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的案子落幕后半個月便是除夕。
去年除夕,沈令蓁孤零零地待在陵園,霍留行則正逢戰的西北,兩人都沒什麼過年的心思,守歲那夜就跟尋常日子似的過去了。
沈令蓁原道今年總該能過個安穩團圓的年,卻被這多事之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得神思疲憊,眼看著張燈結彩的霍府,也打不起除舊迎新的神來。
而且發現,自薛策死在大理寺后,霍留行每日待在書房與手下議事的時辰便增多了。孟去非也在暗夜冒險里來過霍府一趟,一改往日嬉笑鬧騰的姿態,嚴肅得好像要上陣打仗似的。
提及除夕守歲的事時,霍留行比沈令蓁表現得更為興致缺缺,囑咐好好歇養,不必勞來去,平日里如何便也如何就是。
但家里不是只有他們夫妻,還有霍舒儀在,也不好太過隨便,沈令蓁覺著禮數上過不去,便仍舊置辦了一桌宴席,全當走個儀式。卻不料到了除夕這夜,聽仆役說,霍舒儀今日不在府上,不必等一道用膳了。
霍舒儀這陣子一直安分地住在霍府,連院門都極踏出,這等理該闔家團圓的日子,更不可能是因為玩樂之事外出。
沈令蓁心生疑竇,問霍留行這是怎麼回事。
他只顧給夾菜,說先好好用晚膳,吃完了再說。
霍留行這個態度,顯然非常清楚妹妹的去向。記起霍舒儀曾說,自己此行是為幫霍留行辦事,沈令蓁總覺得,今夜或許有事要發生。
這一桌的山珍海味,突然變得味同嚼蠟,與霍留行對坐著,勉強吃完,憂心忡忡道:“郎君,朝里是不是又有什麼變故?”
霍留行默了默,吩咐蒹葭替沈令蓁換一便利于行又保暖的行頭,自己則起替理了理襟,捧著的臉輕了,眼底出歉:“這個年又過不太平了。”
沈令蓁看著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抱歉。
“宮里今晚要出子,一會兒我們出城去,你跟牢我就行,不怕。”
沈令蓁皺了皺眉:“子?”
他點點頭:“薛策不是死在西羌人手里的。西羌人確實希圣上鏟除薛家,但他們的手還不到大理寺去。”
沈令蓁眼微微一變。
當時得知薛策死在了大理寺監牢,第一反應便認為這是西羌人的手筆,畢竟此事就是西羌一手挑起的。現在聽霍留行這麼一說,倒覺自己疏忽了關鍵的一點——西羌人心再狠,又哪有這樣通天的本事,能夠在大齊大理寺的監牢來去自如呢?
薛策是朝里人殺的。
但若說此人是西羌在汴京的應,又不合理。二皇子通敵的風波剛過去沒幾個月,誰有這膽量重蹈覆轍?更可能的是,此人在這件事上,剛巧與西羌利益一致,所以順水推舟地殺了薛策,推了薛家的敗落。
只是能把手到大理寺去的,當時多半跟在皇帝邊去了南郊參加冬祭,算來算去,最有可能辦這件事的,便是留守在汴京,比所有人先一步有機會接到薛策的趙珣。
是趙珣殺了薛策。
沈令蓁霍然抬首:“四殿下要……”
沒敢讓“宮”兩個字出口,霍留行卻也聽懂了的意思,點了點頭。
趙珣等了這麼多年,一直以未來儲君的份自居,原想太子死后便能順位而上,卻見皇帝久久未有重新立儲的意思,而朝中又有不人偏向趙羲。
斗倒了一個又一個兄長,到頭來殺出個程咬金,這沒完沒了的爭儲路讓趙珣從躊躇滿志到日漸失。冬至前夜,皇帝在南郊流召請眾臣行宮,商討立儲一事,留守汴京的他聽說結果對自己不利,心中有了魚死網破的想法。
從那天起,他便開始策劃宮謀反,一要除掉趙羲,二要迫皇帝退位為太上皇,自己登基為帝。
