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回家來就覺他娘看他的眼神熱辣辣的, 偏吳氏又沒說什麼, 他也沒追問, 等用過晚食, 衛領著宣寶去認字讀書, 教完當天的功課才空同姜閑聊了會兒。

看老爺太太有話要說, 張嬤嬤主抱走福妞, 出去還不忘代閑雜人等退開些。

人出去的時候，衛還不疾不徐飲了幾口茶，估差不多了才問:“府上出什麼事了？”

“不就是正常過日子, 能出什麼事？”

“娘今兒個神不對。”

“……”姜不好意思笑笑，略側過面對他說，“這賴我, 今兒不是收了郭大人的信？我跟娘和硯臺閑聊了幾句, 從郭大人還在南邊任縣令說到相公。”

“說我？我估要在通政司待個三五年，有什麼好說？”

“說的是三五年后……”

衛是不太會同姜說朝上近來在鬧什麼, 皇上又想做什麼事, 但要是同自己有關, 并且會直接影響府上, 他會提。最近兩年的幾起事件讓皇上對很多地方員產生了懷疑, 就琢磨著如何才能解決上欺下魚地方的貪污吏。不說解決，不能讓他們認為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就肆無忌憚。

如今京城這邊要了解地方上的況通常都得通過員上京述職, 朝廷是設立了監督檢舉制度，不過就算一地百姓真的苦, 苦不堪言, 要揭發員也是非常困難的事。

沒有路引你無法遠行，要把希寄托在本地的其他一些員上，希他們行義舉拯救大家，這也是很為難的一件事。

只要答應做這事，就要承擔很大風險，辦了都可能換來報復，沒辦下場一定慘。有些員他不做壞事，但他也不想管這閑事，很怕引火燒給全家招來大禍。

就那話:窮則獨善其，達則兼善天下。

自問沒那能耐，他就只想盡本分，我做好人，別人做不做我不管。本事得足夠的大才能去影響天下人，讓大家都行善舉。

包括煤城宋家大案和治水工程工減料案，這兩起讓皇上意識到地方上相護齊心協力一起發財的現狀，現實的況甚至比他想的還嚴重，他眼下最關心的倒不是怎麼才能把所有貪都揪出來，而是在反思當朝制度。皇帝會認為，會釀這個悲劇是不是制度上的不完善？

在任免員這一塊兒，朝廷給吏部的權力太大，吏部卻有些不作為。

按說他們不僅負責任命，也要負責升降、調、考課甚至罷免……要分辨出哪些是好，哪些是壞，提拔好的，貶斥壞的。貶斥之后還是死不悔改的就不應該再給機會，當直接罷免。

朝廷有制度，實施起來的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皇帝同幾位心腹大臣分別商議過，給他思路的還是衛。衛說他覺得是吏部權力太大，監察力度不夠。京城這邊要了解地方況不能寄希于員述職，你讓他自己說，他睜眼瞎說又怎麼樣？還是得有個特殊的職權部門上各地巡視，看地方怎麼辦事，聽聽百姓說了什麼。

同時還應該設下懲方案，因為吏部不作為或者說看錢辦事釀悲劇的，朝廷同樣要對吏部追責。全天下都知道有人著便奉命巡視地方，卻不知道負責巡視的員人到哪兒了，來沒來本地。那地方上總該會收斂一些，無形之間也達到威懾的效果。

“朕不明白，卿說應該派員監察地方，都察院不就在做這樣的事？”

“都察院派去地方的監察看到的永遠不會是地方實。”

“這話從何說起？”

看皇上眉心都皺起來了，衛講他不是信口開河，幾年前他曾經在宿州府學讀書，在那里見識過監察巡視地方的陣仗。真的特別省事，他們穿著公服頭戴烏紗帽坐轎子去，就是大張旗鼓的，進城的時候還有地方去迎接。

地方帶著上面來巡視的走走看看，去的都是他們提前布置好的地方，看見的都是百姓富足生活十分幸福的景象，該看的看完，再稍微打點一下，吃一吃喝一喝，過兩三天客客氣氣將人送走就什麼事都不會有。

京城這邊看到的是四海之平安喜樂，臟的臭的本到不了監察跟前。

有時候會遇到百姓豁出去命沖到監察跟前要道明實，這種都會被提前安排好混在人群里以防萬一的一把拽住堵了，說他壞了腦子，是瘋的，直接就把人拖走了。

告狀不，事后還會被打個半死，多幾次誰還敢往前沖？

到這份上，監察設了就跟沒設一樣。

白拿俸祿，不起作用。

衛說關鍵還是在兩個地方，一是不能讓負責監察的員其他部門管轄，它得直接向皇上代。二是不能著公服頭戴烏紗大喇喇出去，你每走一步都有人盯著，到什麼地方看到的都是地方員想讓你看到的，那自然是一片祥和。你還在路上人家已經快馬加鞭趕到下一地，提前打點好了，還察什麼？

