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巷戰仍在繼續。
大雨傾盆的夜裡,一道道閃電將京師照得雪亮,瞬間歸複黑寂。
喊殺和慘仍在京師各個角落此起彼伏,城中火,烽煙,大明皇城國都在雨夜裡嗚咽。
承天門前,五千披甲邊軍列陣在廣場上,將士們面容冷凝盯著那扇代表著皇權的朱漆大門,他們的眼中並無一一毫對皇權的崇敬,只有一片冰冷和漠然,仿佛這扇門裡的所有人只是他們刀下的獵,包括皇帝。
葉近泉騎在馬上,被將士們團團圍在中軍,他也盯著那扇門,只是心頗不平靜,寬闊的膛上下起伏不定。
二十多年了,當初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寧夏都司麾下副千戶,得罪了軍中指揮使而棄了軍籍被迫逃亡,一路殺一路躲,輾轉千裡躲到了京師流民營裡,以為這輩子已沒了希,從此在流民營裡赤貧一生,或許某天跟所有斃的流民一樣倒在路邊被野狗啃噬,最後化為一死無葬之地的枯骨。
誰知造化弄人,一個落魄的武將竟被秦堪看上,從店夥計到家仆護院,再到遼東副總兵,遼東總督,手握二十萬兵馬,更一遂生平之志,十余年來領軍橫掃大漠草原,令韃子聞風喪膽,今日此刻陳兵皇城宮門前,一番廝殺戰之後,皇宮裡那個小皇帝已為他的囊中之,眼看即將改天換地……
如今橫刀立於宮門前,勝利唾手可取,葉近泉眼眶卻微微泛紅。
他是執行者,更是見證者,他用了十四年的時間,親眼見證了一位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怎樣披荊斬棘。如同叢林中的孤狼為了生存一次次與敵人廝殺搏命,一次次命懸一線,一次次在廝殺中活下來……今晚,終於迎來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場賭博。老天垂憐。這一次他又贏了。
或許,距離勝利還差一點點。只有一扇門的厚度。
廣場陣列前,一名披甲將領匆匆跑來,朝葉近泉抱拳大聲道:“稟總督,將士們已肅清宮外殘敵。城中負隅頑抗者唯此皇宮,有騰驤四衛營二千,大漢將軍三千余,太監宦宮不可計,請總督下令!”
葉近泉回過神,向宮門的目冰冷如鐵,轉過頭看了看金水大街的盡頭。隨即道:“前陣架炮,後陣騎兵準備,破宮門後不得濫殺無辜,不得搶掠財。不得強暴宮嬪妃,違者立斬!”
站在葉近泉馬旁的丁順一汙,顯然今晚也經歷了一番廝殺,聞言上前抱拳道:“葉總督,秦公爺有令,大軍破宮後,擒住小皇帝須由屬下掌握。”
葉近泉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準。”
二人說話間,邊軍前陣已一字擺開十余門佛朗機火炮,冷幽的炮口對準了那扇閉的宮門,將士們手執火把站在火炮旁,人窒息的殺氣在大雨中四散彌漫。
“開炮!”
轟!
轟轟!
承天宮門眨眼間被火炮轟了碎渣,前陣一名令旗狠狠揮下紅的令旗,隨即後陣傳來隆隆急促的擂鼓聲,一陣整齊劃一的鐵甲葉片撞聲過後,遼東邊軍將士手中的長戈刷地同時平端。
“攻!”
