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假期不長,很快就到了結束的時候。

驚蟄一聲雷響，“冰封的大地”開始慢慢解凍，寧香和林建東在新時代的春風吹拂中返校。岸邊楊柳長出新綠，小船飄在河上往前,猶如置煙柳畫卷中。

因為年前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所落實改革開放的政策,這一年的春天,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新氣象。很多人似乎都擺了束縛鐐銬,開始恣意生活。

街上的“小流氓”是流的捕捉者,花襯衫喇叭隨可見，人們全都頂著一頭燙卷了獅子狗，七八年還有不敢跟這種流，現在全是放開了找新鮮。

寧香和林建東一起回到學校，寧香到宿舍收拾好床鋪剛坐下來,張芳和趙兩個人到了。兩個人回家過年也趕了時髦,把頭發燙得滿頭卷。

宿舍裏的人看到們這樣,一下子全都過來圍住們，又是看又是手。

顧思思看完張芳和趙的頭發，抬手捋一下自己的麻花辮子，有點羨慕地說：“我本來也想燙的,可惜我媽就是不讓，說這樣太各了。”

這一年正是新舊思想撞的時候，雖說年前會議上落實了許多政策，但其實也還有很多人一時間緩不過勁，不能從舊時代裏一下子走出來。

這部分人,非得社會環境和風氣完全發生改變，才會跟著隨之改變。他們做不了流的先驅者，更加引領不了流,相反在流乍起之初都是非常看不慣的。

寧香知道的就有，這一年有些人開始擺地毯做生意，而擺攤賣東西這件事在很多人眼裏都是不務正業，那都是小流氓才會幹的不正經勾當，很多人都瞧不起。

然而當這部分人賺了錢，當“萬元戶”這個概念出來的時候，那些原本看不起這種小流氓才會幹的事的人，一下子又羨慕得紅了眼，跟著趟開始擺地攤賺錢，形了八十年代的特。

總之什麽事都有一個過程，十年二十年，每一年都會有所不同。

而寧香並沒有去抓這個早就先知的機遇，的時間和力都有限，做不了那麽多的事，仍然是把時間用在最該用的地方。就學習和刺繡這兩件大事，就夠忙碌的了。

從上大學以後，跟著周雯潔和李素芬兩位大師學了一年多的刺繡技法。到這一年開學過了半學期，最拿不準的人肖像繡也得到了兩位大師的肯定。

關於原創繡品這一塊，也沒有停止創作。每次從書本或者日常生活中產生什麽靈，就會在本子上草草畫兩筆，然後搜集好資料去找林建東。

林建東幫出畫稿，自己拿著畫稿製作底稿，再做刺繡。

當然現在做的這些繡品，依然還是要給放繡站。也有琢磨過要不要自己買料自己做，然後直接把繡品賣到刺繡商人手中，這樣收益應該會更高一些。

現在社會上各種政策寬鬆了下來，刺繡這一行肯定也不缺商人的。這些人來自大城市申海、平城、港城，來蘇城買了繡品再回去提高價格賣出去。

但因為陳站長一直對都很好，所以這個念頭冒出來一會以後，寧香很快就又打消了。周雯潔繡師跟說過，不要急躁過於功利，把繡品做好做到極致才是最重要的。

幹刺繡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作品。沒有更多更好的作品給自己撐資曆撐名氣，在其他方麵鑽營得再多也沒用，這本末倒置。

於是在春風解凍大地最開始的這半年裏，寧香依然耐著子潛心磨作品。要在這條路上走一輩子，所以倒也不必急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裏。

寧香因為經曆過一次時代的發展變革與變化，在眼下社會發生巨變時，依然從容淡定不慌不忙。但其他人不一樣，尤其年輕人，好像放出了牢籠的鳥，想著辦法讓生活變得多姿多彩。

眼見著天氣熱起來之後，外麵的集市也開始變得熱起來。這種彩斑斕充滿活力的熱，是過去十多年都不曾有過的。那個年代的灰，終於被其他彩所覆蓋。

顧思思在宿舍裏提議，“周末一起出去逛街怎麽樣？聽說現在外麵可熱鬧了，街上什麽小攤都有，逛起來可好玩了，我早就想去逛一逛了。”

