慎是如何知道的, 而是他想做什麼。
裴慎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自然是與你婚。”
沈瀾愣了愣,抬眼詫異道:“你竟不害怕?”說罷,蹙著眉, 慢慢列舉了幾個可能:“我許是孤魂野鬼、借尸還魂,又或是作法強奪了旁人軀……”
沈瀾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發現裴慎在笑。
“你笑什麼!”沈瀾微惱。方才懶得掙扎的心思也淡去了。
裴慎悶笑兩聲,只將摟住,勉強著笑意道:“你若真有此等本事,只管你隨我上了戰場,將對方主帥的魂攝了去。”
沈瀾被他弄得無話可說。
頭一次見被自己堵住話頭, 裴慎笑得越發快活, 眉眼恣意風流。
他憐地吻了吻沈瀾的鬢發, 溫聲道:“你要麼是開了宿慧,想起了前世。要麼就是良善人家意外亡,蒙上蒼垂憐,借尸還魂得以續命,再不然就是山野怪。”
說到這里,他悶悶笑了兩聲:“你若是妖怪,只怕也是實力低微,害不得生人命的小怪。”
沈瀾有些惱意,只覺這人嘲諷,便自他懷里掙出來,打起神罵道:“你百般欺我,我若是磨牙吮的妖,頭一個便殺了你!”
裴慎非但沒覺得恐懼,反倒忍不住笑出了聲。這般眉目含怒,可比方才那副倦怠不堪,虛無縹緲的樣子好看多了。
裴慎待,當真是滿心憐,只管握著的手,誠心誠意道:“你前世是什麼都好,我又不在乎。”
沈瀾瞥他一眼,暗自冷笑,若真不在乎,方才也就不至于百般打探前世是否有夫婿了。
“你不在乎最好。”沈瀾佯裝嘆息道:“左右上輩子的事也都過去了。”
裴慎神乍變,左手猛然攥,驚怒道:“你莫不是真有夫婿?!”
他五臟六腑都灌滿了醋,一下一下往外冒泡,吐出來的每個字都酸的厲害:“你夫婿是誰?可還活著?”
見沈瀾不說話,裴慎又驚疑道:“莫不是那王新立?”
沈瀾微愣,這人分明是虛構的,裴慎倒誤以為是上輩子的丈夫。
“你絕不會給活人立碑,也就是說,此人必定死了。”話說到這里,裴慎方覺怒意稍減,奈何他轉念一想,又忍不住追問道:“你與他是何時認識的?怎麼認識的?婚幾年?如何?”
一連串的追問弄得沈瀾煩不勝煩,上哪兒編排這些去。可轉念一想,這或許是擺裴慎的最后一個機會了。
再努力一次罷。
猶豫片刻,沈瀾到底冷聲道:“裴慎,我上輩子是個寡婦,與丈夫誼甚篤。”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念著自己的丈夫,這才不肯從了自己。
裴慎簡直如遭雷殛,他神一滯,雙手握拳,死死盯著沈瀾,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沈瀾見他這般,難免心生悵惘。靜坐半晌,低垂著眉眼,殘忍道:“我與先夫賭書潑茶、琴瑟和鳴,再是恩不過。”
“閉!!”裴慎厲聲道。他眉眼兇戾,神森寒,只將沈瀾嚇了一跳。
裴慎急促呼吸數次,竭力制著怒意,咬一字一頓道:“人已死了,你也不必再念著他。”
沈瀾抬眼,見他牙關咬,攥起的拳頭上青筋暴起,分明是怒極。沈瀾心下不忍,便撇過頭去,淡淡道:“死人永遠留在我心里,活人哪里爭得過死人?”
裴慎面一白,待他反應過來,只覺心都被剜走了一塊。他眼眶微,只咬著牙關,幾要將腮咬出來:“我哪里比不上他?”
沈瀾垂下眼瞼:“他是個極好的人,我,尊重我,凡事與我有商有量,也溫和。”
裴慎聽了,哪里得住,越聽越惱,越聽越恨,字字句句都要將這人貶進塵埃里:“這般短命鬼,自己死了留下你一人支應門楣,也不管你吃了多苦,可見是個自私自利的!”
“便是什麼尊你你,有商有量,難道我做不到嗎?何至于你心心念念!”
他又妒又恨地說完,聽在尋常人耳朵里,只覺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可沈瀾聽了,卻怔忡不已。
裴慎已經不是第一次提及他愿意尊重了,可從前沈瀾是不信的。
裴慎此人,看似溫文,實則秉執拗。江山易改,本難移,兼之他久在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沈瀾哪里肯信他呢?
可今日,裴慎知道了是孤魂野鬼借尸還魂而來。若是旁人,知道了枕邊人是不知名的鬼怪,只怕嚇也嚇死了。可裴慎卻渾然不懼,還說要與婚。
若說沈瀾心里沒有半點,那必是假的。
或許,或許裴慎待的確有意,也愿意去改變。
沈瀾猶豫了一瞬,下定決心再做最后一次嘗試,便平靜道:“我上輩子有個夫君,如今心里也有喜歡的人,你還堅持要與我婚嗎?”
