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城上吹來的風，帶著初春特有的清寒，伴著宮中淡淡的龍涎香氣，穿堂室，引來布簾微，焰輕。

室火燭高照，一道人影靜靜立在榻前，低頭看著龍榻上雙目閉面青白的中年男子，等到那邊忙碌的老人停住作，這纔開口問道：“外公，我父皇……什麼時候才能醒？”

穆青嘆口氣，輕輕搖頭：“現在還不好說。陛下先前已遭毒害，又替你娘擋下致命一刀……雖然搶救及時，但他重創，不能立時戒毒，這毒癮恐怕會有所加劇，我倒寧願他日日昏睡，也比醒來痛苦罪好。”

秦驚羽沉默了會，哽聲道：“都怪我，沒有早點趕回來……”

穆青拍拍的肩道：“不關你的事，是對方實在機巧，在我返回藥廬煉藥的時候給陛下施毒，宮中太醫對這毒不甚瞭解，無有防範，以致陛下毒癮加深，應對失據，讓刺客有機可乘。”

太監總管高豫在旁面慚，含淚道：“幸而湯丞相機警，看出陛下幾次詔書有異，聯合雷大將軍冒死進宮查探，這纔將陛下與穆妃娘娘救下來，老奴膽小怕事，愚笨無能……”

秦驚羽定了定神，朝他激道：“高總管不必自責，要不是你抱著元熙躲在複壁之中，只怕他也是兇多吉，我與父皇母妃反該好生謝你纔是。”

再看看榻上昏迷不醒之人，朝一旁侍立的汝兒問道：“去後殿看看，娘娘睡著了沒有？”

汝兒應聲而去，過了一會返回，稟道：“回殿下，琥珀說娘娘帶著五皇子剛睡著。”

秦驚羽點點頭，轉向穆青道：“母妃……”

穆青道：“你放心，你娘很堅強，陛下出事之後沒掉過一滴眼淚，一直好好守著元熙，那時都說你們在北涼境失去訊息，生死不明，也一點沒相信，全心全意等著你回來。”

秦驚羽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剛要說話，就聽得外間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外輕喚：“高總管……”

高豫皺眉過去，走到門邊低聲音道：“什麼事？”

“是四皇子，他在寢宮不吃不喝，以死相，還把宮人打得頭破流，說要見太子殿下……”

“不是派了一大幫人看著的嗎，怎麼會這樣？我平時怎麼教你們的，有什麼事不能自己解決，非要跑到這裡來讓主子煩心，去去去，你下去，自己拿主意去——”

“等下！”秦驚羽走過去，蹙眉道，“你們在說什麼？昭玉……想見我？”

那小太監低眉順目，怯怯點頭：“是，四皇子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誰勸都勸不住，只說要見殿下。”

秦驚羽沉默著沒說話，穆青在旁低道：“這裡有我守著，陛下短時間也醒不了，你就去見見他吧。”末了又補充一句，“昭玉那孩子我也是看著長大的，本單純，你不在的時候，他經常都來看元熙，梅妃的事，應該與他無關。”

秦驚羽低應一聲，朝高豫道：“帶四皇子到外殿，加派些人手隨行，一路小心些。”

“是。”高豫行了禮，與那小太監一道急急出門。

半個時辰之後，高豫派人來報，說是四皇子已在外殿等候，秦驚羽在室又待了一會，估著時間差不多，這才起前往。

這外殿原是秦毅召見朝臣之所，如今天子重傷臥牀，日久不用，雖有宮人時刻打掃，卻免不了顯得冷清蕭索。

秦昭玉一素，髮髻上連個玉冠都沒戴，就那麼直直跪在青石板上，殿門外站著好幾名宮人，見得秦驚羽過來，都是躬行禮，口中喚著：“見過殿下！”

聽得那一聲殿下，秦昭玉驚跳起來，轉就朝飛奔：“三皇兄！”

被秦驚羽冷眼一瞪，他張開的手臂遲疑垂下，噙著眼淚嚅囁道：“罪臣……見過殿下！”說罷低頭跪拜下去。

秦驚羽淡淡看他一眼，朝旁揮手道：“你們都出去，我和四殿下單獨說會話。”

待到衆人退去，殿門掩上，秦驚羽這才手去扶，嗓音淡漠：“別跪著，起來說話。”

秦昭玉卻是死死抓著的手不放：“殿下，求你，我母妃和孃舅是一時糊塗，你饒了他們死罪吧！有穆老爺子在，父皇一定會沒事的，你饒了他們好不好？好不好啊？”

“放肆！”秦驚羽一把甩開他的手，退後一步，狠狠瞪著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當年俊秀可的年，不知不覺中又高了一大截，也壯實了不，脣上冒出一圈淡淡的茸，有了男子漢的韻味，讓覺得既悉，又莫名地陌生，“你不該來求我，你該去求父皇！”

“但是……父皇一直昏迷，都那麼多天了！”

