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這會兒江上有些冷, 加上船行時還會帶起風, 姜覺到涼, 便招伺候的嬤嬤來, 讓拿個披風。想了想荷花也在旁邊, 又改口道:“取兩件來。”

嬤嬤心領神會, 給姜拿了件銀紅的, 將另一件水紅的遞給陳荷花。

荷花是陳氏娘家侄，進縣里去過幾回，好東西見過, 卻沒穿上過。這輩子穿過最好的一裳就是親時的吉服，這會兒看著嬤嬤遞來的披風都不敢接。

“不咋的冷，我就不用了, 這個披嬸兒上才好看, 我穿像啥話？”

“行了別推了，也是想到你要上船我才會拿上這件, 這選了, 做出來我就沒穿過兩回。桃水紅這些你們年輕姑娘穿著漂亮, 到我上像什麼話？你就拿著, 這披風嬸嬸送你了, 披上看看可還行？”

荷花雙手接過，沒立刻往上披, 先拿手背去挨了挨。是緞面的，溜得很, 疊著只看到皮滾邊, 抖開才發現上頭還繡了花樣，做工很巧。

“還是嶄新的，真給我嗎？”

姜已經穿好了，看還一臉稀罕瞧著手里那件披風，便道:“這件是隨雪溪做的，雪溪是我府上小兒，今年該滿七歲。那件水紅的小披風穿上好，我穿這個不像。”姜催別干看著，披風也是裳，裳就是拿來穿的。

荷花這才把它披上，姜走了兩步，點點頭:“好，是小姑娘穿的。”

上暖和一些，姜想起剛才侄媳婦提的事，走到窗邊，看著外頭滔滔江水說:“你們家那個況確確實實麻煩，再麻煩還是得你們夫妻二人商量著解決。我跟你叔叔見的世面的確大些，經的風浪也多，在大方向上能給你們指點一二，怎麼做外人沒法說。想想看，我同你婆母李氏是妯娌，我們之間就一些親戚分，你當家的同卻是濃于水的母子親。”

姜說著回頭看了站后面的荷花一眼:“虎娃那孩子優點是個沉穩心眼實在，缺點也有，他腦子得慢些，有些事要他明白并且接比較難。荷花你頭腦靈，我跟你說，但凡自己能想辦法解決的事都不要隨意求人。一則人這個東西要留在刀刃上用，二則誰也幫不了你一輩子，你二人得立起來，明白嗎？”

“大概聽明白了，我也知道叔嬸都是做大事的人，忙碌，其實不當拿蒜皮來麻煩您，主要我剛進門，也不好一來就大包大攬作頻頻，娘本來就不太中意我……”

說到這個，荷花心里是有點苦的。

衛虎冬月里歸家，他們臘月親，從嫁到衛家就讓婆婆立了規矩，屋前屋后很多事也自然而然的落到頭上。做點事倒沒啥，鄉下姑娘誰不是打小干活？荷花不痛快的是公婆的態度。

村里頭偏心的父母多，都說十手指有長短，對這個好一點那個差一點本倒不是大過，到婆母這份上簡直太夸張了。

那個家里本沒把他衛虎當個人，是當工使的，他就像家里養的耕牛。

以前窩窩囊囊在鄉下就不說了。如今眼瞧著要有出息，那個娘還是沒拿正眼看過他，逮著他千叮嚀萬囑咐說的都是出去花錢，好好干，有機會多提一提兄弟登科，讓衛夫妻知道他有本事只是被鄉下夫子耽誤了。

離家之前，荷花娘家那頭都拿了東西來，親娘給烙了餅煮了蛋裝了咸菜，婆母啥也沒弄，讓兒子媳婦到了縣里去買它二十個大饅頭，一路上就湊合點，反正上了船肯定有吃的，跟著老爺能肚子嗎？

這種話，他們趕路的人自己說沒病，兒子要出遠門當娘的這麼講不嫌刻薄？

就那天，李氏還在給二兒子燉藕湯。

陳荷花上沒說什麼，心里憋著口氣，特想問衛虎是不是撿回來的兒子？怎麼老大就是草老二是個寶，說老二人聰明能讀書，也沒看出衛登科哪里能讀，都不用跟三叔家的堂弟比較，跟大順哥比他都差遠了。

因為蛋早說要一起去碼頭，說有話想當面跟叔叔講，虎娃就帶著荷花先去縣里跟蛋會和，他們乘的是蛋安排好的馬車。在馬車上，荷花跟表嫂盧氏說了一路！盧氏勸好多！

就那話，說在家能著你，出去了還管得了？

還說有那麼個兄弟好，有他拖著，做婆婆的輕易出不來，反正眼下只能在鄉下困著，沒機會給你添堵。

盧氏讓同衛虎點抱怨，趁著在淮安這兩年給他擰擰子，把人籠絡過來。還說和睦人家，許多婆婆同媳婦兒都不對付，這沒關系，只要男人心里裝著你，日子都能過得下去。

盧氏會這麼說也是基于娘的教育，盧家是大商戶，府上妻妾多，嫡庶子也多，人多了事必然雜，娘家隔三岔五都在鬧騰，有安寧……看他們扯皮看多了就知道，當家人心里住著誰誰總能笑到最后，占不占道理都沒那麼要，關鍵在于他肯聽誰說。