趙珣打算在汴京起事,所以相比鎮守邊關的霍家,扎京城的薛家更是他的一大掣肘。于是他便借西羌鬧事,順水推舟地殺了薛策,讓皇帝親手打散了薛家的勢力。
今夜除夕,正是皇帝設宴,皇子皇孫們在宮中齊聚一堂的時機,趙珣要將所有不聽話的人一網打盡。
沈令蓁背脊發涼,問道:“可這事有兩面,四殿下雖除掉了薛家,卻也因此打草驚蛇了一把,圣上應當猜得到此事是他所為,及早有了防備。”
霍留行笑了笑:“正是如此,他們才會勢均力敵,那樣,最后誰勝誰負,便由我們說了算了。”
他話音剛落,京墨急匆匆進院,回報道:“郎君,四殿下領兵包圍了崇政殿,挾持了圣上,眼下除了小殿下,所有皇子皇孫都已被控制。四殿下尋不著小殿下,正在東宮大開殺戒。”
沈令蓁心頭一跳,正想著趙羲的下落,便見一宮打扮的霍舒儀進了院子,的前,正是穿著劣等宮服,偽裝宦侍的趙羲。
他風塵仆仆地進來,朝霍留行一揖:“多謝霍將軍今夜助我。”
霍留行微微一笑:“小殿下客氣了。您曾允諾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微臣自然曉得該往哪邊靠。現下宮中的況,小殿下應該大致清楚,接下來,您希局勢如何轉變,與微臣說一聲,微臣定當竭力而為。”
他這指哪打哪的恭順模樣,看得沈令蓁都替趙羲發憷。
霍留行才不是那麼聽話的臣子。
趙羲倒背著手,篤定道:“對此一戰,皇祖父實則留有準備,眼下所謂的被挾持,僅僅是為放松四叔的警惕。我預計過不了多久,皇祖父的軍便會將四叔的人馬一網打盡。我不希四叔敗得太快,勞請霍將軍幫幫他,讓他先占取個上風。”
霍留行作恍然大悟狀:“小殿下是想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微臣這就請人去疏通疏通。”
——
皇宮起事,沉浸在除夕佳節氛圍里的汴京城也陷了。
朝臣們驚慌失措,大批忠于皇帝的吏急急趕往皇宮支援,卻被趙珣的人馬當場鎮。又有人向鄰城駐軍報信求援,同樣遭到鐵無的攔截。
本是勝券在握的皇帝不知援軍為何遲遲不到,當真被兒子威脅著在崇政殿命人草擬起了詔書。一眾皇子皇孫在側殿,一不敢。
整座汴京城了囚籠一座,只剩趙珣在呼風喚雨。
可即便到了這一步,趙珣心中依然沒有底,只因本該第一個除掉的趙羲了讓他無法掌控的網之魚。
翻遍了整座皇宮也找不到趙羲,他當即聯想到霍留行,派兵前去霍府,卻見霍府已經了空宅,折去英國公府和孟府,又發現里頭一樣空無一人。
城門早就封鎖,他不相信這些人能翅而飛,先在城地毯式搜尋,結果一無所獲,只能說明,人的確出了城。
這樣一來,趙珣便徹底失去了追擊的優勢,因他只能將起事范圍限在汴京,無力主與城外乃至鄰城的駐軍產生鋒。
如此一步遲,步步遲,“敵在暗,我在明”的恐懼深深籠罩住了趙珣。除去東宮那里見了,這場宮幾乎兵不刃,順利得不可思議,也順利得讓他心惶恐不安起來。
無形之中,好像有一雙手在隨撥弄著棋盤上的黑白玉子,讓棋局的走勢隨著他的心意而。
但這雙手并不是他的。
他只是棋盤上的棋。
而此刻,那個帶著所有“家當”翅而飛的人,正在京郊臨時搭建的營地“天倫之樂”。
“一把椅走天下”的霍留行照舊坐在他的椅上,邊圍著沈令蓁和爹娘。
沈令蓁擁著狐裘,攏著篝火取暖,耳邊此起彼伏的都是“冷不冷,冷不冷”的問句,一會兒是左手邊的霍留行,一會兒是右手邊的沈學嶸,都說他們邊暖和,讓捱他們近一些。
沈令蓁往左往右都落個“里外不是人”,干脆繞到趙眉蘭那頭,抱住胳膊:“還是阿娘這里最暖。”
