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騙了父皇。

知曉,若按照聞人藺先前的計劃，定不會領兵來勤王。

他說過,不會護大玄分毫。

所以當他越過自己,面向皇帝時，趙嫣心頭微微一跳。

惟恐聞人藺否決自己的話，當眾做出什麼無法挽回之事：外敵尚在,此刻并非之時，若他在這里解決父皇,除非殺掉在場所有人再嫁禍給黨，否則必聲名狼藉,這樣自毀式的復仇并無太大意義。

借著道的昏暗，不聲地攥住了聞人藺的袖邊，那上方帶著些許黏膩的腥。

聞人藺頓了頓腳步，道時間仿若流淌得格外慢。

片刻,趙嫣聽到了挽劍鞘的錚鳴聲，清亮的劍映皇帝渾濁疲勞的眼。

“送皇上回宮。”

聞人藺輕淡的嗓音傳來，趙嫣如釋重負，松開了攥的指尖。

讓侍衛護著帝后等人先行離開,隊伍有序撤離,一個接著一個從邊離開。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遠去，道重新安靜下來，沁涼的氣息將背對而站的二人溫包裹。

趙嫣低咳了一聲,看了聞人藺一眼，轉朝牢口行去。

刻意放緩了腳步，聽到后響起了不不慢的腳步聲，提起的心臟這才安安穩穩落回實。

下了牢的石階,后沉穩的腳步聲也跟著下來。

趙嫣疲憊不堪，又猜想聞人藺是否生氣，晃神間最后一階踩空，撲倒前被后之人攔腰攬住。

趙嫣頓了一息，滿腔緒再難抑，轉埋聞人藺懷中，將手臂掛在了他的頸項上。

聞人藺任由抱著，半晌，睨目瞥向石階的方向，似是有所察覺。

牢口，兩人相擁的影子投在石階上，輕輕跳躍。

周及攙扶著李恪行的胳膊艱難走出，向石階。

李恪行腳不便，落在隊伍后頭，卻無意間撞見這一幕，頓時百集，心生不忍。

他胡須微，剛要說什麼，卻聽自己得意的門生抬起眼來，無聲喚了聲“老師”，朝他緩緩搖首。

道昏暗，他卻看懂了周及眼中的懇求，只得咽下中的嘆息，放輕腳步。

直到礙事的人都走了，聞人藺才抬手扣住趙嫣的薄肩，將輕輕推開了些。

拒絕的作，使得趙嫣一怔。

還向前，卻被聞人藺單手抵住額頭制止。

他高手長，這麼手一抵，趙嫣就抱不著他了，登時有些悵然。

“我這一，臟不臟。”

聞人藺聲音輕慢，帶著些許好整以暇的意味，“殿下將本王引來此，是想質詢什麼。”

“我哪敢質詢。”

趙嫣低頭站著，眼睫不安分地抖，“我是怕你氣，當著外人的面責備，我這個長風公主豈非很沒面子？”

“自知之明”這種東西，小殿下有，但是不多。

聞人藺被給生生逗笑了，“知道本王不愿殿下涉險，還非要過來，知道錯但是不改，對否？”

“那我問你，若我不來，你會救他們嗎？”

聞人藺不語。

他抬起干凈的指節，輕拭去趙嫣臉上沾染的黑灰和漬，出細膩白皙的來，“殿下顧及了所有人的周全，可曾想過你自己。”

“因為我知道，有個人即便不顧所有人，也不會不顧我。”

趙嫣仰首一笑，疲憊的眼眸里碎開了，“他對我說過，無論我做什麼都有他兜著，他給了我肆無忌憚的勇氣。”

聞人藺輕著的腮，笑道：“殿下還真是……得寸進尺。”

沒有辦法，他教出來的人，自然要由他捧著。

“這一天一夜，我想了很多。玉泉宮只堅守了三日，已是滿目瘡痍，當初聞人家卻是領十萬將士于絕境中守城整整三個月。”

那時的慘烈，只會比如今的“玉泉宮之”更甚百倍千倍。

在道中等候援軍的這一天，度日如年。

趙嫣幾乎不敢去深思，八年前的聞人藺看著父兄和將士一個個慘死眼前時，看著兵盡糧絕、飲食腐卻遲遲等不來援軍時，該是怎樣的憤恨絕。

聞人藺垂目凝。

他知道自己困不住萬里長風，本就不曾生的氣，只是見小心翼翼撒哄人的樣子溫暖有趣，便不自覺多放任了會兒。

“殿下曾許諾，讓本王在上元節前看到天下有救的希。”

聞人藺聲音很輕，更像是一聲自問，“希呢？”

“上元節朝堂問審，我于禮教枷鎖中死里逃生，此乃第一希冀。第二嘛……”

趙嫣垂眸一笑，拉住聞人藺溫涼朗的手，將被弓弦勒傷的手指他的指中，輕輕扣住。

“第二，我帶你去看。”

