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話,正在給薛遲上藥的青雀,手指頓時一僵。
一種直接把藥罐摔到衛仙臉上的衝,在腔裏鼓。
可不敢。
隻是個丫鬟。
夫人今日去大昭寺給將軍上香,因看穩妥,才留了在府裏照應,如今這關鍵時刻,越發不能出什麽差錯。
所以,強行將這一衝了下去,青雀垂著眼眸,慢慢地給薛遲按著。
暖閣裏燒著炭盆,暖烘烘的。
臨窗的炕上擺了一張紅木雕漆小方幾,上頭放著瓶瓶罐罐,都是治跌打損傷的藥酒和藥膏。
年僅六歲的薛遲,就坐在炕上。
他子小小,穿著冬月裏新裁的八寶紋錦緞襖子,左邊胳膊的袖子已經了起來,出上頭青一塊紫一塊的瘀傷,右邊手臂卻垂著,擱在膝蓋上。
在聽見那一句話後,他短短的五手指,慢慢地摁了,帶著一種繃的抑之。
“嗬,這還不服氣呢。”
薛府長房三衛仙,就坐在前頭不遠的玫瑰椅上,一眼就瞥見了薛遲那握的拳頭,頓時嗤笑了一聲。
乃衛太傅繼室所出的嫡,雖比不得嫡姐衛儀,有豔冠京城的風,可也是貨真價實的名門。
嫁進薛府四年來,除了丈夫薛凜實在扶不上牆之外,算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眼下,正是雙十年華,人最好的時候。
雪花貌,眉眼俏。
一席喜慶的洋紅繡百蝶穿花馬麵,順著地垂下來,邊角落到的地毯上,帶著幾分。
這一,可是在聽了遲哥兒打人的消息後,特意換上的。
為的,可不就是落井下石麽?
隻可惜,陸錦惜過午就去了寺裏上香,眼下還沒回,到底白瞎了這一番“心意”。
不過沒事,出了這樣大的事,總歸是要回來的。
所以,自己這一番“心意”,遲早能看到。
想到這裏,衛仙心又舒暢了不。
端了丫鬟靈珠奉上的茶盞,慢悠悠地掀了茶蓋。
這時候,暖閣裏也安靜。
外麵那一下接著一下的脆響,就傳了進來。
衛仙一挑眉:“外頭幹什麽呢?”
靈珠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打打殺殺,怕是在教訓哪個不懂事的丫鬟吧。”
“哼,府裏是該整飭整飭了,沒規矩的小蹄子,就該往死裏打!”
衛仙半點沒警覺,更沒往自己上想。
喝了口茶,潤潤嗓子,又掃了那邊薛遲一眼,開始說風涼話。
“早我就勸過二嫂,棒底下出孝子,遲哥兒就不是個肯聽話的。若再這樣縱容下去,沒得人家以為我們將軍府出來的孩子都這德!青雀,你回頭可好好跟說說。”
,指的當然是陸錦惜了。
青雀背對著衛仙,手上作又是一僵。
薛遲卻一下抬起頭來,兩隻眼睛冒火地瞪著,一張零落布著傷痕的臉都漲紅了,牙關咬,抿,像是下一刻就要從暖炕上跳起來跟板一樣。
“遲哥兒。”
青雀連忙了一聲,手上用力,謹慎地著薛遲的肩膀,把他摁了回去。
衛仙自然瞧見了,嫵的杏眼一挑,便待再譏諷兩句。
可眼睛一錯,便到了薛遲的目。
更確切地說……
是眉眼。
人人都說,薛遲長得像陸錦惜,有一子文氣。可衛仙覺得……
他眉眼裏的味道,更像他父親。
即便年紀尚小,線條卻已頗見朗,更不用說兩道劍眉,斜斜飛上,已然有了那明月關山的蒼茫大氣。
薛況……
衛仙忽然就恍惚了一下,盯著自己手上端的茶盞,有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也不知為什麽就有些惱怒,聲音徹底冷下來,續上了方才的話。
“不過啊,這些事,也不能全怪我二嫂,誰大將軍去得早呢?”
“滾!”
“大將軍”三個字一出,才被按下去的薛遲,竟猛地起,劈手抄起小幾上一隻青玉藥罐,朝衛仙砸去!
“哥兒!”
青雀又是一聲驚,可這一回哪裏還攔得住?
“砰!”
一聲駭人的脆響!
畢竟是倉促間手,又是小孩子,準頭不夠。
那青玉藥罐,直直砸在了衛仙左手邊的茶幾上,立時碎!
淺綠藥膏四濺開去,衛仙那一洋紅撒花的麵,便遭了秧,不藥膏飛濺上來,立時一片糟糟的。
“三!”
“三沒事吧?”
……
周圍的丫鬟們都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時做一團。
衛仙自己也有些錯愕。
手中茶盞都還未放下,看著薛遲那一雙被憤怒染紅的眼睛,聞著滿屋子彌漫難聞藥味兒,再低頭瞧見自己滿的狼藉,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
竟然被個六歲的小破孩子拿藥罐子砸了!
那一瞬間的覺,有些荒謬。
衛仙氣得茶盞往桌上一摜,怒極反笑:“好,好,好,這府裏的哥兒,竟連長尊卑都不顧了。你娘不好好教教你,今兒我就來替教教!”
說罷,竟直接從座中起,一把將擋在自己麵前的丫鬟給掀開:“滾開!”
