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0章 第一一四〇章 雪夜
臘月。
時至正午,天還是灰的。凜冽的北風颳著漫天的雪花在山嶺與原野間呼嘯,山間被大雪得不知折斷了多樹木。
早已不適宜出門的風雪之中,不知名山嶺邊的原野上猶有人影在,一道兩道,隨著視野的拉近逐漸的變百道千道。
人影像是被呼嘯的風雪融了一半,帶著模糊的黑與清晰的白在風雪裡沖刷,視野的遠,我們只能聽到風的聲音,只有到了近前,才見那些瘦弱飢寒的影持刀的廝殺,聽見呼嘯風雪裡的吼喊。
濺這片大風雪裡微不足道的點綴,並且在落地之後,又逐漸被白的溶解、掩埋。
風雪之中,絕的戰場。
即便是在有將領坐鎮的戰場中心都在大雪裡變得模糊,在戰場邊緣,一道道的影正朝著不同的方向散開,這些半黑半白的影有的在相遇後便又開始廝殺,風雪中彼此都沒有多的力氣,相遇了卻也殺得歇斯底里,有人帶著鮮紅倒下,有人踉蹌而走,也有的在堆裡搜刮著東西,風雪之中驚恐地左右打量。
戰場邊緣,靠近山嶺的地方,一荒村裡剛剛經歷了一場戰鬥,幾個士兵在泊中聚集,搜刮了死去敵人的東西,在坍圮的土牆邊稍作休憩。傷還沒包紮好,廝殺便再度到來。
有人持刀衝出,有人拿了東西便要逃跑。混的衝突中,一道與大雪幾乎融爲一的白影從土牆的後方出現,緩緩蠕著,在衆人方纔收集的資堆中翻找了片刻。這邊多是還算完整的服,生鏽的兵,翻找之中沒見著吃的,白的潛者嫌棄地收了幾片破布,又退回了風雪之中。
戰的象持續,這穿著白服、材算不得高大的影在風雪裡鬼鬼祟祟地輾轉,到死人堆裡掏了東西、了別人的戰獲,間中還將一名穿著皮甲的落單隊正打了悶,掏走了對方兜裡的一小袋乾糧。待到他悄悄地回到山嶺上,已經臃腫了一圈。
已經不能再浪了。
他將搶過來的乾糧和破布打了一個包,背在肩上,潛山林時,又朝著戰場的方向了一眼。
只有呼嘯的大雪,哪裡瞧得見廝殺的人跡。就連那浸染出來的點點鮮,在這樣凜冽的冬日面前,也像是從未出現過一般。
年嘆了口氣。
穿過山林,在風雪裡走,他的前進與踱步都非常小心,一面走,手中拖著的樹枝還在掃腳印上的積雪。也曾料想過會與其他逃兵遇見,要進行一番廝殺,但這一次運氣很好,沒有遇上多餘的人。
在山那邊的破屋子裡,揹著包袱的影找到了先前栓在這裡的瘦瘦的棗花馬,這才騎了它冒著風雪向東而去。
沉的大雪沒有停下,到得傍晚時分,他騎著馬鑽進了另一荒山,山中的道路崎嶇,被大雪倒的樹枝像是築起一片迷宮。牽著馬七歪八拐地深,過了林子,天已經頗爲昏暗,前方只有黑暗的山坡,沒有人氣。年拔出刀來,放緩了腳步。
啪、啪啪。
他將刀在一旁雪地裡的樹木上敲打著,發出帶有節奏的聲音,如此過了好一陣,黑暗的那一端,聽得有人聲傳來:“你、你回來啦……”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一道影從風雪與黑暗的那邊奔跑過來,到得近方纔停下。的臉在黑暗中顯得朦朧,但還是能看到欣喜的笑:“小花,還有……小龍……”
“你錯了,它禿驢。”年糾正對馬的稱呼。
“你、你沒事吧……”
“……能有多大事。”兩人之間相隔一步的距離,年輕哼一聲,隨後道,“我帶了吃的回來。”
“嗯。”
點點頭,籍著昏暗的芒上下打量他,隨後見牽著馬的年帶著往前方走去,在後方亦步亦趨地跟上。
年問:“你沒有生火?”
“你、你不在……我不太敢,怕被人看到……”
“這麼大的雪,誰看得到。”
“……嗯。”
跟著他在雪裡慢走兩步,又快走兩步:“他們打仗怎麼樣了啊?”
