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替安樂公主投了好幾次壺,太子妃又刻意哄著安樂,安樂向來是小孩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了片刻又喜笑開了,在宮宴上和其他眷玩了個痛快。
給太子妃慶完生辰,已是日頭西斜的時候了,安樂已顯出了幾分疲態,駙馬楊方便牽著先退了宮宴。
眾人陸陸續續都走了,李述在水榭上站了一會兒,本想等崔進之一道走的,可崔進之卻早早地和太子進了書房,不知又在籌謀什麼事。
李述懶怠等他,便決定自己先出宮回府。其實不喜歡這些人往來、假笑寒暄,每每參加完宴席都只覺得心俱疲。
紅螺扶著李述,出了東宮往含門走去,穿過花園的假山,卻忽然聽前頭有幾聲喧鬧。李述停了腳步,不想摻和進去,正想撿別的路走,喧鬧聲又傳進了耳朵里:
“我還不是為了你好頭一回參加宴席,怎麼能把平公主和安樂公主都得罪遍了”
說話的人語氣沖沖,被訓斥的人聲音細弱膽怯,“母親我們還是回去吧,您別”
“別什麼別我要是不管你,以后你就要老死宮中了你都及笄了,好好去幾場宴席,尋個好夫君才是頭等大事學著平公主,瞧人家嫁了什麼樣的人,如今是個什麼地位”
背后說起了李述,紅螺自然不能坐視不管,冷著嗓子,養生道,“誰在背后嚼舌呢”
于是喧鬧聲立刻停了下來,假山后繞出兩個人影來,一個是金城公主,另一個是個三十余歲的婦人,看裳首飾,是后宮的采。想必便是金城公主的生母了。
金城公主巍巍地行禮,“見見過平公主。”
連一句姐姐都不敢了。
母親許是在深宮待久了,久不見圣,鎮日跟宮廝混在一起,連規矩都忘了,還是金城公主拉了一把,才連忙跟李述行禮。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聲,“金城妹妹。”
到底是了一聲妹妹。
但目本就沒落在金城公主的母親上。
李述聲音冷淡,“我剛聽了一耳朵,怎麼你們剛好說起我了”
金城公主連忙搖頭,“不不是不”
可母親卻不知天高地厚,打斷了金城公主的話,自來道,“公主耳朵真好,剛我還和金城說起您呢金城說今日在宮宴上見您,真是驚為天人。一下子糊涂了,不小心說了錯話,惹了您不高興,你可別”
金城公主忙拉母親的裳,想制止說下去。
李述淡笑道,“說了錯話金城妹妹今日在宮宴上說了什麼錯話”
金城公主和母親都愣了愣,母親快,回答道,“就是說您和安樂公主都給太子妃送首飾的事”
李述依舊掛著冷淡的笑,“我確實和安樂都給太子妃送首飾來著,這句話哪里錯了”
那采愣了愣,仿佛覺得李述有些蠢似的,道,“您不是和安樂公主不太和睦麼”
這話一出,紅螺聽得臉都變了,可嘆金城公主只是畏畏,母親還為自己的回話洋洋得意。
李述當即便斂了眉,聲音登時冷起來,“誰說我和安樂妹妹不和睦了蓄意挑撥、煽風點火,你是何居心”
金城公主當即被嚇得一哆嗦,母親也一抖,可一臉無知,依舊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
這樣蠢的人,哪怕是再參加一萬次宮宴,只怕得罪的人只會越來越多。李述一向是不屑于跟蠢人打道的,可今日瞧著畏畏的金城公主和不寵的母親,又有些心。
從前也是這樣的。
李述斂了臉上冰霜,道,“金城妹妹,你今日說的話沒有一句是錯的,你不用專門去向誰道歉。”
若是道了歉,那就是將臺面下的事直接挑明到了臺面上:平公主和安樂公主之間勢同水火,這是真的,可誰都不能說出口來,說出來,那便是挑撥離間。
“有些話只能憋在心里,永遠不要拿到臺面上來。”
朝堂上、后宮里,這句話都同理適用。
金城公主愣愣地看著李述,還沒想明白李述這句話的意思。
李述登時就不耐煩起來了。平日打道的,
哪個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條,一句話能聽出三聲響兒的人。許久沒跟金城這樣的蠢人打道了,竟不知們能蠢到這種地步。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金城再聽不懂,李述也懶得再解釋了,冷了臉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臉,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麼又得罪了,畏畏地了一聲,“平姐姐”聲音里竟是帶了分哭腔。