聽到這話，張芳第一個冒頭應聲：“好呀好呀，去哪裏逛？”

顧思思還沒出聲，胡玥又道：“去觀前街去觀前街。”

這年頭城市建設還沒開始，逛街買東西那必須得去觀前街，那裏是蘇城最繁華的商業中心，有各種商鋪老店，也有供人擺攤的地方。其他人沒有意見，紛紛點頭。

像宿舍有這樣的集活，寧香一般都不會拒絕缺席。反正頻率也不高，和大家一起出去玩一玩放鬆放鬆也是很好的，做事就必須得勞逸結合。

約定好周末出去逛街以後，大家便對周末都充滿了期待。然後們運氣也很好，在炎炎烈日的六月份，這個周末居然是個涼爽的天，不熱也不悶，也沒下雨。

但為了以防萬一，七個人出門的時候還是帶了兩三把雨傘。萬一雨點子嘩啦啦真的落下來，也不怕被堵在外麵回不來。

學校離觀前街不遠，七個人也沒坐車，走著便就過去了。到了那裏果然看到許多人出來擺小攤，好些個年輕人都包得不得了，穿著花襯衫和喇叭吆喝人。

看到這些年輕人，張芳們幾個都是笑笑著走過去。他們雖然讀書多思想比較開放，但看到這一類的奇裝異服，說到底還是有那麽一些不大適應，本能地不往跟前靠。

寧香算是很淡定的，花襯衫喇叭蛤m鏡這算什麽，九十年代還有洗剪吹殺馬特呢，那頭發弄得跟炸了一樣，五六的黃紅藍。

和幾個室友一起逛，著新時代初來的氣息。顧思思和許麗姍兩個人家裏比較有錢，隨手買的東西多一些，寧香也掏錢買了一兩樣，沒多花錢。

然後就這樣開心地走著逛著，寧香正轉頭看一個賣書攤位的時候，張芳忽上的胳膊晃了幾下，一驚一乍對說：“寧香寧香，那不是你的發小嗎？”

寧香聽到的話轉過頭來，然後順著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林建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他麵前擺著雜貨攤子，在他攤子前買東西的人還不，他正在收錢。

寧香愣了愣，張芳還搖的胳膊，“是吧？建築係的那個？”

寧香回過神來，“好像是的。”

張芳這便拉著寧香停下了步子來，看著寧香說：“那我們還繼續往前逛嗎？看到他的話，會不會很尷尬啊？要不我們往別的地方逛逛去吧？”

寧香明白張芳的意思，其實是在照顧林建東的麵子。和前世一樣，在這個時間點上，大部分人都是瞧不起擺地攤的人的，張芳是怕林建東尷尬。

其他人也和張芳同一個意思，假裝沒看到趕去別的地方。們倒是不覺得有怎麽樣，但是怕林建東自己覺得丟麵子，畢竟眼下擺攤確實讓人瞧不起的。

這樣說好，們便拉著寧香往別的地方逛去了。

而在寧香被們拉走的瞬間，林建東剛好不經意轉頭掃到了。看著寧香被的室友給拉走了，他也就沒有出聲打招呼，片刻回過頭繼續賣東西收錢。

寧香和室友在外麵逛了一個下午的街，又去找地方吃了頓晚飯。回到宿舍的時候天正好暗下來，幾個人坐下來的，肩的肩。

寧香也逛街逛得，回來後就在書桌邊坐著休息。今天商量好了都不去教室上自習，所以寧香就隨便了本書出來看，沒事再轉頭和室友聊一聊天。

聊到差不多九點的時候，寧香端上盆拿上巾正準備去洗澡洗漱，忽又有人來敲門，說樓下有人找。於是便放下巾臉盆，先往樓下去了一趟。

到下麵看到林建東，便直接走去了林建東麵前，問他：“怎麽啦？”