五千邊軍化作一支毀天滅地的長箭,無地朝宮門湧去。
…………
…………
皇宮全了。
無數太監宦宮驚奔走,各宮各殿的字畫古董金銀被卷集一空,心中各自懷著僥幸,爭先恐後地朝各個宮門逃命四散,殘余的騰驤四衛和大漢將軍已了整個皇宮眼下唯一的防衛力量,合起來不到一萬人,惶恐忙中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建制已被完全打,各軍士只能以小為單位手執兵趕往午門抵抗邊軍宮,為大明皇權盡自己最後一份忠心。
乾清宮。
偌大的宮殿空的,服侍朱厚熜的太監宮們全跑了,朱厚熜此刻披頭散發,著腳丫在可鑒人的地板上來回踱步,地上書案上床榻上散落著各種奏疏,書籍和摔破的瓷,景仿佛剛被響馬打劫過。
“都是騙子!都是逆臣!口口聲聲忠君忠社稷,朕大難臨頭竟不見一人,朕何錯耶?天下何以棄朕!”
朱厚熜如同傷的困仰天嘶吼。
殿外回廊傳來驚慌的腳步聲,一名小宦跪在大殿門檻外,帶著哭腔匆忙道:“陛下,叛軍破承天門後長驅直,騰驤四衛與大漢將軍共計五千余屬死守午門,卻無力回天,遼東邊軍戰陣太厲害了,千余騎兵一個來回衝刺便將皇宮守軍擊潰,此刻叛軍已宮,眼看要到乾清宮了……陛下,快逃吧。”
朱厚熜通紅的眼眸惡狠狠地盯著小宦:“逃?朕往哪裡逃?整個京師已落秦堪和葉近泉這兩個逆賊之手,朕能逃往哪裡?朕做錯了什麼,為何要被逆賊追得惶惶而逃?”
“陛下,留得青山在……”
“滾!給朕滾!朕不逃,朕要問問秦堪,我做錯了什麼,何以如此待我!”
乾清宮外,喊殺聲已越來越清晰,朱厚熜和小宦一齊變。
小宦轉過頭看了一眼離乾清宮越來越近的邊軍將士,嚇得渾一激靈,匆忙磕了一個頭,哭道:“陛下,奴婢只求世茍活,恕奴婢不能再服侍陛下,奴婢,奴婢……”
“滾!快滾!朕不要你們這些無君無父不忠不義的奴才服侍,滾!”
小宦再次磕頭,隨即起匆忙逃遠,單薄瘦弱的影一閃,消逝於林立的宮臺殿閣之間。
朱厚熜忽然像個瘋子般仰天大笑,笑聲裡帶著歇斯底裡的哭腔:“一朝天子一朝臣,朕不除你,如何執掌社稷?秦堪,朕何錯之有?何錯之有!”
紛的腳步聲步步近,乾清宮門口瞬間聚集了一大群手執兵的披甲將士。每個人上濺滿了汙,每個人的眼神都那麼的冷酷,仿佛一群極的狼盯著一隻的獵。
丁順一腳進大殿門檻,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非常魯地揪過朱厚熜的前襟。湊近了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大笑。
“抓住小皇帝了。大事定矣!速去稟報秦公爺!”
*
時已近凌晨,天蒙蒙亮,下了一夜的大雨終於停了,然而京師城裡的空氣仍蔓延著一濃濃的腥味。
路邊躺滿了首。遼東邊軍將士們正默默地抬著袍澤戰死的,將他們一一地抬上馬車,一車裝滿,便驅趕著馬兒,將他們送往城外。
秦堪一邊走一邊默默看著這一切,臉頰微微搐。
勝了,他終於做下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一夜戰,萬千生靈被屠戮,終於贏來了這場勝利,然而。此時此刻,他為何沒有一一毫勝利者該有的喜悅?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將士們也苦,敵我兩軍用自己年輕的生命為代價,滿足了他個人的意志,應該大笑歡慶之時,他卻滿苦,心中有一個名“悲憫”的東西,正狠狠啃噬著他的心。
此刻他終於理解十年前霸州城破時唐子禾站在城頭上的心。
但願此戰,能換得天下百年太平。
丁順一臉狂喜地朝他跑來,無視路邊橫七豎八躺著首,大笑道:“公爺,抓住小皇帝了,咱們贏了!從今日起,大明的皇帝要改姓……”
秦堪收回凌的思緒,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靜靜地道:“丁順,我何時何地說過,大明的皇帝要改姓了?”