聽到膽怯的聲音,李述忽然停了腳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東西”
怯弱的追在清貴的年后,戰戰兢兢地問道。
崔家三郎君是認識的這世間最聰明的人,一本書讀一遍就能倒背如流,還有那些復雜的人往來、甚至宮宴上旁人的一個眼神,他都能知道什麼意思。
他試著教這些東西,可總是學不會。
崔家三郎君覺得笨,懶得再教了,甩袖就走。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了他,只知道他是通向明世界的唯一路徑,不能丟失他。于是只能戰戰兢兢地向他道歉,從荒僻宮殿里一路追他出去。長長的甬道里,求他不要拋棄他,再給一次向上攀爬的機會。
李述站在原地,閉了閉眼,微微嘆了口氣。
轉過來,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對金城公主道,“你已經及笄了,日后的宮宴還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就記得四個字,謹慎、沉默。”
昔年是這樣熬過來的,金城也能熬過來。
次日清晨,史臺。
“哼”
史大夫蕭降翻開桌上的奏折,只掃了一眼,便“啪”一聲將折子扔在了地上。
此時是卯正時刻,剛應過卯,史臺諸位員們照例聚在堂中,要聽上司史大夫蕭降的一番指點,這是各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蕭降扔了折子,又道,“這等字跡,遞上去只怕污了圣上的眼”
攤在地上的奏折,字跡雖算不得風流,卻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著那封奏折,“史臺監察史,臣沈孝謹言”
他在史臺已應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寫了折子就會被蕭降打下來,原因也很簡單蕭降嫌他的字丑。
史大夫蕭降五十余歲,出蘭陵蕭家,那是百年風流的世家大族,書法文章都是一流。蕭降本人也是當世的書法大家,寫得一手好行書。
當初沈孝的科舉文章便是蕭降做主審,瞧見他的字,不必看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跡,恨不得直接將文章團扔進垃圾堆里。
礙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得筆直,半晌不發一言。寬袖下,一雙筋骨分明的手掌握了,末了又慢慢松開。
沈孝終于彎下子,將折子撿了起來。
爭辯是沒有用的,這從來不是書法的問題。
筋柳骨、行楷隸草,像是珍貴的書籍一樣,那些名家的書帖也不是寒門子弟擁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門的區別,從來都不僅僅在于金錢。
沈孝見過蕭降的字,他遞給圣上的折子里,一手飛揚風流的好行書,行云流水一般。這是他這輩子都寫不的字跡,因為蕭降上,是蘭陵蕭家百余年的風流蘊藉。
蕭降坐在太師椅上,見沈孝沉默地像一柱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練好了,再來寫折子”
“是。”
沈孝回道,然后著折子,指尖泛白,出了門檻。
他站在走廊上,轉頭看向東墻上掛著的太。卯時明明是日出的時候,可今日天氣不好,初升的太卻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仿佛日落一般。
自彈劾平公主李述起,已過了十日,可這十日間除了李述找過他,他希的那個人卻沒有任何靜。
是消息滯后,不知道他彈劾李述這件事
不會的,對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禮的皇子。
沈孝閉上眼,不愿意去想第二種可能他想投誠的人瞧不起他,不愿意起用他一介無權無勢的寒門子弟。
這是他改變在朝中命運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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