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燁的棺槨兩層,外層石槨打開后,里面是一口金楠木木棺,因墓門封死,墓干燥不通流風,這口棺才保存完好,棺上雕刻的蟠龍騰云栩栩如生。
趙燁焦黑的尸首,就靜靜地躺在木棺之中,他被大火燒的全無人形,以太子之禮下葬的喪袍冕服繁復地堆疊在他上,棺蓋打開的剎那,華貴的玄纁綾羅與焦黑的尸骸對比強烈,莫名有種令人背脊發涼的悚然之。
棺同樣有許多陪葬冥,幾個拱衛司侍衛踏上棺床,先將陪葬之盡數取出,一旁的戚潯打開箱籠,再帶上護手面巾,走到木棺旁半蹲了下來。
十五年之久,若是尋常死者,尸早已化為白骨,但趙燁當年是被大火燒死,理在高熱中收干凝,輕者之如革,重者則脆如碳,更令死者四肢卷曲,形似拳斗,待褪去喪,一焦黑的干尸映眼簾。
孫律站在棺槨以北,韓越幾個也圍在一旁,看到這一被燒得幾乎只剩下骨架的干尸,他們面面相覷,神都有些沉重。
拱衛司東北西走查案,他們當中也有擅長檢查尸者,尸查驗,無外乎從傷口和尸表留下的痕跡來尋找證據,可眼下這焦尸卻人不知從何下手。
只見戚潯先十分詳細地,從頭到腳查驗了一遍尸,而后便抬眸看向孫律,“請大人找一人記錄,此外,此事事關重大,卑職查驗的每一步,都請大人和諸位在旁監督,將來無論卑職下場如何,至這一份驗狀,不留任何令人質疑之。”
孫律眉頭微抬,倒是沒想到戚潯會想到這一步,他沉一瞬,看向韓越,韓越立刻從隨行包裹之中取出紙筆親自記錄。
戚潯定了定神,緩緩開口:“死者尸被極度焚燒,尸表與臟多至碳化,因此尸并未發生進一步腐壞,因理凝固收,尸亦拳斗之姿,又因高溫灼燒之故,尸理生出順皮紋破裂,尤其腹部、大和四肢,留下十二梭形創口,除此之外,尸顱骨有極高溫造的骨裂——”
戚潯說的盡量細致,好似怕任何一人聽不懂,面上帶著靛青面巾,一雙清靈的眸子冷靜沉著,通的專注肅穆,令人忘記只是一小小弱子,便是孫律都被震懾住。
聽到最后一句,孫律問道:“如何斷定是燒的骨裂?”
戚潯用手在尸骸頭骨之上比劃,“大人請看,死者右側顳骨破裂,但裂口是從向外膨出,除此之外,骨亦有開裂之狀,而若是人為造,那顱骨骨折應當是凹陷傷。”
孫律點了點頭,“那死因到底是被燒死?還是別的緣故致死?”
戚潯著尸搖頭,又轉換了一把更為鋒利的短刃和一把刷,“還驗不出,尸骨骼沒有明顯的損毀,部臟也多碳化壞死,難斷定死者死的時候是否斷氣,如今唯有驗骨,看骸骨之上是否留下創痕,若是被大火燒死,除了高溫造的骨裂之外,死者的尸骨應當完好才對。”
戚潯說完,拿出白酒潑灑在尸骨之上,待白酒沁尸骸之中,便一點點地將骨骼表面的炭革質刮掉,如此,才看出其下本來的尸骸骨質。
形纖細,佝僂著背脊清理焦黑的干尸,這一幕怎麼看怎麼古怪,但戚潯心無旁騖,著一子潛心篤志的匠氣,反倒孫律他們急迫的心境平靜了下來。
孫律在旁打量著,忽然明白為何戚潯一小子,能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為仵作。
刷過骸骨的沙沙聲不絕于耳,碳灰和尸表蠟革落滿了棺底的明黃綾緞,足足一個多時辰之后,尸的頭骨、頸骨和腹的肋椎骨被清理了出來,戚潯仔細檢查每一骸骨,但從顱骨看下來,直到查驗完最后一節椎骨,戚潯也未發現任何古怪。
當年趙燁遣走侍從,到后來殿閣起火,只有短短一個時辰,在如此短的時間斃命,且無機會求救,必定的是致命傷,因此戚潯著重排查上半,但最容易致命的顱骨、頸骨以及心脈周圍的肋骨,皆無異常,這令戚潯萬分不解。
不傷骨骼的致命傷也不,但若是那樣,尸骸上便難找出證據,難道的運氣會那般差嗎?