“呃……”丁順笑意凝固,愕然地張大了:“公爺,您不當皇帝誰來當?國都皇城都被您打下來了,除了您誰還有資格坐金殿裡的那把龍椅?”
“記得我決定起兵時說過什麼嗎?”
“您說天子不仁,故而兵諫……”
“不錯,兵諫,‘兵’是手段,‘諫’是目的,我只要這個目的。”
丁順呆了片刻,接著大急:“可是……”
秦堪微笑道:“起兵便一定要篡位麼?大明的皇帝,不是那麼好當的。”
丁順瞠目結舌,卻訥訥不能出聲。
大人的心思,他實在是捉不,這輩子他估計也沒什麼指當大人了。
“殘敵已肅清了麼?”
“稟公爺,城外十二團營與遼東鐵騎激戰兩個時辰後終於全線潰敗,團營將士扔下兵四散逃往鄉野農莊,參將宋傑已遣萬騎追索。邊軍奪取城九門後,上十二衛及五城兵馬司等諸衛已軍心渙散,抵抗微弱,守城銳騰驤四衛營與邊軍巷戰頗為慘烈,城中可見抵抗,邊軍傷亡頗大,後來馬監掌印苗逵中冷箭而亡之後,騰驤四衛終於潰敗,散不軍……”
秦堪歎了口氣,道:“傳令宋傑撤回邊軍,逃掉的敵軍不必再追索了,趕盡殺絕未免有乾天和,城中大臣們呢?”
丁順遲疑了一下,道:“為防有人作,昨夜城中大臣皆被錦衛控制起來不準出門。”
“都放出來吧,天下終究是文的天下,你能堵得了他們的,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嗎?”
“是。”
…………
乾清宮外布滿了鐵甲將士,手中平舉著長槍,虎視眈眈地注視著空的大殿。
大殿正中,朱厚熜一臉蒼白頹敗,無神地看著坐在對面的秦堪。
秦堪目很平靜,仿佛看著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陌生人,沒有任何資格牽他的悲喜。
二人面前擺著一套致的茶。
這套茶據說還是唐時太宗皇帝用過的老古董,只因朱厚照不喜茶道,喝茶隻以解為目的,所以這套茶沒派上用場,一直深藏於宮庫不見天日,還是今日邊軍破門後從庫房裡搜出來的。
紅泥炭焙爐上。滾燙的沸水在壺中冒著熱氣,秦堪執壺在手,親自將面前的兩隻小杯斟滿,雙手捧到朱厚熜面前。笑道:“陛下。這是你皇兄今年賜給臣的雨前雀舌,今日借茶獻佛。請陛下一品。”
朱厚熜看都沒看那杯冒著熱氣的茶,稚的臉上布滿了決然,還有一無可掩飾的驚惶和恐懼。
“秦堪,你贏了……”
“是的。我贏了。”秦堪很坦然地承認。
朱厚熜憤恨地盯著他:“朕登基之後確實想除掉你,秦堪,你權柄太重了,重到令任何一個帝王都會到寢食不安,朕不除你,何以掌控天下?朕哪裡做錯了?”
“臣本紹興府一名籍籍無名的落魄秀才,甚至因得罪權貴連秀才功名都被革除。原本隻想平靜安寧度過此生,做點買賣賺點銀子,買幾個丫鬟,娶一位賢惠溫的妻子。和生兒育,庸碌平凡地走過這一生,為了‘平凡’二字,我藏拙名,從不乾出風頭的事,連賺銀子都不得不冠以他人之名,生怕木秀於林,然而造化弄人,我終究被老天一次次推向風口浪尖,老天給了我一次又一次的麻煩,也賜予我一次又一次的際遇,仿佛冥冥中賦予了我一種使命,要我做點什麼,改變點什麼,我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在做,在改變……”
“大明病了,病得很重,文貪財,武將怕死,只有一幫不知所謂的言慷慨激昂,空談誤國,頭頂著‘道德’二字便能吃一輩子,百姓哭嚎視而不見,自土木之後,大明各地民頻頻造反,韃靼瓦剌屢屢犯邊,文立於金殿口沫橫濺,邊鎮將士節節敗退,如此世道,如此君臣,大明國祚能有幾年?”