霍留行和沈學嶸對視一眼,后者悻悻,前者恭敬之中帶了一悻悻。
一家子其樂融融,霍舒儀自覺不好足,便蹲在遠另一簇篝火邊,百無聊賴地折斷樹枝往里添木料。
樹枝燒得噼里啪啦作響,蹲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撐膝站起,迎面看見“霍留行”拎著什麼東西走來,一愣之下警惕地往四面瞧:“二哥怎麼站……”
結果卻看霍留行好端端坐在原,正往沈令蓁掌心呵氣,給暖手。
來人走到了近,轉過眼,瞧著對面那張平日近看時與霍留行有三分相似,到了模糊夜中,遠看時變得有六七分相似的臉,反應了過來。
孟去非覷一眼:“瞎什麼,我家可沒你這麼小的妹妹。”
霍舒儀剛要解釋,孟去非已經將手里的野兔丟到了地上:“是霍大姑娘吧?勞煩把這上風口讓給我,我烤兔子。”
霍舒儀本來也打算走了,干脆把篝火整個讓給了他,轉離開時,聽見后“哎”一聲:“等等,你先別走,給我搭把手,剝個兔子皮。”
停下來往四面看,大概是想找個隨從給他,但這會兒特殊時期,放眼去,手下人也都在忙活正事,便只好折回去,蹲下來幫他。
孟去非是習武之人,雖未從過軍,這手起刀落的架勢卻也還算練。
霍舒儀幫他拎著兔子,看他朝霍留行那邊努了努下,嘆著氣碎碎念道:“你二哥他們倒好,都在家吃過了晚膳,可憐我孤家寡人一個,只能上山獵兔子。”
他一說話,作自然慢了下來,霍舒儀懸著手,等得有些不耐,皺了皺眉:“還是我來吧。”說著拎過兔子,一氣呵地將整張兔子皮了下來。
孟去非看得瞠目:“這手藝了不得啊!”
霍舒儀此前一年多跟著霍起在軍中歷練,這點野外生存的技巧當然不在話下,看孟去非經驗不足,干脆好人做到底,拿起他的匕首,三兩下把兔子剖好,理了臟。
孟去非嘖嘖稱贊,鼓了兩下掌:“哎,小姑娘,你有沒有想過等戰結束以后,去開個麻辣兔頭鋪?那玩意兒可真是人間味,一定賺錢。”
“……”
看面不悅,孟去非忙打圓場:“哦,這麼著是有些大材小用。”說著又覺得很是可惜,“那要不開個豬羊牛都有的……”
霍舒儀把理好的兔子遞給他,沒興趣再聽他這些無聊的話,轉就走。
“哎你一姑娘家,怎麼一手也不洗洗就走了!”孟去非追上來,遞給一個水壺,一看這滿手鮮紅的淋漓,也沒法擰壺蓋,又說,“得了,我給你倒。”
霍舒儀把手到壺口底下,就著他的水沖洗干凈,留下一句“謝了”便回了營帳,在地上隨便鋪了點稻草躺下歇息。
直到小半個時辰后,看見帳門里探進來一只手。
下意識拔劍出鞘。
那手一抖。手主人立刻道:“別張別張,自己人自己人!”
霍舒儀這才看清對方手里拎著一只烤的兔。
孟去非不方便進帳子,隔著帳門跟說:“一只兔子才四條,分你一只,夠意思吧?”說著晃了晃手里的兔,“趕來接著。”
霍舒儀枕著稻草鋪一不:“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吧。”
“哎你這丫頭今晚不是忙活著進宮救人嗎?吃過晚膳了?”
霍舒儀肚子咕嚕嚕一,看了眼烤得金黃的兔,從鋪蓋上爬起來,接了過去。
“這就對了嘛!”帳外持續傳來孟去非的嘮叨,“還有,別仗著會點功夫就沒大沒小‘你’啊‘你’地跟我說話,論輩分,你得我一聲表哥知道嗎?”
“知道了。”霍舒儀把他那只還在帳子的手推了出去,像在嫌他聒噪。
孟去非“嘖”一聲,搖著頭走出幾步,遠遠地跟霍留行說:“你這妹妹怎麼養的,脾氣這麼大,要在我家,非得教訓哭了,讓痛改前非不可!”
