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聲俱厲,裴淵卻毫無懼。
“這話陛下三年前就說過。”他不慌不忙道,“可陛下為何坐視河西強大,如今又出爾反爾倒打河西呢?陛下莫非也要說,這是為了我?”
皇帝倏然窒住,目閃了閃,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裴淵注視著皇帝,寒聲道:“陛下戎馬一生,打下這江山,傾注所有心,方得今日。而當下,邊疆諸戎尚未平定,陛下明知新皇不能沒有用兵之才,卻仍要扶持暴戾無能的太子。太子有陳祚為軍師,揮師西向,將河西當磨刀石和練兵場。陛下養河西,卻讓河西幾十萬人陪著太子練兵,同室戈,相煎何急!陛下,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豈可兒戲至此!”
一番話語,擲地有聲,在殿上回。
皇帝怒不可遏,大喝而起:“大膽!”
朱深見皇帝又重重咳起來,忙上前將他扶住。
“殿下,”朱深忍不住哀聲道,“圣上并非……”
皇帝一把將他推開,指著裴淵:“你口口聲聲質疑太子,可太子至不曾如此忤逆朕!”
“在圣上眼里,為儲君者,逆來順最重要,還是治世只能更重要?”
“若得我心,至能保儲君之位。”
“如此說來,讓圣上稱心,竟比什麼都重要。”
皇帝鷙地盯著他,冷笑一聲,“正是。”
裴淵著他,只覺失到了極點,反倒沒了怒氣。
那雙眸的幽深,毫無緒,頃,邊竟泛起一抹悲憫的苦笑。
“父皇。”他開口喚道。
這聲音,讓皇帝和朱深皆是一怔。
皇帝已經許久不曾聽見裴淵這樣他,神微微僵住。
“我與父皇自別離,并不親厚。”只聽裴淵繼續道,“可分開的十年里,我一直聽著父皇開立新朝的種種壯舉中長大,自便覺得,生為大丈夫,當立下父皇一般的功績,方不枉來人間一遭。我對父皇一向欽佩,父皇殺伐果斷,毋庸置疑,但我萬萬沒想到,今日竟從父皇口中聽聞此等無稽之談。”
他直視著皇帝的雙眼,道:“父皇如今心中早已沒有了天下,父皇所牽掛的,不過是權。父皇可記得書上說的齊桓公之事?一代霸主,卻只沉湎于虛榮,最終死在了那些拼命討他歡心的人手上。當年我讀書之時,父皇曾特地將這篇點出來,告誡我要以史為鑒。可父皇如今與齊桓公相較,又有何區別?事到如今,父皇究竟要何時才能醒悟!”
殿中一時安靜。
朱深心中慌不已,微微抬頭,發現皇帝的頭滾了滾,眼底似微微泛紅。
裴淵繼而道:“父皇是一國之君,可國將不國,父皇莫非只惦記著此前的風歲月,而不顧后世基業了麼?”
皇帝看著他,目沉沉。
“你若關心朕的基業,就將太子放回來。”他緩緩道。
“父皇以為,我若將太子放出河西,他還有命回到父皇邊麼?群狼環伺,手握兵權的權臣不在數,父皇以為,太子能夠自保麼?”
“左仆是他的舅父,總會保他平安。”皇帝道,“朕的朝廷,朕自有算,不用你來心。”
裴淵深吸口氣,點點頭:“如此說來,是臣多事了。”
他復又恢復了一副冷漠的神,道:“陛下保重,臣告退。”
皇帝沒說話,只看著裴淵離去的影。
在他即將走出殿門之時,皇帝忽而喚了一聲:“子靖。”
裴淵形一頓。
皇帝張了張口,忽而聽殿外黃門傳道:“陛下,左仆求見。”
朱深目一變,看向皇帝。
只見他的目倏而冷下。
“朱深。”他淡淡道,“帶他離開。”
朱深忙應下,上前對裴淵道:“外面恐有眼線,殿下隨老奴來。”
裴淵的眼底閃過一抹訝,看向皇帝。
不知是否是錯覺,裴淵似乎看見他對自己微微頷首,他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
只見他一人坐在偌大的床上。興許因為瘦了,或是因為佝僂了背,形異常瘦弱。
封良來得很快,裴淵才走出去,就聽到后的大殿里傳來封良的聲音:“聽聞陛下清醒了,臣欣喜萬分,特前來賀喜。”
皇帝幽幽地回:“朕尚未傳喚,卿怎的擅自殿中來,是誰讓卿進來的?”
朱深在后殿聽了,不由得腳步一頓,蹙起眉頭,只一瞬,又匆匆離去。
宮院里沒有閑雜之人,朱深讓裴淵換上侍的裳,將他送出宮外,裴安和晚云的馬車已經在朱雀門上等候。
眼看宮門就在眼前,此去不知再見是何時,朱深向裴淵,趕道:“殿下來去倉促,小人攢了許多話都未來得及與殿下代,只簡單說一句,圣上的氣話,殿下切莫放在心上。圣上其實頗為想念殿下,若聽聞河西不好,他便總是一個人坐著發呆。圣上是想與殿下修好的,只是他乃九五之尊,許多話說不出口,也知道殿下必定不會輕易諒解,這麼猶豫來猶豫去,就蹉跎到了今日。”
裴淵沉默片刻,道:“我與父皇之間的恩怨,早已言盡。我今日來,亦是為了向父皇做最后代,父皇如何回答,阿公也聽到了,此事,無需再多言。”
“殿下這麼一說,小人滿肚子的話都了嘮叨了。”他將說話的沖悉數咽下,長嘆一聲,道:“殿下何往?再歸河西麼?”
裴淵點頭:“我此行乃是為了止戈,若在所難免,也只好一戰了。”
“殿下……”朱深有幾分不舍,“殿下不能服個麼?”
裴淵了遠巍峨的殿宇,道:“父皇有父皇的心結,我也有我的。”
“可圣上已經時日無多。”
說罷,他朝晚云看了一眼。
裴淵道:“云兒已經把藥給了阿監,是麼?”
“正是。”
“請阿公轉告父皇,我會將太子放歸,煩請父皇遣人接應。”裴淵淡淡道,“但我不會認太子為儲君,這皇位,我原本并無意,如今也不得不取了。”
迎著朱深詫異的目,裴淵向他一禮:“阿公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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