表嫂說這些也不全對，荷花撿著聽了一部分，這會兒又聽三嬸姜氏說了一通。

聽完就發現，兩人的想法明顯不同。

三嬸是讓想法子把關系好，哪怕不好，至表面上要過得去，別鬧得太難看，否則當家的會特別為難，再者嘛家和方能萬事興。表嫂讓他把衛虎拉到自己這邊，這樣以后婆媳翻臉，男人才會支持。

荷花想了想，以衛虎的子，無論有多稀罕媳婦兒，也不會真的拿尖刀往當娘的心上。

你要他二選一是他上絕路。

選不出的。

姜有說過，愚孝不對，不孝也是大錯，這話虎娃是認同的，也聽進去了。這會兒聽荷花說了一通，還是那個態度，勸道:“你要是覺得眼前是一團麻理不清楚就暫時放下，沒準換個環境到南邊生活一段時間有些事就豁然開朗了。你之前在村里，見的天地小，出去看看外面眼界開了想法也會不同。反正別迫自己太過，想不好就放一段時間，出去大半年才能回家，給你的時間長得很。”

“嬸嬸子真好。”

姜笑了笑，說:“我要是子不好早幾年就急死了，場上很多事才是真的無解，擺你面前好幾條路，沒一條好走，可還不是得往前邁步子？還能停在原不？”

在船上的時候姜就教了侄媳婦一些，等到了淮安，虎娃還是跟頭年一樣負責跑啊采買這些，他媳婦兒荷花讓姜帶在跟前，看賬啊見管事啊訓話這些都瞧著。

這麼帶了幾個月，這小姑娘就有了一點管事的架勢，私下跟自家男人說想學認字，讓虎娃教。

“學認字？學認字來干啥？”

“你想想看，要從人牙子手里買個丫鬟，尋常模樣的要不到十兩，但凡會寫幾個字能喊到二十兩，你還覺得識字無用？我不認字就只能做個普通管事，要是能看能讀能寫，過幾年沒準就能混我嬸跟前第一得意人。再說，咱們家不得做筆賬？進多出多怎麼花用的不寫下來咋記得住呢？”

虎娃聽著也覺得有道理，他撓撓頭:“就怕我笨，不會教你。”

“你每天教我認三五個字，過半年不就會好幾百了？我又不讀你那些書啊經的。”

“我給你買本蒙書回來挨著學？”

荷花想了想:“行吧，買本別人用過的舊書就，我用不著新的。”

開始學認字是在夏天，學三五日后，姜發現了，問是不是在學字，荷花還不好意思:“嬸嬸知道了？”

“我看你指頭在哪兒比劃，還真是？什麼時候開始學的？進展如何？”

荷花說有幾天了，就是剛開始還不太上手。

“那倒是，我在鄉下那會兒也不認字，后來是跟兒子一起學的，開始是比較辛苦，找到些規律就容易了。認個字不難，要把字兒寫好還難的。”

“我看嬸嬸寫得就很好。”

“那是寫得多了練出來的，我相公曾說過，考試有技巧，但做學問沒捷徑，練字也是一樣的，你勤快些，多寫寫吧。”

姜想起來問是自學還是虎娃教的？荷花說是男人在教，說最近有點發現他那個的好了，換個人來看你半天學不會能急死。他耐心好，也穩得住，一遍不行再來一遍，不著急的。

姜也覺得不錯，實實在在的不慌不忙的好。

虎娃教認字，姜給糾正了一下提筆的姿勢，給找了個合適子臨摹的字帖來，讓看一看學一學。到秋天，衛在外面的工作進展順利，一切都在走上正道，后宅這邊，荷花看著也有了些樣子，從稀里糊涂的鄉下土妞逐漸在往城里靠，學做事也學規矩還學認字，跟姜時間長了看出些手腕，才知道嬸憑什麼做二品夫人。

其實府上的事真的不，食住行都是在張羅，人往來也多，可你看卻不覺得忙，許多麻煩事對來說不過就是皮子，幾句話安排下去就井井有條了。每天有大把的時間，偏偏衛彥他們都不在跟前，沒子可教管做什麼呢？讀書唄。

讀膩了還去拜廟去游湖去賞園，每次從外頭回來會提筆將見聞寫下。哪怕沒出門的時候，吃到好吃的或者聽說什麼趣事也會記一筆，說是等年末拿回京城給兒子看，為自己這份隨筆取了個名《衛夫人淮安小記》。

荷花最初見著三嬸，還覺得是大家循規蹈矩的太太，這一年接下來發現也不是那麼回事。

這人復雜。

該講規矩的時候一點兒不含糊，那些沒所謂的地方不計較。會過日子，不鋪張也不摳門，還懂趣……荷花看下來覺得不說學齊活，能得三嬸五分真傳，也能把日子過舒坦了。

在淮安這段時對虎娃夫妻影響巨大，不是哪一個，他倆都變了很多。秋末冬初衛照樣押漕糧回京，經過濘州的時候還是把兩口子放了下去，并留下話說來年還是那個時間，來碼頭等。

他們夫妻兩個答應好了，這才下船，隨帶的包袱里有點心，荷花還是去買了些饅頭，這才往車馬行去。他們從濘州碼頭趕回松縣，到的時候天都要黑了，夫妻兩個就在縣城里歇了一晚，住蛋家。