鷹騎護送玉泉宮上撤退的眾人歸京，一路走走停停，直至天黑后平安了城門，聞人藺才明白趙嫣那句笑的“我帶你去看”是何意思。

皇帝生死未卜，黨京，不住以謠言輿論施，但城并無想象中的倉皇慌，反而井然有序，散發出一種不同于寒春的、壯闊氣息。

城墻上明燈高懸，百姓自發執起鋤頭、鐮刀等，和所剩無幾的城門衛一同站于高墻之上，巡視敵；

城下搭起陋的油布棚子，用以安頓傷的城門衛。容扶月穿著便于勞作的布，挽起袖口，正領著學館的學生們幫忙煎藥熬湯，穿梭在棚子間照顧傷員。

一側道旁，數名明德館的儒生正以手指天，慷慨激昂地說著什麼，圍觀之人皆是握了手中的“武”，視死若歸。

風揚起儒生所寫的檄文，上頭一句“丈夫立世何辭死，一去黃泉破奈何”的絕命之言遒勁有力。

八年前，有人以筑墻，換后數十萬百姓命。而今百姓亦以筑墻，護大玄脊骨不倒。

回往復，生生不息，這是趙嫣予他的第二份答卷。

“他們平安回來了！”

“真的做到了！天佑大玄！”

眾人夾道相迎，對馳援歸來的侍衛、鷹騎致以最熱烈的歡呼，一時人聲鼎沸，以至于車馬不能通行。

柳白微聽聞消息，索棄了馬，從擁的人出，問前方馭馬的孤星大聲道：“殿下呢？”

百姓的歡呼聲太大，孤星傾聽了好幾遍才明白，朝后方看了眼。

柳白微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馬車徐徐而行，晃的車簾被冷白的指節起一角，出聞人藺凌寒俊的容。

趙嫣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正沉。

裳已然染了，看上去有些狼狽，但氣還算好，柳白微稍稍松氣，還向前，就見車帷已被人放下，頭也不回地從他邊駛過。

“小！”

柳白微被人群撞得一個趔趄，暗罵了聲。

回宮，清點人數，述職匯報，安嘉賞，一切而忙碌。

蓬萊殿，寢房的紗燈溫暖安靜。

趙嫣沐浴更出來，見時蘭的眼睛還紅著，不由聲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只了點傷而已，哭什麼？還是說張滄發現我逃了后，嚇唬你了？”

時蘭只是搖頭，斷續哽咽道：“殿下在華雖過得清貧些，可從未過這樣的苦。”

“好啦，你在我面前說這種話，讓流螢怎麼想？”

趙嫣拍了拍時蘭的肩，見止住了哭，便轉向流螢道，“母后那邊如何？”

流螢回道：“史來了口信，娘娘已按照殿下的計劃準備妥當。”

趙嫣頷首：“這兩日你也辛苦了，轉告姑母和柳白微，帶我此間事畢，必將親自登門致謝，將一切都原原本本代清楚。”

流螢領命出去。

時蘭吸了吸鼻子，為趙嫣綰了個簡單的發髻，正要從妝奩盒中挑選珠釵，就見趙嫣率先取了那支的金笄，握在掌心道：“今夜簪這個就足矣。”

說這話時，眼眸里似乎流淌著許多緒，但很堅定。

趙嫣以公主的規格穿戴齊整，推門一看，便見聞人藺坐在庭中的石桌上，品鑒盞中茶水，干凈的殷紅下裳上兜了一層薄薄的桃花瓣兒，也不知在月下坐了多久。

他應是從鶴歸閣過來的，上的袍已然換過，散發出淡淡清寒的藥香。

趙嫣忽而覺得，沒有什麼比劫后余生、小別重逢更令人心安之事了。

眼底有了笑意，輕手輕腳地靠近，坐在聞人藺對面，托腮對著他笑。

清苦的藥味更濃，趙嫣好奇垂眼，這才發現聞人藺盞中所盛本不是茶水，而是濃褐的清苦藥。

“是什麼藥？”問。

聞人藺端起杯盞一飲而盡，不答反問：“還不睡。”

趙嫣想起正事，搖了搖頭：“你不來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

聞人藺有些意外，“哦”了聲。

心里盤算著，上次讓孫醫仙煉的藥，還夠吃幾次。

“昨日馳援之事，我知道我有些恬不知恥，但我想好如何向你賠罪了。”

夜風搖落花落如雨，趙嫣微微側首，髻上的金笄熠熠生，“我想用我的方式，替你和十萬將士、還有趙衍討個公道。你想要做的事，我替你做；想要問的話，我替你說。”