見神不對,孫律忙問:“如何?”
戚潯用手臂抹了一把額上薄汗,沉聲道:“沒有明顯骨傷,也暫時未找到兇留下的痕跡,卑職繼續查驗——”
戚潯說完這話,便將短刃往尸骸下半移去,孫律擰著眉頭有些憂心,其他人也覺得或許此行要白跑一趟,這時,孫律瞧見近的火把變暗,便招了招手,令后隨從舉著燈籠走近些,那人剛上前兩步,戚潯秀眉蹙了起來。
“將燈籠靠近些!”
戚潯忽地出聲,又彎而下,半個子都傾木棺之中,手,落在死者左側最后一截肋骨上,片刻后,又嫌護手礙事,一把摘下,赤手往骸骨上去。
這一,暗沉的眼底微微一亮,片刻的沉后,轉去箱籠之中找出了一團細棉絮,將棉絮在肋骨之上輕輕拭,不多時,棉絮被勾扯出一來。
戚潯呼吸一,復又用棉絮沾了白酒拭,直將所有灰垢拭殆盡,方才克制著激道:“找到了。”
適才火變幻的剎那,在死者左側最后一肋骨上看到了一抹細微的印痕,那印痕自上而下傾斜之狀,亦要線明亮,歪著腦袋才看得最為清楚,而若指腹上去,那道細細的豁口便明顯起來,再用棉絮一試,便更為篤定!
孫律一聽,親自接過火把懸在棺口上方,戚潯這時干脆將死者的骸骨翻了過來,這一下,那印記更為明晰,然而很快,眉頭皺得更。
孫律忍不住問:“怎麼?”
戚潯嚴肅道:“上下緣都有創痕,上緣靠側,下緣靠外側,方向與角度一致,不像兩次刺,更像是有兩把利,同時卡著肋骨從上往下刺進,這是人上最末端的肋骨,只有從后刺,才會留下這般印痕,而肋骨之后,乃是人之腎臟——”
孫律道:“腎臟被刺,一盞茶的功夫便可失亡,而當時宮侍離開之前,二殿下尚是生龍活虎,大火之后,更無人在那時損毀尸,因此是這中間有人謀害了二殿下。”
“他并非是中了蒙汗藥后被火燒死!”
孫律語聲拔高,拱衛司其他人也是神一振。
戚潯道:“不錯,就算二殿下被刺傷之后并未立刻斃命,但這至表明,起火之前他就已經遇襲重傷,但當年三法司審定衛陸寧三家的案子,即便有人屈打招,卻似乎無人提起過兇手用利謀害二殿下——”
孫律狹眸道:“最大的,是那陸家的蒙汗藥,兇手既有能力重傷二殿下,本就已經制住了人,那蒙汗藥本是多此一舉!”
當年出自陸氏軍中的蒙汗藥乃是鐵證之一,而蒙汗藥本就是為了令二殿下失去行力,既如此,為何還要刺傷他?唯一的解釋,起火之前二殿下被刺傷甚至刺死才是真相,那蒙汗藥,不過是真兇構陷陸氏的手段!
戚潯握著驗尸刀的指尖微微輕,心也是一陣起伏,寒聲道:“是為了栽贓陷害!一場大火毀尸滅跡,而后來的諸多罪證,令衛陸寧三家了替罪羊,若是能順利找出兇,或許能直接指認兇手!”