林建東很直接道：“我看到你了，在觀前街。”

寧香笑笑，“我室友怕你不好意思，所以就沒上去打招呼。”

林建東覺得無所謂，靠自己的雙手賺錢有什麽丟人的，他不要這虛麵子。他把手裏的一個糕點盒子送到寧香麵前，跟說：“從觀前街給你帶的，一直都是你請我吃飯，去各種我這輩子都沒去過的地方。等我再多賺點錢，我請你出去吃更好吃的。”

寧香看一會他手裏拿著的糕點盒，手接下來，然後看向他，“好。”

他們之間沒什麽需要客氣的，早就不是需要客氣的那種關係了。尤其平時在一起撞想法出畫稿的時候，吃喝什麽的都不會互相計較。做好刺繡拿了工錢，寧香也都會分林建東報酬。

林建東給寧香送了糕點也就沒別的事了，讓寧香趕上去，自己看著進宿舍，隨後轉回自己宿舍去。他在外麵賣一天東西累要死，得回去洗洗休息。

寧香回到宿舍把糕點拿出來一人分了一點，剩下的收回自己的櫃子裏。然後又拿起臉盆巾和牙刷牙膏去洗漱，回來後再看會書，便也躺下休息了。

現在是夏天，晚上睡覺熱得很，這年代宿舍裏沒風扇沒空調，隻能自己拿扇子手扇。今天出去逛街，宿舍裏的人就都一人買了一把比較好看的扇子。

下麵鋪涼席，肚子上搭一點薄被單，扇著扇子勉強睡。實在不行在宿舍裏灑一地的涼水，蒸發吸熱稍微也能涼快那麽一些。

有些同學實在不了，就結伴拖著涼席去樓頂的天臺上睡。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大概習慣自然，一學期的時間覺過起來越發的快。開學還沒有什麽明顯的覺呢，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忽然就又要放假了。

臨近期末，所有人都收心準備起期末考試。寧香在期末考試前的一個星期的時間裏，也會停下手裏的繡活，隻管專心複習準備考試。

這一天在教室裏正看書，因為熱，看一會還得拿課本或者扇子扇上那麽一陣。夏季的悶熱也在臉上，得人無可逃，不得泡在冰水裏。

寧香腰背坐得直，著筆在作業本上寫寫畫畫，覺額頭在冒汗，手拿起扇子剛扇了兩下，忽又有人在教室門口，說輔導員王老師去辦公室。

是班級裏的學習委員，被輔導員找是尋常事，所以也沒有多問，拿扇子在臉邊多扇幾下風，便起往輔導員的辦公室去裏了。

到了那邊敲門喊進門，發現不是隻有輔導員一個人在，還有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辦公桌旁邊。看到進門，輔導員先站起來招呼，隨後那個男人也站了起來。

看起來這次找來，好像不是因為什麽班級裏事務。寧香心裏微有疑慮，不知道是好事壞事。也不認識那個男人，便和輔導員打了聲招呼，“您找我什麽事？”

輔導員說話溫和，臉上掛著笑意，“聽說你刺繡做得還怪好的是嗎？”

這也不是什麽，寧香都是在宿舍裏明正大做繡活的，學校裏也沒有說不可以把這種東西帶到學下裏來做。和親近的人都知道，靠這個賺錢生活。

所以衝輔導員點點頭，“家裏供不起上學，平時靠做點繡活賺生活費。”

輔導員這便把話題引到了那個男人上，對寧香說：“這是我們市最大的飯店蘇香飯店禮品部的領導，他們禮品部想要買你的刺繡，學校安排見的麵。”

寧香聽完輔導員的話，猛然回神，忙出聲熱打招呼：“您好，領導您好。”