就像這一年來，聞人藺為做的那些一樣，也想護聞人藺一次，為他拂一拂滿塵霜惡名。

估著時辰差不多了，趙嫣起牽住聞人藺的手將他拉起，出門朝東六宮而去。

有聞人藺在后，一路上無人阻攔，趙嫣忽而想起了“狐假虎威”之詞，只覺特別切。

“殿下這是，要與本王秉燭夜游？”

“跟著我，別說話。”

跟著我——

聞人藺居然喜歡這有些蠻橫霸道的三個字，孤魂仿若有了歸宿般沉淀下來，將他從仇恨的深淵拉至明亮的下。

他了趙嫣的尾指，不再詢問。

恍然間覺得，無論眼前這個將他帶去哪兒，都會是他的歸。

太極殿，暖閣靖室中。

皇帝剛打發走哭啼不止的許淑妃，此時正散發披而坐，疲憊口述安臣民的詔書，由翰林執牙筆代寫。

四周靜得出奇，唯有筆尖挲紙頁的輕微聲響，以及皇帝時而啞咳的渾濁氣音。魏皇后就在此時進門，端著一碗湯藥，沒有帶宮婢，似是打算親自奉藥侍疾。

皇帝揮揮手，命翰林和馮公公先行退下，而后靠在榻上，將腔中抑的那氣咳出，嘶啞道：“你護駕有功，上還帶著傷，朕這邊無需你伺候湯藥，回去早些歇息吧。”

這個子上有種難言的冷艷氣質，做皇后無可挑剔，做妻子卻了幾分順從。

皇帝對的態度很復雜，曾欣賞、喜過，也曾厭過、忌憚過，而今死里逃生，他對只有溫。

但魏皇后只是專注攪碗中的粘稠湯藥，并未應話，靖室間或響起玉勺劃瓷碗的刺拉聲。

這聲音沙啞但扎耳，皇帝的太也隨之牽痛，不由屈指，從鼻腔中呼出一口濁氣。

罷了，子一向如此，學不會曲意逢迎的那套。

“本宮舍命相救，不是為了皇上。”

不知過了很久，直至碗中的湯藥沒了熱氣，魏皇后才平靜開口。

皇帝驚異于話中的涼薄，睜開眼，遲疑地打量：“皇后說什麼。”

回答他的，只有那一圈圈劃瓷碗的刺拉聲。

“夠了。”

皇帝摁了摁太，起握住妻子的手腕，“那皇后是為了什麼？”

“為了人心不，為了江山不毀于北烏之手，還有……”

魏皇后的視線投向門扇，著打在隔扇上的重重燈影，平聲道，“為了一個真相。”

皇帝狐疑：“真相？什麼真相？”

魏皇后轉過眼看他，那眸中出的寒意，令皇帝生出一不詳的預。

“你為何要殺吾兒趙衍。”

恍若針扎，皇帝驟然松手，驚疑不定地打量魏皇后。

“阿衍是你兄弟魏琰殺的，皇后莫不是忘了？”

皇帝皺眉，沉聲道，“衍兒也是朕的兒子，朕怎會殺他。”

“本宮比皇上了解魏琰。他擅度人心、外親疏，但沒有利益的事，他不會做。他如何確定殺了吾兒，就可高枕無憂、就可躲避皇上的問責，是誰給他對東宮下手的勇氣？他到底做了誰手中的刀？”

魏皇后起俯瞰，清冷道，“如今關起門來，只有你我夫妻二人，本宮想聽圣上一句實話。”

“朕方才說的就是實話。”

“請皇上解釋，為何要暗許魏琰殺他。”

“皇后，你……你瘋魔了。”

“因為吾兒的賢名蓋過了他的父親，他醞釀的政論將親手推翻君父的統治，所以皇上開始害怕，就像當初皇上害怕自己的太子兄長，怕到不惜假借他人之手除之而后快，甚至派太監追去房陵，毒殺廢太子。”

“無稽之談！”

“巧合的是，那名鴆殺廢太子的太監，在十年后還以‘監軍’之職去過雁落關，之后不久，聞人將軍就與十萬將士殉國，這名太監也在歸途中猝然暴斃，死無全尸。因為吾兒無意間發現這名天子的親信太監死得蹊蹺，背后另有推手，所以皇上越發恐慌舊事暴……”

“你住口！”

皇帝猛然低喝，牽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魏皇后看著他不住起伏的肩背，施以最后重：“魏琰是害了聞人蒼，可剩下的八萬將士，又是誰害死的？”

“朕給過他們生路！”

皇帝捂著口，赤足下榻，“大事者，怎能有婦人之仁！朕是忌憚廢太子會卷土重來，可你看看古往今來奪權上位者，哪一個不會斬草除？朕不過做了一件所有帝王都會做的事，可聞人晉平仗著朕在潛邸時的兄弟義，三番五次將此事翻出來，輒痛斥朕殘害手足，說什麼失勢的廢太子已無威脅，追殺之乃暴君之舉’，就差指著朕的鼻子痛罵，連一分面也不給朕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