衛真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這番話，除了他，朝廷上沒第二人敢說。

皇上聽完沉思許久，點頭認可了衛這說法，說這個的確存在，也難怪朝廷下了大力氣，地方上還是能只手遮天。

“文武百唯獨卿解朕心意，旁人畏首畏尾想到也不敢說，只卿敢說，不辜負朕對你一番倚重信任。照這麼說，朕應該指派幾個員，使他們著便低調出行，看看外面到底是個什麼景象，問問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皇帝又很慨，說可惜衛在通政司，通政司也在整改，暫時調不出去。

衛謝過皇上厚，他其實不覺得自己說了一番很了不起的話。監察機制自古就有，他只是在反復斟酌之后，將原有的制度做了一點完善，指出不足，提了些許建議。

衛又道:“出去巡視的員只是皇上一雙眼，替您看著萬里疆土，會看局勢巧于偽裝能言善辯即可，臣如今名氣大，又第一能得罪人，反倒不適合做這個。”

皇帝提到遲早要放他出去歷練一番，這事都盤算很久，只是還不到時候罷了。

衛有些驚訝的樣子，皇帝還笑了。

說你膝下兩子一，大的都八歲了，過個十年陸續就得給子說親，聘禮嫁妝不得準備著？要是別家倒不至于為這犯愁，你當朝大員出不起子的聘禮嫁妝不招人笑話？又說做臣子的數年如一日為朝廷勞心勞力，立下許多功勞，做皇帝的能虧待他？

“卿今兒個又替朕分一回憂，朕該賞你點什麼好？金銀玉綾羅綢緞古玩字畫？還是賞你一座氣派的大宅院？你雙親健在，又有妻子外加西席奴仆，四進院住得開嗎？”

“臣懇求皇上，這回可千萬別行賞，讓全天下員知道臣又給您出了注意，怕是安生不了了。”衛膽子很大，滿是真誠的說像這種功勞就應該歸屬皇上，制度改下來天下百姓益，該是皇上的功德，“哪怕地方上那些員，敢記恨臣，還敢對皇上不滿嗎？”

“你不想要大宅院？”

“……想是想，臣估著過幾年也得再搬一回，如今這院子還不算，以后兩個小的要親就住不開了，但那也是以后的事。”

這幾年天威很盛，幾乎所有人到前都是小心翼翼的，哪怕后宮之中的妃嬪都不敢放松。還把皇帝當伯樂有意見就敢提有想法就敢說的，已經很很了。

先前在梅芳齋行走的幾個陸續都畏懼起來。

有這些人做襯托，衛就顯得格外出眾。

皇帝需要底下人的恭敬，卻不喜歡看所有人到跟前來都是一副鵪鶉樣兒，瞧著窩囊。衛的尺度就把握得很好，他既不在前張狂放肆，也不顯得拘謹，前兩年是什麼樣，如今也沒什麼改變。皇帝同他說話才覺得舒心，經常能從國事說到家事，在皇帝心里，衛就是不一樣，他們君臣之間關系親近，很有幾分知己味道。

聊得痛快了，皇帝說今兒個不發賞賜了，大宅院欠著。

之后皇帝都在認真琢磨怎麼完善監督機制，大方向已經有，摳細節就不是那麼難。皇帝在琢磨這個的時候，衛在回味前那番談話，他覺得皇上說可惜你在通政司是玩笑話，哪怕眼下方便調，皇上也不會派他做這個事。

首先這個活還是有一定風險，很招人恨。

其次負責巡視的員只需要忠心機敏就可以了，他途中發現問題也不需要立刻去解決，只需要記一筆送回京中。

衛覺得自己能有更多用，就算要外調，也是順便看看地方風，主要還是得管事去。不過三品以上的地方其實很，扳一扳手指頭就知道，主要就是河道、漕運、鹽政……這幾個都是大缺，就因為，水也很深。

現在整頓通政司，跟著再一都察院，朝廷已經太忙了，其他衙門還得往后排一排，左右一口吃不胖子。

皇上要整頓都察院，加大監察力度，這個事衛沒對姜說。他甚至沒說自己最近又立了小功一件，只是提到有次陪皇上閑談，聽那話，皇上仿佛準備將他外調出去。由此夫妻二人展開了一番對談，然后才有今天那出。

衛耐著子聽姜說完，鼻梁:“還不肯定的事，說出去娘不惦記？你啊……”

姜眼神佻起:“相公咱們親十年了，我還不知道你嗎？每回考完你回來說還行，結果妥妥的能取上。你說大概會出個什麼事，那就沒跑了，或早或晚總是會來。”

“我也不是大拿還沒應驗的事出來顯擺，我想著爹娘因為信上寫那些事近來興致不高。轉移一下二老的注意也好，再有，咱家兩子一長大之后都要準備聘禮嫁妝也是事實，爹興許沒想那麼多，娘上不說，心里肯定要琢磨，給喂顆定心丸咱娘能點心。”