一提什麼前世夫君,裴慎便要惱。只是那短命鬼死也死了,他就不信長長的三四十年之后,沈瀾還記得那短壽的!
“你莫要想著與我分開!”裴慎目灼灼的盯著,半分都不肯退。
聽他這般斬釘截鐵,沈瀾鼻尖微酸,眼眶發熱,竟有幾分解。
掙扎了十年,終究逃不開裴慎。
既然逃跑這條路走不通,便不逃了,換個法子罷——裴慎改了。
若改不了,再尋別的辦法。
與裴慎糾葛十年,有恨,也有。或許意淺薄,僅有一分,可到底還是有的。今時今日,又多了一分的。
只是若放在以前,有些許意,些許又如何?沈瀾是決計不會答應裴慎的。
不僅僅是答應了裴慎,對不起自己過往的努力和掙扎,也是因為不能和人往過。
沈瀾最想要的是回家,最害怕的是被人發現的,從而被火焚、被殺。為此,謹言慎行,不肯多說一句,多行一步,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從不敢與人心,更不愿與人頸而眠。
因為一句沉酣之時的呢喃夢語就能害了。
這樣的沈瀾,從始至終都隔著一層玻璃著這個世界,孤獨地在玻璃之外游走。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唯一脈相連的生是個尚未知事的小孩子,沈瀾只能孤獨的守衛著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整整十載啊。
太累了,沈瀾倦怠到了極致。
將生托付給裴慎,就是因為覺得自己要熬不下去了。
可恰在此刻,沈瀾的被破了。這個世界上,有第二個人知道了的來。
這個人沒有借此機會傷害,反而想保護,認為是良善之人,蒙天意垂憐,有了返生的機會。
沈瀾近乎枯竭的心得了一安,幾乎要落下淚來。
這一刻,沈瀾忽然想告訴裴慎,我們試試罷。
孤獨的太久了,快要枯死了。得救一救自己啊。
沈瀾待裴慎的意極其淺薄,也并不想找個依靠,但想找一個知道的同路人。
說說話也好呀。
沈瀾太想和人說話了:“裴慎,上輩子我早早開蒙,寒窗苦讀十幾年,于科舉一道上也算是名列前茅。”
裴慎驚疑不定,心道這天下間還有子科舉的地方?歷朝歷代何曾有過此事?
只是轉念一想,若往前頭數兩個朝代,倒有一位林玉參加過科舉,只是極快便廢止了。
莫不是前世乃林玉?那為何要取名為了沈瀾呢?
裴慎滿心疑:“沈瀾應當是你上輩子的名字罷?”頭一次逃跑以及如今都使用了這個名字,可見這名字對意義頗深。
提起名字便想起了父母,沈瀾微有幾分惆悵,點點頭道:“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
明珠玉,其華蘊,毫不張揚,然則才華品行終究會過而微的細節顯于世。
裴慎思忖道:“這名字倒襯你。”
沈瀾悵惘嘆息,這名字間,既有父母盼中正平和,為人清正秀,不鋒芒,不張揚,又摻雜著父母功名就,做出一番事業來的祝愿。
只是當年為取名的父母已不在邊了。
沈瀾鼻尖泛酸,強著淚意道:“我是家中獨,自盡父母疼,親朋好友俱全,生活富足。加之四海承平,自是盛世氣象。”
裴慎忽有些憾,又有幾分恍然大悟。若真是如此,的反抗、的良善都有了解釋。
生活富足便會生出憐憫之心,接教育才會有寧死不屈的風骨。
“我一生雖不算做盡好事,卻也不曾做過一件惡事,誰料到有一日竟了個任人買賣的瘦馬。”
辛酸之意,溢于言表,裴慎心中亦有幾分惆悵酸:“是我對不住你,沒能將你早早帶出來。”
沈瀾艱地了個笑:“前塵往事都散了。”一字一句道:“自我了瘦馬開始,從未想過要與旁人在一起。我每日里最大的愿景便是能夠逃出去,靠自己過上好日子。”
聽娓娓道來,狀似風淡云輕,其間不知有幾何辛酸,竟裴慎一個鐵石心腸之人,都不有幾分意。
沈瀾更是潸然淚下:“裴慎,我時常覺得自己與這個世道格格不。”
只格格不這四個字,道盡沈瀾十年來的痛苦。
若是個蒙昧的,或許屈服于裴慎,給他做妾、做妻,像這個世道的許多子一樣,也能活得好。
可偏偏是清醒的。
的人格早在上輩子就被塑造完畢,于是只能在這個世道清醒的痛苦著。
“怎會格格不?”裴慎剖心道:“你自有我。”
“我與你每日里都待在一,你若有什麼話只管告知我,若有事我也替你擔著,我護著你,必不旁人欺你。”
“還有你總說什麼敬重你,我必能做到。日后凡有事,我一定與你多做商議,決不敷衍你,也不騙你……”
沈瀾靜靜地聽著裴慎說話,只覺千言萬語都哽在頭。
踽踽獨行,煢煢孑立。
沈瀾清醒而痛苦地活了十年,太孤獨了。沈瀾的告訴,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試一試與這個世界的人接、心,給自己一個錨點。
與此同時,沈瀾的理智也在說,假死過一次,裴慎再也不會信第二次了,也就是說,連最決絕的假死都無法逃跑功。
那麼從理智上來說,是不是該換個辦法了?不再逃跑,看看能不能裴慎改了,學會尊重。又或者,能不能通過裴慎,給這個糟糕的世道一點點細小的改變。
就好像的名字一樣。
風起青萍之末,珠顯波瀾之間。
當沈瀾的與理智都在告訴同一件事的時候,沈瀾便知道事已定局。
聽著耳畔裴慎字字句句的允諾和剖白,深呼吸一口氣,打起神來。
“裴慎,我們試試罷。”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如同秋日落葉,輕輕地從枯枝上飄下來。
落進了裴慎手里。
裴慎茫然了一瞬,大約是沒反應過來,他忽然停止了自己的許諾,就這麼愣愣的著沈瀾,甚至還懷疑自己聽錯了:“你、你說什麼?”