青雀立時如臨大敵,連忙橫擋在了薛遲的麵前,
盯著衛仙的影,張不已,咬咬牙關就要勸阻:“三,哥兒畢竟——”
話才說到一半,目一錯,一下就愣住了。
不知何時,一道影已佇在門外。
一道浸著涼意的聲音,便在這劍拔弩張的檔口,輕飄飄地傳了過來,像在雲端上一樣。
“三弟妹好大陣仗,是要幹什麽呢?”
好的音,好冷的腔調!
乍一聽似乎還是往日那心虛氣弱的孬種樣,可隻要稍稍分辨語氣,便可察覺那聲音裏裹了冬月的霜雪。
沒變,偏夾了尖刀利刃,綿裏藏針,有種沒來由的寒意。
衛仙作一僵,心頭一凜,停步回頭,一下就瞧見了站在門的影。
果真是!
月白比甲,雪白手籠,似弱柳扶風,態則清雅淡泊,即便是臉蒼白,可那眉眼也似大家筆墨描繪,兩手一揣,往門框裏一站,就是一幅畫兒。
居然還是十十的氣定神閑!
尤其是那一雙眸,狹長眼尾輕掃,就有千般萬般的致,似笑非笑地瞧著人,竟頗有種驚心魄之。
這還是那個任誰都能扁圓的陸錦惜嗎?
前幾日賬房三匹緞那事一出,府裏都傳閻王殿前走一遭,不僅撈回一條命來,還大徹大悟,總算通起來,為著哥兒姐兒,氣了一回。
衛仙嗤之以鼻。
為母則強這話沒錯,但也要分人。
陸錦惜當了十來年的娘了,照舊是個孬種樣,病了一遭就能好?
誰信?
更相信,陸錦惜是病了一回,腦袋還沒好全,所以敢跟自己抬杠。
然而,在看見陸錦惜的此刻,這個想法,瞬間崩碎,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了解的陸錦惜,不會有這樣鎮定的神態;
了解的陸錦惜,不會拿這般輕嘲森冷的語氣說話;
了解的陸錦惜,若知遲哥兒出事,早慌得六神無主,不哭著回來都是好的……
可眼前這人,溫和裏著冷淡,親切裏著嘲諷。
慌張?
懦弱?
半點都看不到!
衛仙已生出一層又一層暗驚,迎著陸錦惜那目,竟莫名心虛氣短。
強下那忌憚與不安,怒喝:“若不是二嫂你還睜著眼睛,我真當你是瞎著,還問我要做什麽?難道不該問問你這寶貝疙瘩幹了什麽嗎?!”
屋裏的丫鬟,早在陸錦惜進來的時候就跪了一地,喊了一聲“給二請安”,便在地上裝死,大氣都不敢。
衛仙這一聲喝,嚇得所有人都了一下。
青雀站在那邊,看著陸錦惜,眼底有詫異,震驚,也有擔憂,沒敢。
陸錦惜卻還是那波瀾不驚模樣。
在外麵,已聽全了這一次衝突的始末,當下還衛仙一聲冷笑:“我若是弟妹,在開口問旁人做了什麽之前,定要先問問自個兒,方才這一張吐不出象牙的臭裏,到底說過什麽混賬話!”
“你!”
衛仙驚呆了,本不敢相信,這會是陸錦惜說出來的話!
這等辛辣的諷刺,配著那一臉極端平靜的表,卻著種奇詭的冰冷。
陸錦惜就這麽瞧著衛仙,眼神不冷不熱。
“到底還是弟妹這樣沒當過娘的心狠,遲哥兒才多大年紀?你竟也得下心腸,拿大將軍這話刺他。便不怕他日你自己有了孩子,也遭人這麽心窩子嗎?”
什麽“都怪大將軍去得早”?
那是對一個沒了父親的孩子說的話嗎?!
甭說是砸了藥罐子,汙了新麵,就是拿這藥膏糊了臉,藥罐子砸了頭,今兒陸錦惜都站在薛遲這邊!
是衛仙先起了頭,專人心窩子,就別怪心黑,也踩痛腳。
府四年,肚子沒個靜,可不是難言之麽?
這番話下來,衛仙臉上一陣青一陣紅。
想開口反駁,可偏被氣得個不停,還不停咳嗽了起來,活像是被人了肺管子。
“咳咳!咳……”
“遲哥兒是闖禍,可要管教,咱們府裏,太老爺和老太太康健,太太子骨朗,還有我這個麽大活人在你麵前杵著!從上數到下,何時又到弟妹來指手畫腳?”
聽著那咳嗽,陸錦惜沒丁點憐惜,聲音裏更沒半分溫度。
“怕是我素日仁善,倒讓弟妹覺得我好欺負了?泥人都有三分氣,我勸弟妹還是知道知道收斂。今日之事你若不服,便是捅到太太和老太太那邊,我也不怕。”
陸錦惜諒也沒這個膽氣。
太太是薛況的娘,老太太是薛況的祖母,聽了人編排自己兒子孫子早死的事,不狠狠摔兩大耳刮子才怪!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今日賤,拿人喪父之事做武,一個孩子的傷口。
陸錦惜不捅到那邊,不是心不狠,隻是因為跟太太和老太太不,又要急著理英國公府這件事,怕節外生枝罷了。
說完,也沒管衛仙是什麽表和反應,直接一擺手:“三髒了,不便久留。青雀,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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