“本來我都沒想到這些，是娘家那封信，說狗子在看媳婦兒，我這不還使人打了一副首飾跟著要送出去？娘才想到如今份不同，以后甭管是嫁是娶都不像老家鄉下那麼隨便，聘禮嫁妝都不能，了是給硯臺他們丟人……咱們府上要是跟父老鄉親比，過的是神仙日子，平常周轉很夠，聘禮嫁妝還是不知當從哪里出。娘心里愁，聽你說這事之前我其實也愁。我兄弟娶媳婦兩匹紅綢一副首飾就夠了，硯臺以后把這翻十倍都還遠遠不夠。”

衛聽著臉在發熱，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好，才讓親娘包括夫人憂慮至斯。

不用他開口，姜就看出他要說什麼，挨著坐到衛邊，將頭靠在他肩上:“我不是怪你，相公你夠忙了，你衙門有公務，還要額外為皇上分憂，又要教宣寶讀書，哪有力去想十年甚至十幾年后的事。是我跟娘日子過的清閑，閑著就琢磨，看見別人家這啊那的也會聯想到自個兒上，這才平添憂愁。剛想到他們三個需要的聘禮嫁妝臺數的確愁了兩天，跟著聽你說過幾年有機會外任，朝廷一年給很多養廉銀，我就放心了。”

姜真的不貪，從來都不貪，哪怕知道地方油水多，京很窮，也沒覺得有什麼。

至在想到嫁娶問題之前都沒覺得有什麼。還認為男人有本事，皇上也厚道，家里上慈下孝，生活很好。

原先窮的時候稍微摳點，寬裕之后很舍得幫扶親戚。置年貨實在，給兄弟添喜也是盡了心的，上好的紅綢，著似水，又取了銀子送去請人融開打京城這邊時興的花樣……

自家生活無憂，就盼著親戚們過得好，誰家都好這一姓人才算混出來了，一代代傳下來就越來越興旺。誰家都好也不會遇上丁點事就來找他們幫忙，能省很多心。

“相公你放心，我跟娘說這事的時候就只有硯臺和福妞在旁邊，我叮囑過，不會出去。”

衛嘆口氣:“我沒想到，是我疏忽了。娘你以后有什麼煩心事就直接告訴我，別悶頭自個兒瞎琢磨，你跟娘愁做一堆，還怕給我添瞞著不說，我也不是滋味兒。本來，我是他們三個的爹，聘禮嫁妝都該我來心。”

姜就著靠他上的姿勢點點頭:“今兒個硯臺還說呢，以后出息了要置大宅院，帶花園那種，給咱們福。”

“……那不到他了。”

姜本來舒服靠著，聽到這話，猛的坐直起來:“這話怎麼說？”

衛就在耳朵邊低聲說:“前陣子立了小功一件，皇上就提到說賞我一座大宅院，我怕麻煩，讓皇上欠著了。”

衛猶豫了一下，轉翻出一本折子模樣的東西，走回去遞給姜。

姜接過去的時候面帶疑，拿著正反面看了看，看不出什麼。衛示意展開，展開看里面的容。

姜展開一看——

真虧得是坐著的，要是站著就要行大禮了。

這這這、這是皇上給衛打的欠條！說某年某月某日，皇上答應賞通政使衛豪宅一座，寫這個是怕自己日理萬機忙忘了，讓衛有需要的時候拿著進宮去討，金口玉言，一定兌現。就這麼個東西，上面還蓋了印。

姜看得恍恍惚惚，瞧自家男人的眼神都流出一言難盡的意味來，又忍不住去琢磨皇上到底咋回事？說好的是君臣，這待遇比親兄弟也不差，衛大衛二衛三之間的還沒這好呢。

張了張，沒說出話。

衛大概猜到夫人在想啥，申明說:“這不是我去求的，是皇上提到，皇上主要給，又怕現在賞下會給我招來麻煩，主說打個欠條讓過幾年有需要了進宮討去。”

“你就真讓皇上打欠條啊……？”

“皇上一定要打，說要是沒這個過個把月他保準忘了，以我的子他忘了我也不會主提起，說一定要給個憑據，讓我哪天住不開了就拿這個進宮去。”

姜小心疊回去，遞還給男人。

衛沒接:“娘你收著就是。”

“我收著是可以，我就是不明白，皇上對咱家也太實在了……”

“興許是想讓我無后顧之憂踏踏實實為朝廷辦事。皇上本就是重重義之人，只不過置高位有許多選擇不由己。我實心實意為皇上辦事，皇上不愿看我吃虧想鼓勵我褒獎我。又想到我從來沒去地方上任過職，家中恐怕拮據，有機會就想補我。”三品在京城，一年真沒多搞頭，在地方上養廉銀得有一兩萬。皇上經常覺得衛做的事多，拿的錢，虧他虧得狠了。即便這樣衛也沒什麼怨氣，還是踏踏實實的，皇上能不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