他話音剛落,忽覺腳后跟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回頭往地上一看,是啃沒了的兔骨頭。
“這麼快,得是怎麼個風卷殘云的吃相啊……”孟去非再次瞪大了眼,大步流星地朝霍留行走去,又說“你這妹妹”如何如何。
沈令蓁瞧著他罵罵咧咧的樣子,并不覺氣氛變得輕松,反倒心沉重了起來。
其實孟去非跟霍留行一樣,是個非常識大局的人。眼下并不是說笑的節骨眼,加之他與霍舒儀也不相,本不該這樣調笑。
他之所以擺出這副沒眼,不懂事的模樣,最可能的原因,便是在做戲給什麼人看,從而讓對方暫時放松對他的警惕。
沈令蓁悄悄看了眼被四面侍衛保護在當中的那間營帳——這里唯一的“外人”,便是此刻在那間營帳里的趙羲。
孟去非如此吊兒郎當的作態,目的就在于讓趙羲覺得,他只是霍留行為避免遭到掣肘才帶在邊的姑表弟,而不是前朝的孤,孟家的最后一位皇子。
沈令蓁覺得,大概猜到霍留行和孟去非打算做什麼了。
趙羲的計劃是讓皇帝和趙珣鷸蚌相爭,然后由他來漁翁得利。
而霍留行和孟去非的計劃,則是讓趙羲這只螳螂先去捕宮里的兩只蟬,接著由他們來黃雀在后。
知道這是將復國的傷損降到最低的方法,倘使趙羲真是螳螂,真能為他們的傀儡,那麼一切自然可以順順利利地進行。
但現在擔心,趙羲并不是表面看來的這樣簡單,這樣信任霍留行。
沈令蓁盯著眼前那團越燒越旺的篝火,記起初秋夜里,崇政殿西面的宮燈下,太子與說的話——我知霍夫人心地純善,絕不愿意看見這八方來朝的崇政殿尸堆山,流遍地。倘有一日,你可以為它做些什麼,還請千萬不要吝惜你的能力。趙琛在此,及早謝過霍夫人大恩大義。
那個已經死去很久的人,早在當初便有了這樣的預言。
他的兒子,難道會那麼輕易束手就擒嗎?
漁翁得利可以不見。但這場黃雀在后,恐怕還是不行。
沈令蓁忍不住看向坐在篝火邊的霍留行與孟去非。兩人分明在說笑,可卻在他們的眼底,看到了一與一樣的不確定。
長夜過半,汴京城里的宮變應當也已接近了尾聲,何去何從,他們該有個結論了。
沈令蓁咬了咬,跟霍留行說:“郎君,我有些冷,你陪我去帳子里坐會兒吧。”
霍留行聽懂的暗示,搖著椅跟上。
進了營帳,斟酌了一會兒,開門見山道:“時間迫,我便與郎君直說了吧。我曾與郎君說,假如有一天,你挑起了火戰爭,我會理解你,卻不會支持你,我會像太子殿下說的那樣,盡我所能,不讓汴京尸堆山,流遍地。這個話,今天依然算數。”
霍留行點了點頭:“我知道。”
“我明白郎君現在很難,在這件事上,我沒有資格幫你做決定,也不會拿自己威脅你,讓你更加為難。我只跟郎君說一句:不管你最后做了什麼決定,我都相信你會竭盡全力保護好汴京的臣民,而我,會跟郎君一起努力保護好他們。”
霍留行默不作聲地看著,半晌后笑了笑。
他不知道,他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才得來這麼一個小姑娘。
他手的臉蛋:“知道了。”
“那我們還是到外邊去吧,有什麼風聲也好及時曉得。”
沈令蓁說著,便要推著霍留行的椅往外去,卻忽聽京墨心急如焚的聲音在帳外低低響起:“郎君,有河西來的軍報,西羌王室以嵬名王子遭大齊殺害一事為由下發了討伐檄文,率軍沖破了河西關門!”
霍留行微微一滯后,閉了閉眼,才拉開了帳門。
京墨后一丈,孟去非站在那里,同樣閉了閉眼。
沈令蓁長睫一,看兩人隔著一丈的距離沉默地對視著,主退出了營帳,朝孟去非使了個眼。
孟去非猶疑著上前,掀開帳門走了進去。
營帳只剩他與霍留行兩人,長久的死寂過后,孟去非先開口:“留行,你相信天意嗎?”
兜兜轉轉,讓他們回到二十九年前,像他們的父親一樣,在命運叉點作同一個抉擇的天意。
霍留行看著他,搖了搖頭:“我不相信天意,我只相信本心。”
“什麼是本心?”
“就是剛剛聽見軍報的那一刻,你在想,還好這軍報沒有來得太遲。”
孟去非笑著捶了他左肩一拳:“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霍留行搖搖頭,跟著笑了起來:“不是,只不過我剛好也是這麼想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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