荷花跟陳氏兩姑侄一見面，互相都很慨。

“快一年沒見，姑你瞧著又富貴了。”

這話陳氏聽，笑瞇瞇招呼侄坐下，催促底下去備桌菜來。

荷花把人喊住:“別麻煩了，我們一路舟車勞頓，也吃不下大魚大，有口素面就。”

“你到我家里來了，就給你吃口小面，像什麼話？”

“那就加一勺丁，做臊子面唄。”

看是真想吃面，陳氏點頭，命人做去。把這安排好了才問起在南邊的種種，荷花慨連連:“跟了嬸嬸幾個月，我是開眼界了，真是白長十幾歲，這才活明白。”

“我看你是有些變化，比原先大氣多了。”

“是嬸嬸教得好。”陳荷花說著往姑旁邊靠了靠，小聲問，“這一年鄉下有啥靜沒有？我家里好嗎？我婆婆鬧沒鬧什麼？”

“你娘家都好，你婆家那頭嘛，你有個心理準備。”

荷花臉都變了，問準備啥？

陳氏讓吃茶吃點心，看吃上才說:“老三給姜氏娘家侄子介紹了學館，那個學館我聽你大順哥說了，雖然是私辦，門檻不低，很挑選學生。姜家的拿著老三的親筆信，很順利就拜進去了，李氏聽說之后也讓老二跑了一趟，想說把登科送那邊去，人家不要。他說是漕運總督衛大人的二哥，人家還是不要。”

陳氏沒說全，衛二郎回來之后沒兩天，李氏就氣沖沖跑縣里來了，找他們論理。說都是蛋那書害的，人家聽說是衛的兄長就滿心滿眼看不起，別說通融，要不是讀書人要臉那頭能直接攆人。

可就算沒攆，也差不離，人明說不收，客氣請你出去。

李氏起先說衛死板，怎麼就非得中秀才才給推薦？去好學堂待著不是更容易中？

想到說這些衛也聽不見，就來找了大房麻煩，陳氏跟吵了一架把人趕出去了，李氏估憋著火，就等虎娃夫妻回來。

荷花聽著直皺眉:“叔叔不是說過嗎？好學堂教得難，連秀才程度都沒有進去也是聽天書，跟不上的。”

“是說過，可不信，覺得你敷衍。就算不是敷衍，李氏那個人認定了什麼不撞南墻是不會回頭的。想想看，虎娃現在跟老三做事，李氏煩不著老三不煩虎娃？”

“上回出門的時候我婆婆就說過，讓我們多幫襯兄弟，在那頭給他吹吹風。我倒是提過，叔叔和嬸嬸都是一樣的子，說一不二的人，條件講好了就擺在那里，不會聽人打商量。姑你說說，頭年叔嬸回鄉，我婆婆自己都沒辦的事，憑什麼覺得我相公能給辦妥了？我相公天生的笨腦袋瓜，有這能耐？”

……

姜后來收到娘家來信，也得知了這事，告訴衛之后，衛笑了一聲:“這算是放任蛋寫那個書給我的好，別人知道咱們家這個況，知道我的個，旁人就很難打著我的名號去做這樣那樣的事。”

“那不是好？”

衛含笑點頭:“是好，虎娃跟荷花要接些考驗了。”

說這番話的時候，兩人已經回到京中，人在自家的四進院里吃著茶烤著火。衛彥人在國子監里，衛煊在前面讀書，至于說福妞，抱著親娘帶回來的布料那些笑得眉眼彎彎，樂夠了想起來把這一年的畫翻出來給爹娘看。

一張張翻下來，進步真大的，不是畫，字也在逐漸擺傻黑，慢慢朝著清麗婉約靠攏。

“哥哥說我是棵好苗子，爹你看看，仔細看看。”

衛看了，看完拍拍頭:“是棵好苗子，還得端端正正的長棵好樹，不著急，慢慢來。”

福妞仰頭對爹笑起來，看他們父那樣，姜問道:“我們出京之后你聽沒聽話？”

“聽了呀。”

“沒鬧你爺？沒鬧你哥？”

“沒呀。”

姜輕臉蛋，又問了一遍:“真沒有？沒吵著要小唐哥哥？”

提到這個小姑娘就撲進娘懷里:“那娘你什麼時候請唐夫人來做客呀？我現在胖鴛鴦畫得可好，還想拿給小唐哥哥看看來著。”

姜逗:“可娘跟唐夫人又不絡，無緣無故做什麼請？”

小姑娘低頭想了想，過會兒仰面看過來，說:“娘不是說表現好的話，回來會獎勵我嗎？”

“珠花手串那些不都給你了？”

“我不要那個換個獎勵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