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朗空無云,黑藍的蒼穹之上,星河璀璨,一滿月照上樹梢,投下如霧似紗般的一層銀。

已經到了就寢的時間，謝府上下陷了一片熱鬧過后的沉靜。謝寶真原本已洗漱躺下，不知為何卻翻來覆去難以眠，索披下榻，繞過外間合打盹的黛珠,悄悄推門出去。

黛珠一向睡得沉,張著發出細微的鼾聲,竟是半點也未曾察覺。

敲響翠微園的門,謝霽果然沒睡，像是料到會來此般，只皺眉輕聲道：“夜里風涼，怎的不多穿一件？”

一盞紅紗燈輕輕晃著，謝寶真笑道：“進去了就不冷了。九哥,今夜月很呢！”

夜的確極,謝寶真說想看星星，可翠微園四面高墻，抬頭視線狹隘,只圈住了一塊四方的夜空,不太盡興。謝霽就尋了竹梯過來，帶謝寶真上了翠微園的屋頂，與并肩坐在屋脊之上賞月。

翠微園蔭蔽,他們所的方向面朝后巷，兩側有樹影遮擋，只要不弄出太大的靜，便不擔心被謝府巡夜的護衛發現……

即便是發現了也沒什麼，該知道的，他們早已知道。

“誒九哥，你還記得麼？”謝寶真不敢朝下面看，只挪子挨得更近些，回憶道，“去年春祭我們遇險落水，從河河堤上往回走時，也是這般明亮的星空，你用很特別的嗓音對我說：星星很。”

那晚，是第一次聽到謝霽開口說話。年的嗓音很啞很啞，大概是長久閉口不言的緣故，吐字生艱難，斷句也奇奇怪怪……這樣嗓音若換了別人聽，大概會害怕，可聽了，卻是莫名心安。

謝寶真輕輕蹭了蹭謝霽的肩，道：“那時的事，你還記得嗎？”

謝霽當然記得。

他記得劫后余生的小穿著打了補丁的農家布，卻難掩一俏貴氣，認真地著他說：“以前我并不覺得星星有多，但是今夜，星落在九哥的眼睛里，就很。”

從此他知道了，什麼做‘一念紅塵’。

就像今夜一樣，謝霽的眼睛依舊很，可眼里映的卻不再是星，而是謝寶真的臉。

到他深沉的視線，謝寶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他一眼，又調開視線，輕聲道：“九哥，你總盯著我作甚？”

謝霽神平靜，五浸潤著月，仿若天人謫凡。他抬手下外袍裹在謝寶真上，低啞道：“起風了，當心冷。”

謝寶真攏著袍子，嗅了嗅上頭清冷的木香，細聲說：“那你呢？”

“我不冷。”謝霽道。有在的地方，總是安逸的。

謝寶真想了想，將腦袋擱在謝霽肩頭，笑著說：“那你抱著我，兩個人彼此取暖，誰都不會冷著啦。”

謝霽抱住了，果然很暖，暖到了心底。

“九哥。”謝寶真喚他，“晚上爹娘把你出去，和你說了什麼？”

起風了，樹影婆娑作響，謝霽腦中回想起今夜謝乾和梅夫人對他說的話。

那時書房，香爐中煙霧聚攏又散開，安靜得可聞落針。m.166xs.cc

梅夫人挑燈不語，打破沉寂的是謝乾。

“阿霽，自將你從平城尋回，已有三載。盡管最初你總是裝作小心謹慎的模樣，看似與世無爭，可我畢竟場里爬打滾了大半輩子，怎會看不出你忍辱負重，必定心懷經緯？”

謝乾皺著眉，兩鬢微霜，鐵青的下繃著，憂嘆道：“我知道謝府留不住你，你遲早是要回到真正屬于你的地方去。”

“伯父視我如親子，這份恩謝霽永生難忘。”謝霽了拳，平靜道，“您有話，盡管直言。”

“那好，我就直說了。若有不妥之，還請你諒解。”謝乾道，“你該知道謝家一向明哲保，從不歸附任何黨派，為避免功高震主惹來天子猜忌，我曾向先帝發過誓，英國公府唯一的兒不嫁皇族。”

“我知道。”謝霽竭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一字一句認真道，“可我與相。”

“這世上很多事，不是相就能解決的。”

“但我可以努力，可以證明。”

“阿霽，城中的流言想必你已知曉，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既是鐵了心要回到皇室之中，就注定要舍棄七六才能走得更遠。”

謝乾低低打斷他的話，糲的大手幾度挲著椅子扶手，深吸一口氣道，“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皇族是怎樣深淵履薄的存在，我比你更清楚。你有膽魄，可寶兒沒有，太單純太簡單，那樣的漩渦會害慘！作為父親，我不能冒險將給你。”

頓了頓，謝乾長嘆一聲：“阿霽，伯父只有這一個懇求，你若真，就讓平安平淡地過完這一生罷。”

良久的沉默。

梅夫人也放下挑燈的尖剪刀，打破死水一般的沉寂，“謝霽，不是我們看不起你，而是賭不起。你要明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權利和寶兒，你只能選擇一樣。”

謝霽料到會有今日，只是不曾想會這麼快來臨。他還沒有足夠多的時間去掃平荊棘，風霜便先一步降臨。

在現實面前，‘’二字多麼蒼白。

“我撒過很多謊，”謝霽說，“唯有，是真的。”

修長拔的年終于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謝霽一下擺，緩緩屈膝跪下，膝蓋磕在青磚地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謝乾夫婦被他的舉驚到了，齊齊起。梅夫人皺眉道：“謝霽，你這是做什麼？”