孫律也仔細看那段被戚潯清理出來的人骨,忽而道:“若你所言,那兇手用的兇,當是類似鐵尺之——”
戚潯疑不解,孫律繼續道:“鐵尺又稱點尺,亦筆架叉,中間為長劍,劍柄上下多了兩只短刺,此短小,可藏于袖中不易發覺,若在背后行刺,長劍刺深,短刺刺淺,正能在肋骨上留下如此痕跡,此發跡西南,用的人并不多。”
戚潯還是頭次聽說這般兵,但沉思片刻,斟酌著道:“大人可看過當年卷宗?當年二殿下被謀害之時,乃是瑤華行宮大宴,若是藏著兵殺人,那便是有預謀的刺殺,卑職以為即便有人想謀害皇子,也不會選在那等時候。”
孫律若有所思,“所以你覺得兇不是這種兵?”
戚潯頷首,又仔細看那肋骨上的痕跡,“大人所說的鐵尺,劍刃應當十分銳利,但這肋骨之上的傷痕,卻不像極為鋒利的利刃劃出,要麼便是刃口本就鈍了。”
孫律點頭,忽而看著道:“你對當年舊案倒是了解不。”
戚潯心腔微,斂眸道:“卑職在大理寺,曾與一眾同僚們多次議論過這案子,說得多了,知道的細節便多了。”
孫律懶得揭破,只道:“瑤華行宮是皇家行宮,帝后駕臨,各院閣都布置的極為奢貴,如果兇不是兇手提前準備,那兇多半是兇手隨之,又或者本來就在二殿下的殿閣之中。”
說至此,孫律道:“傅玦說的是對的——”
戚潯一聽他提起傅玦的名字,忙看向他,孫律便道:“傅玦說,需要重開瑤華行宮,找到當年的宮人……這些宮人,一定知道二殿下的殿閣中有什麼。”
說至此,他又道:“昨日去大理寺之前,我已經去見過呂璋和齊國公,按照他們的記憶,寫了一份當年宮宴的賓客名單,以及他們尚能記得的部分細節,但指向并不算大。”
戚潯角抿,克制著未曾追問,孫律掃了一眼棺槨,“繼續驗,最好不要任何蛛馬跡,天黑之前,我們啟程回京。”
地宮不見天日,但戚潯也知道此刻早已日頭西斜,要在天黑之前啟程,那的時間并不多,快速收斂心神,繼續驗余下的骸骨。
時辰一點點流逝,戚潯并不因為發現了線索而輕慢,余下的骸骨,亦仔細查驗,但查驗完最后一截趾骨,也并未發現新的創痕。
這時,留在外頭的護衛進了來,“指揮使,信王殿下在外面等了半晌,說要見您。”
孫律并不著急出去,只問戚潯,“如何?”
戚潯艱難的站起來,“只有肋骨的傷痕是重要線索,其他地方并無古怪。”
孫律點頭,又等韓越一筆一劃寫完,他接過來仔細看了之后道:“那不必在此久留了,將棺槨恢復原狀,我們出去。”
戚潯幫著整理趙燁,待兩層棺槨合上之后,方才褪下面巾護手,帶著面巾半日,額際薄汗涔涔,面頰亦被捂的緋紅,但因找到了至關重要的證據,雙眸清亮懾人,著生機,便是孫律都能到如獲新生一般的欣悅。
孫律將驗狀裝懷中,轉朝外走去,戚潯收好箱籠,亦跟了出來。
地宮外,果真已是夕西下,金燦燦的晚霞余暉鋪滿天際,戚潯走出甬道的那刻,忍不住瞇著眸子深吸了一口氣。
信王趙詮著甬道出來的眾人,不懈地問孫律:“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做了什麼?里頭一切安好嗎?這可是二皇兄的陵寢——”
孫律只道:“或許過些日子,殿下會知曉出了何事,但眼下實在無可奉告,我還要回京面圣,這里的善后便給殿下。”
趙詮疑竇不得解,心底油煎一般,但他如今不比以往,也不好強問,而孫律說走便走,很快便帶著眾人策馬出發。
他來的風風火火,走的也干凈利落,趙詮站在原地,半晌未回過神來。
趕路一天一夜,到了皇陵也未如何修整,如今又要星夜兼程回京,孫律和拱衛司眾人尚可支撐,戚潯驗尸半日,卻已有些力乏,夜之后,山路難行,戚潯不得不咬牙支撐,到了后半夜,孫律令眾人在山林間修整。
戚潯雖是疲累,但想到孫律帶著驗狀回京,必定能使得舊案有轉機,或許還能救出傅玦,那這些累便也算不得什麼,幾乎迫不及待了!