“所以我要改變它,所以我耗費了十多年的心,這些年我做過很多事,殺過很多人,也許做錯過,也許殺錯過,但我問心無愧,因為大明在我的手心漸漸在改善,百姓足食,邊鎮久無戰事,四方藩國鄰屬爭相朝覲,我一件件做著這些事,該做的差不多已做完,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沒做……”
朱厚熜冷笑:“只差謀朝篡位了是吧?”
秦堪表仍舊平靜,毫不被他的態度所影響,平靜地道:“只剩朝堂場了,陛下,朝堂的大臣,該治一治了,如今大明的民間,百姓食無憂,商事興旺發達,開海之後通萬邦諸國,實為盛世氣象,然而,朝堂的大臣還是那些大臣,打著道德的幌子做著禍國殃民的事,裡喊著忠君忠社稷的口號,私下收賄賂,搜刮商賈良民,為排除異己而置國家興衰於不顧,做完了壞事只需喊一聲‘為民請願’似乎便可抹去他的一切罪惡,如此朝堂,如此惡吏,縱創出一個堪比唐宋的盛世,卻能維持幾年?”
朱厚熜眼中恨意愈濃:“這是你篡位的理由?”
秦堪笑道:“我不篡位。”
朱厚熜仿佛到了莫大的侮辱,指著殿外虎視眈眈的將士,怒道:“你當我是小兒可欺耶?這麼多叛軍刀劍指著我,兵變都已打進了皇宮,俘虜了當今天子,這不篡位什麼?”
秦堪看著他,一字一字緩緩地道:“這‘兵諫’,你對我起了殺心我不介意,我可以逃,逃得遠遠的,到日本,到琉球,從此流落異國他鄉,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毀去我和諸多老臣耗費了十多年才堪堪扭轉的中興盛世,你布局肅除秦黨,遣錢寧去天津大開殺戒,羅織諸多能臣的罪名,恢復海祖製……天下不知多黎民百姓因你的一個決定而重新回到貧窮困苦的日子,從此不裹,食不裹腹,失地流民再次遍布大明各地,活不下去的百姓不得不頻頻舉旗造反,然後被朝廷殘酷鎮,大明的國運在這種周而複始的循環中走到絕路……”
秦堪的目不複剛才的和煦,變得越來越沉冷森:“對付我秦堪一人而已,陛下有必要以國運氣數為賭注嗎?有必要以千萬黎民百姓的生計為籌碼嗎?如今的盛世景象,不知多人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換來,卻因你一言而幾乎傾塌,你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要麼天真爛漫安心當你的太平皇帝,要麼深沉冷酷城府心機修煉到家。裝天真你裝不像,玩城府你又玩不過別人,不知跟誰學了一些四不像的所謂帝王心,便以為可將朝堂和天下人玩弄指掌之中。我今日若不兵諫。天下會被你禍害什麼樣子?”
秦堪說到最後,語氣越來越森。說話也越來越不客氣,朱厚熜氣得滿臉通紅,眼中似噴火般怒視著他,瘦弱的膛上下急促起伏。顯然已是怒極。
“秦堪!你這逆賊不要說得這麼冠冕堂皇,篡位就是篡位,哪怕我已是你階下囚,天子尊嚴不容你侮辱!”
秦堪靜靜看著朱厚熜憤怒的模樣,緩緩地道:“我已說過,我不會篡位,這輩子我沒有當皇帝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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