沈瀾見多了他智珠在握、泰然自若的樣子,還是頭一回見他這副傻樣,竟覺得有幾分好笑。
此刻神尚好,便角微翹,閑閑道:“你沒聽見?沒聽見便算了。”說罷,起就要下榻。
“聽見了!我聽見了!!”裴慎宛如猛虎下山,一把撲住沈瀾,將摟在懷里,覆得不風。
沈瀾被他死死錮住,著他的膛,這才發現裴慎整個人在微微抖。
沈瀾心下一,不免嘆息。
一聽嘆氣,裴慎生怕反悔,只將摟得更,口中還要提醒道:“你應了我要試一試的!”說罷,反復提醒:“你素來信義,出口無虛言!”
沈瀾輕輕嗯了一聲。
聽見這一聲回應,裴慎忽覺眼眶發熱,得厲害。
這段里,被裹纏住的不止是沈瀾,裴慎又何嘗不是呢?
十年宿愿,一朝得,裴慎連靈魂都在抖。一顆心飽含著喜悅,挨挨,只要一,那些歡喜都要從他眼中流溢出來。
裴慎將沈瀾抱坐在懷里,四肢纏,擁抱著,恨不得將鍥進自己的懷里。貪婪地嗅取的馨香,又憐的啄吻的鬢發,一下一下,怎麼也不夠。
每一個親吻都滾燙熾熱,盈滿了沸水,灼熱地要將沈瀾焚燒殆盡。
秋夜,榻上,孤男寡,彼此癡纏,裴慎心熱,熱,更是熱得厲害。
他糲的手掌輕輕上沈瀾的腰帶,他的親吻漸漸從鬢發移到了眼睛、臉頰、瓣……
“裴慎。”沈瀾輕輕道。
裴慎一僵。可他這會兒哪里舍得松開,手雖搭在腰帶上不,卻照舊低頭去癡纏的瓣。
沈瀾略略往后仰頭,避開裴慎:“我只答應你試試,何曾允許你手腳?”說罷,冷了聲音:“你若照舊學不會尊重我的意見……”
裴慎趕忙松開,干笑了兩聲,一疊聲道:“我自然是敬重你的!”話音剛落,他又忍不住湊上去,雙目燦若星子:“待回了京都,我便八抬大轎娶你過門。”
沈瀾挑眉不語,靜靜著他。
裴慎這才意識道自己又自說自話起來了,只好訕訕往后,拉開了些距離。
見他的確能改,沈瀾沉靜的眼中方才有了些淺淡的笑意。
裴慎強裝出一副正經樣,可只要一見了,心里便又熱又,想得厲害,恨不得將沈瀾帶進懷里,去啄吻白凈的額頭、卷翹的睫、璀璨的眼睛……
偏偏他離著沈瀾足有兩拳之隔。
這兩拳的距離,宛如天塹,若沒有沈瀾的允許,他是斷斷越不過去的。
裴慎心中嘆息,上卻一本正經道:“你且安心,我又不是浪子弟,必不會輕薄于你。”
沈瀾瞥他一眼,這話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罷。
“那好,既然裴大人是個端肅君子,便回去罷。”
裴慎微愣,他既不想走,又不愿惹怒了沈瀾,壞了大好的局面。沒辦法,裴慎只能依依不舍地與沈瀾道別,徑自出了沈宅大門。
秋夜靜謐,西風微寒,墻外梧桐缺可見淡月相照,白洗空。
裴慎深呼吸一口氣,微涼的空氣直肺腑,他神志爽然,快意至極。
他實在抑不住心頭歡喜,見長空高徹,便忍不住打了個唿哨——
其聲清越嘹亮,響遏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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