“神經病纔在這樣的天氣裡打仗。”
“……嗯。”
兩道影在黑暗的風雪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沿著前方的雪坡往上,如此走出數十步,約能看見前方山勢夾角間的小小雪屋。
雪屋的下方自是樹枝木料,如今上頭遮蓋了積雪,與山勢相融約間像是了一,只有走到近,才能看清這大雪之中房屋的推門。在雪屋後方不遠山巖石下,還有佈置巧妙的煙道。
這裡是寧忌與曲龍珺如今居的房子。
在這一年的九月底,隨著何文的一意孤行,掀起了公平黨決裂的序幕,江南便由此陷了戰當中,到得十月裡,江南開始進飄雪的冬季,延綿的戰卻並未停歇,一村莊與城池在此起彼伏的廝殺與火併中猶如被浩的焚風席捲而過,曾經富庶繁華的江南大地,幾乎沒有了太平的地方。
寧忌與曲龍珺這對年男在荒山之中覓地修養,十月裡與小和尚告別後,遭遇了幾場流民與兵的襲擾,便只好往更深的山間去。
此時寧忌在江寧大中到的暗傷逐漸好轉,拿出在軍隊中學習到的野外技能,在山間搭起蔽的房子,十一月裡甚至還出去襲了幾名斥候,搶到一匹瘦瘦的棗花馬。
這年月多數人缺糧,馬也了吃嚼,棗花馬瘦得可憐,頸脖上髮稀疏,寧忌給它取名做“禿驢”,倒是曲龍珺可憐它,私下裡將它做“小花”,幫著寧忌在山壁旁又建了個小棚子做安置,每日裡悉心照料。
如此這般,江南的冬雪或緩或急地下,兩人在這山間建起小小的避風港,每日裡加固窩棚、餵馬、烘柴、有些艱難地生火做飯,寧忌在四周放風警惕,偶爾出去埋伏軍中斥候、流寇,爲了餵馬,甚至還去軍營背了幾趟草料回來,間中又有過幾次這樣那樣的小變故,轉眼間,已經到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了。
前一日跟隨著遇見的斥候離開了這邊,在那場混戰之後弄到了資,此時回到山間,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雪風呼嘯之中,兩人在窩棚裡安置好“禿驢”,隨後在房間的爐竈裡生起火來,待到芒搖曳,才能看見眼前的臉上髮鬢凌、脣青灰的狼狽模樣。
如今的江南已絕地,這一年的冬季也異常寒冷,外頭公平黨數支打得頭破流,普通人易子而食、軍隊食人都已不算鮮見,即便是藏在山間,兩人見到過幾次逃荒的外人,打道的結果都算不得好。
年昨日覓著軍隊的痕跡出去後,曲龍珺便沒敢生火,白日裡大概也只是吃了許生食,這時候狀態自是不好,但見得寧忌回來,眉眼間笑意宛然,看來弱的瓜子臉上,變得輕鬆起來。
寧忌也不好多說什麼,火生起來之後,爐竈上架了鍋子開始燒水,他纔將手到對方的額頭上,正往爐膛裡添柴的跪坐在牀邊定了定,待到對方手掌鬆開,方纔將柴枝扔進去,隨後又被拉了手過去把脈。低聲道:“沒事的。”
“有沒有事你說了不算。”
“……嗯。”
兩人之間曲龍珺的年紀比寧忌要大兩歲,但寧忌佔了“恩公”的份又會武,冷著臉時向來是沒什麼脾氣的。當然,寧忌這種表現氣概的時候倒並不算多,過得片刻,將的手放開,也不說什麼診斷結果,曲龍珺看了看他,埋頭燒水,寧忌整理從外頭搶來的東西。同居生活的第三個月,即便是這樣的沉默似乎也變得頗爲自然了。
但事實上,此刻的兩人,正於複雜而又微妙的相階段,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會。
自江寧重逢的那一刻,彼此的心中其實是很親切的。世之中的“他鄉遇故知”,任誰心中都充滿了喜悅。
他們在西南便有過相識。但對於那一段經歷的認識,彼此卻有著不同的。
於曲龍珺而言,並不知道年早就監視過一段時間的事實,也不知道對方殺死聞壽賓後救下的理由爲何,在這裡,自華夏軍出的“小恩公”強大、帥氣卻也有些高傲,許多時候會覺得對方有些難以親近,甚至於——不知道爲什麼——對方似乎過幾次“小賤狗”。
爲什麼用這樣侮辱的詞語罵,想不清楚,而爲什麼罵還要救,對於來說,也一直是心中的謎團。
西南小院中的那一晚,年殺人時的果斷與冷冽在心中留下的印象無比深刻,這樣的一個人,若是心中真對自己有意見,將自己順手殺掉,絕不是難以想象的事。
那次的事件之後,邊沒有了聞壽賓的掌控,隨後因爲父仇的緣故離開了華夏軍,孑然一,像是從頭再來,卻也徹底變得無依無靠,要說記憶中印象深刻些的人,無非是華夏軍的顧大嬸與這位“小恩公”。九月裡公平黨表出猙獰的面目之後,聽到這位“小恩公”的名頭,甚至與對方重逢,心中頓時像是有了歸。
但這樣的想法真實嗎?是不是的一廂願,在西南時那張冷冽的臉,那聲“小賤狗”的稱呼,對方又是如何看待的,這些東西,卻又難以細思。