沒多時,孫律拿了水囊與干糧過來遞給,見面上雖有疲,眼睛卻還亮晶晶的,忍不住道:“這份驗狀雖是關鍵證據,但重查舊案非同小可,你莫以為如此便萬全了。”
戚潯正在喝水,一聽此話,只覺涼水一下子冷到了心底,眼底的亮亦暗淡下去,抹了一下,斂眸道:“至證明王爺所言非虛,當年舊案的確有頗多錯。”
孫律又道:“我們的推斷,只是最有利于傅玦的一種,但誰知道兇手會否傻到既殺人又用蒙汗藥呢?若一切早有謀劃,也不是全無可能——”
戚潯聽聞此言,不由道:“陸家老將軍乃軍中名將,長肅侯文武雙全,永信侯亦是文臣之首,他們怎會傻到如此地步?”
孫律盯了戚潯片刻,“那陸貴妃的信呢?”
戚潯言又止,但當著孫律,到底沒辦法坦然爭辯,爭辯便會底,孫律如今是善是惡并拿不準。
孫律嘆了口氣,“當年查出信的是周全福,如今周全福卻死了,按照傅玦所言,周全福并非陸氏之人所殺,那他便是真兇所害。”
戚潯忙道:“兇手殺周全福,必定是他知道什麼,若是周全福查出的信,那正好對上,且當年案發后,兇手人在瑤華宮,周全福卻奉命回宮搜查陸貴妃的寢宮,想那偌大的寢宮,主子不在,底下人又不敢反抗,周全自然好栽贓于陸貴妃。”
孫律若有所思地看著戚潯,片刻之后道:“這些,我明日會一并稟明陛下,但最終的結果如何,尚難以定論。”頓了頓,他又道:“便是你的命,也還不知能否留住。”
一子涼意爬上戚潯背脊,深知孫律所言并非玩笑,但一咬牙道:“這份驗狀便是鐵證,若陛下圣明,便無論如何不該忽視,能開皇陵驗尸,我也算大周朝前無古人的仵作,我死而無憾。”
孫律聽著這話本想嗤笑,可看到戚潯面上神,便無論如何笑不出了,戚潯所言并未作假,在從前數千個日夜,經歷的生死,要比他多得多,若真要赴死,或許比他還要從容。
孫律緩聲道:“你和傅玦很像。”
戚潯心頭一跳,待去看孫律時,他卻轉吩咐,“修整半個時辰后啟程。”
說完這話,他解下腰間佩劍,徑直走到了一顆雪松旁坐下,背靠樹干,抱劍養起神來,戚潯瞧見,也趕忙靠著塊青石閉上了眸子。
半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戚潯剛在夢里見著傅玦,還未說上一句話,便被一陣馬嘶聲吵醒,一睜眸便見眾人已開始牽馬,忙一骨碌起。
孫律見如男子般利落,神有些復雜。
眾人上馬啟程,直奔京城而去,到了第二日申時之后,才重新上了道,道之上可縱馬疾馳,直京城之外時,最后一斜剛剛墜天際,孫律在城門外勒馬看向戚潯,“我徑直宮面圣,你也辛苦,先歸家歇下。”
戚潯背脊一直,“是。”應了一聲,又忍不住道:“卑職等指揮使大人的好消息。”
這話是期許,又像是督促,孫律將小心思看得明白,什麼也未說,徑直縱馬城,很快便消失在了城洶涌的人之中。
戚潯在馬背上看著,許久之后,才回神催馬,途中只顧著趕路,如今孫律離開,驟然生出一種等待判罰之,而已經參與了皇陵驗尸,鍘刀就懸在頸項之上,是否要落下,全在建章帝一念之間。
戚潯在夜幕初臨時,有些渾渾噩噩地回了琉璃巷,直等到一道影攔住去路,才看清家門前站了個人。
夜中,江默一臉焦灼,“妹妹這兩日去了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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