秦驚羽攥拳：“你還知道父皇一直昏迷啊，我以爲你心裡就只有你母妃跟孃舅呢！你看到父皇這樣，你心裡就不氣，不痛，不恨，不怨？”

秦昭玉伏地大哭：“我沒辦法啊，我事先並不知道母妃會有異心，去與舅舅合謀，否則我就是寧死也要勸住的！這些日子我母妃都把我支出宮去，我去陪外祖母，殿下……三皇兄，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

“你不知道？”秦驚羽冷笑，“梅妃趁後宮空虛，想盡辦法邀君固寵，勾結外戚行刺奪權，你是的兒子，是邊最親近的人，你會不知道？膽大妄爲，喪心病狂，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你！”

昔日兩位皇兄爭奪儲君之位，同室戈，自相殘殺，結果一個重傷致殘，一個離宮遠行，其母也因此到連累，黎皇后隨斷臂的秦湛霆去了京郊行宮長期陪伴，許妃自秦興瀾走後心灰意懶，關在寢宮閉門不出，後宮掖庭日漸冷清，素來看不慣這三宮六院左擁右抱之事，對此還頗欣，哪想到梅妃竟因此生出野心來！

“梅妃想當皇后，想扶你上位，這不甘人下的心思我能理解，可不該騙父皇服下那仙壽膏，那東西是毒藥，會上癮，戒不掉的！一朝沾上就是後患無窮！還有你孃舅，之前元熙被擄就是他玩忽職守，放任所致，沒想到他竟然還變本加厲，不但與南越勾結，對父皇下毒，還任由刺客到明華宮行刺……我已經饒過他一次，便絕對不會饒他第二次！”

仙壽膏，也就是後世俗稱的片，罌粟在這個朝代已被發現，但世人對其瞭解甚，整個赤天大陸也只有南疆叢林纔有小面積野生，梅妃在深宮，自然接不到這些；而梅澄爲衛尉，司職皇宮外保衛之責，要從宮外帶點東西進來，那是易如反掌，包括那名宮行刺的刺客，只要他稍微放鬆警衛巡視，就可以令其輕鬆進！

據事後審問的口供，梅妃一開始只是想利用所謂仙壽膏邀寵，鞏固自地位，而真正與梅澄蓄謀奪權篡位，卻是三個月前。

他們的如意算盤也打得不壞，太子常年在外，雖有訊息傳回宮來，但難說是真是假，指不定已經遭不測，穆妃生淡泊，無心爭奪，五皇子秦元熙年紀小，不足爲患，若天子被控，太子不歸，則梅妃親生的四皇子秦昭玉，卻了唯一的皇位繼承人。

所以兩人合謀，一方面僱傭刺客去東沿途設防，若見得太子一行回京，就予以攔截阻殺，阻止其返回天京；另一方面則是派人進宮行刺，行刺地點是明華宮，行刺對象只是穆妃與五皇子秦元熙，卻沒想到秦毅帶著隨從忽然駕臨，這才誤傷。

此時秦毅傷勢漸重，神智不清，梅氏姐弟已無退路，於是盜用天子印璽屢傳詔書，外調朝臣，重用心腹，意逐步攬權上位，不想被丞相湯伯裴與大將軍雷陸識破，而穆妃自發現秦毅不適已及時傳訊給穆青，衆人沒有想到的是，秦毅自也有覺察，不知何時親筆寫下詔書暗送出宮，千里送至的手中。

至於沿途安的刺客，並沒有按原計劃返回，而是自東又去北涼，然後由北折返，是以並沒有遇到。

“三皇兄，三皇兄你聽我說，我孃舅再是大膽，也不敢跟南越勾結謀反，這一定是個誤會……”

“夠了！”秦驚羽厲聲喝止，看著底下不住哭泣的年，喑聲道，“你回去吧，好好待在寢宮，哪兒也別去，等這件事過去，你就搬去慈雲宮，跟皇祖母一起住。”

秦昭玉哪肯起來，扯著的襬哭道：“那我母妃和孃舅呢？”

“他們？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與大皇姐是大夏皇嗣，大皇姐已嫁湯府，對此無法參與，此次湯丞相又是救駕有功，所以對你們倆我不會追究，但是謀逆之罪，罪該萬死，株連九族！除你們之外，梅氏一族所有人等，一律斬首示衆，即日行刑——”秦驚羽冷淡別過臉去，出一句，“殺無赦！”

秦昭玉未曾飲食，早已虛弱，聞得此訊心頭又驚又痛，竟是撲通一聲倒地，昏了過去。

秦驚羽瞥他一眼，拉開殿門走出去：“來人，把四皇子擡回寢宮，嚴加看管，不得離開半步！”

大步走出，得頂上青天白雲，外宮殿巍峨，也不知當往何，只慢慢踱出大殿，漫無目的走著，所到之，人皆口喚殿下，恭敬行禮。

是了，在回宮當日，丞相湯伯裴連同大將軍雷陸和史大夫周石就以三公之名，搬出本朝律法，力諫登基就位，並奉秦毅爲太上皇，之後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相約宮，進言上奏。