屋外的喧鬧聲仍在繼續，屋卻是一片復雜的寂靜。

謝霽跪得直，垂眼道：“這一跪，不是為我自己。我回皇族之中，既是為了當年的真相，亦是為了寶兒。我答應過，要陪過一輩子，可若沒有權勢地位傍，他人彈彈手指就能置我于死地，又談何保護寶兒？”

他結滾，近乎卑微的，以沙啞的嗓音道：“所以，請二位給我一些時間。”

燈影投在年的上，別樣蕭索。謝乾和梅夫人相視一眼，神復雜。

許久，久到謝霽膝蓋發麻，才見梅夫人有了反應。

行至窗邊，推開書房的窗戶，讓檐下的燈火和前廳的歡聲笑語盡數涌這方寸之地，清冷道：“謝霽，你聽。”

謝霽尋聲去，看到了橙黃的燈火如晝，謝寶真俏的聲音傳來，笑道：“五哥，這把是我贏了！”

“你看看這幅熱鬧的場景，兄妹和睦，父慈子孝，若你執意帶走寶兒，所有準備刺傷你的刀劍都會先一步刺傷了，帶給的會是怎樣的痛苦，你可想過？”

梅夫人道，“兩個人在一起，不僅要看你為改變了什麼，更要看你會給帶來什麼。”

沒有冷言挖苦，沒有鄙夷大怒，字字句句皆是在陳述事實。

屋外的歡聲笑語與屋的暗流涌形鮮明的對比，足以令謝霽心頭蒼涼。

是啊，他功業未，前路渺茫，在強起來之前會有數不清的明刀暗箭，能帶給心的姑娘什麼呢？

“起來罷，阿霽。”謝乾扶起他，糲的大手一如既往地溫厚。

“現在多說無益，還請二位給我一個念想：若是將來我平安得勢，還請二位能允許我如普通男子一般追求寶兒……”

說這話時，謝霽眼里有，繃的下幾度抖，方將最后半句用力從齒中出，“就當是，我求您了。”

回憶停歇，溫的夜鋪展眼前，多繾綣。

謝寶真手在謝霽眼前晃了晃，眨眨水潤的眼，道：“九哥，你怎的不說話？還沒回答我呢，爹娘和你說了什麼？”

謝霽從思緒中，搖了搖頭，手將謝寶真肩頭下的外袍領子往上拉了拉，溫道：“寶兒。”

“嗯？”

“若是在我和你的父兄之間，只能選擇一方，你選誰？”

謝寶真撲哧一聲笑了，指刮了刮謝霽直的鼻梁，“沒想到九哥正正經經的一個人，竟也會問這麼無聊的問題。”

謝霽只是靜靜地看著，等的答案。

“我啊，兩方都要！”謝寶真直了擱在瓦楞上，腳尖一開一合，輕快道，“我最親的人，最的人，誰都不愿舍棄！”

“如果說，必須只能選一方呢？”謝霽殘忍地加上了條件。

“唔……我選不出來。”謝寶真皺了皺眉，索耍賴，依偎在謝霽懷中道，“兩方都很重要呀，為什麼一定要舍棄一方？九哥，你別讓我回答這種無甚意義的問題嘛，頭都疼了！”

每次這樣，謝霽就心了，只好屈指給按了按太，問道：“好些了嗎？”

謝寶真笑著點頭。不會明白，或許現實的抉擇更殘忍，本不是撒撒就能解決的問題。

謝霽沒有留謝寶真過夜，從屋脊上下來，早早地就送回了院廂房，弄得小還有些失落。

第二日早膳，謝寶真見謝霽的席位空著，心下疑，一問之下才知道清晨宮里傳了旨，詔謝九郎進宮面圣去了。

謝寶真更是疑：這個時候，皇上詔見謝府一個沒有功名的義子作甚？

皇宮，崇政殿。

“坐罷，這里沒有外人，我們兄弟倆好生聊聊。”皇帝而立之年，眉間多有疲，兩鬢的白發比上次見又多了幾，隨手示意謝霽坐在棋盤對面的墊子上，“來陪朕下完這盤棋。”

謝霽依言起，行至皇帝對面跪坐，卻不捻棋子，等候皇帝發落。

皇帝拿了顆黑子先行，方道：“從你進謝家之門的那刻起，朕便知曉你的份。淑妃心思縝，當年視你為爭權奪勢的最佳籌碼，斷不可能因一時敗北，而攜你共下黃泉。”

謝霽沒說話，捻了白子跟其后。

皇帝道：“當年的事朕不想再提，關于城中那些流言，我只能這樣解釋，在帝王家，哪一個活下來的皇子雙手干干凈凈，不會沾點鮮？”

謝霽挲著手中的白玉棋子，睫投下一圈影。

“陳年舊賬再翻出來也無甚意義，別的朕不想說，但你母親的死與我無關，是敗給了自己。”皇帝觀察著謝霽的神，按下棋子道，“君無戲言，不知我給的答案，你可滿意？”

謝霽依舊直跪坐，眸子疏離淡然，落子道：“陛下不是推心置腹之人，若有什麼用得著草民的地方，盡管吩咐。”

“你長大了，英國公將你教導得不錯，說話越發有意思。你是天家脈，怎能以‘草民’自稱？”

停頓幾許，皇帝狀作無意地問：“喜歡錢財？”

“是。”

“權勢呢？”

“可。”

“為何？”

“不想再寄人籬下。”

似是對這個回答很滿意，皇帝鏗鏘落下一子，抬眼時映著殿外的，笑道，“朕有意讓你認祖歸宗，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