至於寧忌這邊,與小賤狗的重逢是這次離家之行當中最無法想象的事。他也不知道這種是溫暖還是喜悅,作爲鋼鐵直男,尤其是不久前纔在西南遭到過賤人傷害的鋼鐵男兒,就心中對某個異到溫暖這件事,這是不願意多想的,更別提從口中說出來。
如同在張村聽說小賤狗一個人離開之後的反應一般,要死了,但他一點辦法都沒有,能夠說什麼呢?不想讓死?他救下不過於簡單的人道主義,一時的仁慈,學了“婦能頂半邊天”,做了決定要自立自強,自己若是無比擔心,那什麼了。
“何文高暢”都那麼恥,更何況“龍傲天擔心小賤狗”。
而從西南離開之後,他其實也並未過多地去想,自己希將龍傲天的威名大大的打出去的執念到底是因爲什麼。張村的評價固然是一個方面,但事實上,在龍傲天這個名字被打上“五尺魔”的污衊後,他也完全可以改個東方不敗、西方失敗之類的名頭從頭再來的。
爲了追殺於瀟兒離開西南,一路招搖到三千里外,小賤狗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忽然間,鬆了一口氣。
這些話並不好說,甚至於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過。重逢之初,能夠談論的無非是從西南出來後的一系列經歷,不久之後,可以通的東西其實就了起來。
寧忌的背景、家境,包括在華夏軍中許多的事,他是無法跟對方討論太多的;而另一方面,曲龍珺的父親死於華夏軍之手,隨後被賣做瘦馬,帶去西南搞破壞,這些素材,也並不是適合敞開說的話題。不好提及過往,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六歲的年男,能夠聊的便不多了。
相的前一個月,寧忌了傷,曲龍珺照顧小恩公,屬於應有之義,重逢後的同居,便並沒有太多的古怪。
小禿驢來的時候,他們的手還牽到了一起,彼此都顯得頗爲自然。
此後戰四起,民、匪流竄,兩人進山間建起小窩棚,偶爾在幹活當中,自然的談反而更多一些。一旦閒下來,寧忌便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了,他很高傲,面平靜一如當初在西南時的小大夫,曲龍珺只以爲他生平淡,偶爾跟他說上一些話,其它時候多有剋制,待到寧忌搶回了那匹“小禿驢”,兩人之間因爲這棗花馬的話題倒是多了不,曲龍珺心照顧這小寵,寧忌也因此出去搶了幾批草料,偶爾他嫌棄地罵罵這小“禿驢”,曲龍珺也會可地糾正他。
世持續,周圍的天地慘不忍睹,莫名其妙的戰、火拼,流民之間的易子而食都已經出現。抱著善意的相識之人在這種環境下的相依爲命似乎是毋庸置疑的選擇,這是他們在山間相依爲命裡不必多說的部分。
然而,總在靜下心來的時候,兩人心底也會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們終究是這般年紀的年與,這樣的相聚眼下似乎不必多說,但接下來,會怎麼樣呢?
這些想法若有似無、時時現,就如許多人在某個年紀悄悄到的那樣,因爲與某一個人的相,溫暖、好、曖昧、心跳、忐忑……這些思緒會若有似無的浮現、落下,有的時候像是在木屋牆上織的枝葉與影,有的時候如汐如煙火。許多年後它們會變作心中最好的記憶,人們偶爾提及或是永不與人訴說,但在這一刻,則支撐著他們安靜而又忐忑的相。
十月裡才倉促築起的小棚屋並不寬敞,一個爐竈,兩側是兩張窄小的牀,幾乎便是整個房間所有的“傢俱”,牀鋪也只是劈下來的木頭上鋪樹葉、乾草再搭了些拼合起來的布片的臨時做法。爐竈爲這小小的牀鋪提供一些溫度,爲了避免晚上被煙燻得窒息,竈邊有專門的煙道,糊了泥,是這房間裡最花心思的地方。
安靜的沉默之中,曲龍珺燒好了熱水,擰了一小塊布給寧忌臉,寧忌則已經將今天的戰利品做了歸類:一些散散碎碎的吃食,看來可以用的刀片、護心鏡,這樣那樣的布片,中間甚至還有個繡工的小肚兜——寧忌是從一個士兵的上搶來的,至於對方是從哪裡得到,則屬於不能細想的範疇。
接過對方遞來的布隨手了臉,他指了指曲龍珺牀邊的一個小皮袋,讓將熱水裝到裡頭,揣進懷裡——這是十一月裡曲龍珺月事來時他到外頭特地來的一個袋子——曲龍珺一邊說著:“我沒事的。”一邊跪趴在竈邊給皮袋裡裝了水,揣進服裡,然後也用熱水洗了布片,側到一旁拭了自己的臉頰。
分派東西、收起來、繼續燒火、做飯……原本冰冷的房間裡已漸漸暖和起來,做飯的時候曲龍珺跪坐在牀邊,因爲嫌皮袋礙事將它放在了一旁,寧忌看了,抿著指了指,曲龍珺吐了吐舌頭又將它塞進去,火搖曳,的臉倒是漸漸地不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