他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之前梅氏姐弟借秦毅之名頒佈的詔令，有些已經執行下去，在朝堂上下造不小的影響，如今天子深度昏迷一直未醒，京師接連宵戒嚴，皇宮守衛因梅澄倒臺而頻頻換，朝中人心惶惶，政局混，必須有人出來主持大局，安定民心——

而，是名正言順的人選！

如此幾次三番進諫，風聲傳出，宮中之人看向的眼神日益敬畏，儼然已將其視爲君王一般。

君王？

也曾想過這一天，登上那至高之位，君臨天下，睥睨塵世，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卻萬萬沒有想到，促此願的契機，竟是以這淋漓的鮮與深切的悲憤爲代價！

爲什麼會是這樣？

爲什麼？

秦驚羽閉一下眼，又聽得背後有人走近，小心稟道：“殿下，長公主與駙馬在宮外求見，長跪不起。”

長公主……駙馬……

秦昭玉求不，又換了秦飛凰前來？

秦驚羽無聲一笑，目愈發冰冷：“回話，不見。”

立在原沒，那名宮人吶吶退下，過得許久，又匆匆前來，正是春寒料峭，額上卻是冷汗涔涔：“長公主不肯離去，打傷了好幾名侍衛，說如果殿下不見，就……”

“就如何？”

“就一頭撞死在宮門前。”

“是麼？以前也沒看出這樣不怕死——”秦驚羽冷笑，平聲道，“那好，你帶杯鳩酒過去，就說本殿下給兩條路選擇，一是飲下毒酒，早赴黃泉；二是自行回府，好好當的侍郎夫人。兩者任意選一爲之，是死是生，敬請自便。”

宮人稱諾走開，片刻之後，有子哭喊聲從宮門方向傳來，歇斯底里，聲嘶力竭。

“秦驚羽，你出來！你爲何不敢出來見我？你躲起來算什麼道理！你卑劣無恥！冷無！你害了大皇兄二皇兄還不夠，還要殺我母妃舅舅，滅我梅氏一族！嗚嗚，你們放開我，我要進宮去找他……放手！你們放手……”

秦驚羽眸凝斂，恍若未聞，只朝不遠靜立那人低嘆：“這長公主之位，也不必再保留了，還有那個湯競，寵妻寵得沒了分寸，侍郎一職對他而言，委實高就了，還得在下面歷練歷練才行，就去你的軍營吧。”

那人嗯了一聲，一戎裝，滿面風塵，眸底充滿了擔憂與憐惜，正是雷牧歌，早聽得他的腳步聲，卻是從宮門而來，顯然，那一場鬧劇，他也是看在眼中。

秦驚羽沒有看他，只向天際浮雲，漫不經心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其實也狠心的？”冷心冷，六親不認，不正是一代帝王需要備的心？

雷牧歌搖頭，沉靜的眼神令人心安：“還好，你做的都沒錯。”

秦驚羽挑了挑眉：“你進宮來，可是有事找我？”

雷牧歌點點頭，輕輕喟嘆：“我來看看你，順便也告知你一聲，一切準備就緒，隨時可以出發。”

秦驚羽面稍微緩和，從左右袖中各到一，低頭去看。

左邊的紙卷是楊崢派影士暗地送來的訊息，說是南越遭千年難遇的地震，震中心不偏不倚，恰在都城蒼岐，屋舍倒塌，百姓傷亡無數，包括南越皇宮也是傷了不人，震時正是寒冬，救援艱難，民心不穩。

右邊卻是半枚青銅虎符，那是父皇秦毅夾在錦匣之中帶給的，與大將軍雷陸的另半枚合在一起，便可以調大夏軍隊，鐵蹄錚錚，攻城奪營。

如今南越大災初過，百廢不興，蕭冥父子定爲地震焦頭爛額，正是其最爲薄弱之時，而大夏，近有西烈相助，東聯盟，遠有雲蠻荒二島爲後援，替天行道，爲父報仇，正義之戰，師出有名。

兩歸攏，朝南而，眼裡風雲變幻，凝重且深遠，彷彿穿過天際雲層看到那邊倒塌的宮牆，散落的瓦礫，寂寥的人影，深幽的眼神。

不能怪，怪只怪，這世爭霸，家國對立……

“其一，地龍翻，山崩地裂，日月無，咎在君上，預示該賊當道，殘暴不仁，是上天懲罰的開始，更是全民災難的開始！”

“其二，蕭冥野心，行事卑劣，以南*有毒藥暗害我大夏君王，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雷牧歌聽得挑眉，這仙壽膏雖然原產南越深山，但在嶺南也有量野生，現在還沒有確切證據證明跟蕭冥有關，看樣子，是一門心思要找麻煩，報仇雪恨，好事壞事都能爲的理由。

此事正合心意，他當然不會阻攔。

秦驚羽說罷，眼青冥高天，目變得堅毅，緩緩道：“所以我決定，不負衆，即日登基，這就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替天行道，向南越……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