這個男人笑笑道：“別什麽領導，同誌就行了，我姓韓。”韓學明。

輔導員這又給韓學明介紹，“這就是你們要找的寧香同學。”

韓學明依然麵帶微笑，示意輔導員和寧香都一起坐下。都在凳子上坐下來以後，他又看著寧香說：“寧香同學，你的刺繡現在可不好買呀，好多商人跑去木湖專門買你的繡品，搶都搶不到，我們過去也沒買到。聽說你在這裏上大學，隻好就找過來了。”

他們本地大飯店好辦事，和學校打聲招呼安排一下就可以過來找人，像那些大城市過來的刺繡商人，是沒辦法隨隨便便來找學校找人見麵的，隻能還是去木湖。

寧香真的是滿心滿臉的意外，紮紮實實做了三年多的繡活，做高檔藝品有兩年，之前確實知道自己的作品在蘇城打出了名氣，讓人知道了木湖繡娘寧香。

但是上學以後每天在學校裏，就沒有關注這方麵了，除了接周雯潔和李素芬，也沒多接別的和刺繡有關的人。周雯潔和李素芬是不管買賣的，隻管傳授技藝做好作品。

是真的不知道，現在自己的作品在外頭都已經搶手貨了。居然有外地商人親自找到木湖去買的作品，甚至連蘇香飯店過去都沒有買到。

韓學明看發愣不說話，隻笑著又說：“考完期末考就放暑假了，我現在找你做刺繡的話，應該不耽誤你的學習吧？或者，暑假你有沒有別的事？”

寧香回神了，連忙衝他擺手，“沒有別的事，我平時除了學習就是做繡活，暑假就是用來做活的。不過您這邊要什麽樣的繡品，是隨便我繡，還是有什麽要求？”

韓學明又笑一下，手在輔導員的辦公桌上拿個袋子過來。他把袋子放到寧香的手中，示意寧香自己先看看，看著東西詳細說。

寧香低頭去看袋子裏的東西，發現是準備好的料。不止有花線繡布，底稿也是製作好了的，並不大，大概直徑二十厘米的圓形圖案，畫的是熊貓桃花。

在看的時候，韓學明跟說：“這一幅要雙麵繡，我們都見過你的作品，相信你的手藝。如果愉快的話，以後我們可能會長期和你合作，禮品部的刺繡隻用你的，你來供應。”

像這種大飯店禮品部的東西，那都是高端貨。寧香看完了料也聽完了要求，抬起頭看向韓學明，猶豫一下還是問了一句：“價錢……方便問一下嗎？”

韓學明笑出來，並沒有寧香問錢的事而不高興。這個在他過來找寧香之前，飯店禮品部都是有商量的，所以他豎起一手指，爽快道：“一千。”

他說的幹脆平淡，但寧香聽到這個報價，眼睛瞬間就微微瞪了起來：“一千？？”

這是什麽驚人的價格，現在可是一九七九年啊。而且據寧香所知，就目前的刺繡市場來說，還沒有誰的刺繡作品賣到過這麽高的價格，所以瞬間就懵了。

韓學明看這個樣子仍然隻是笑，用開玩笑的語氣和說：“怎麽了？你這是覺得自己不值啊？早知道那我報點了。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作品現在在外麵有多大的名氣呀，現在外麵想買買不到的呀！而且你好像還沒做過雙麵繡吧，我們來之前問過了周雯潔繡師，說你做雙麵繡完全沒問題，所以我們才出這個價的。”

以稀為貴，藝品的價格永遠都不是一個定數。譬如畫家在沒出名之前畫的作品再好也一文不值，等出名了以後，筆隨手滴個墨點子，那都是錢。

聽完這些話，寧香連忙收起自己這沒出息的表，穩住了道：“對的，我還沒有做過雙麵繡的繡品，不管是蘇城這邊還是木湖的放繡站，目前都還買不到。”

韓學明道：“所以我們買你的第一幅雙麵繡，這個活，你接還是不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