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應,只兀自嘆了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爐中的香灰燃盡,妤蓮見狀準備去取些新的來。
開門要走時,我才對著道:「打賞點兒銀子給謝福喝酒罷。」
「是。」
按了快一個時辰了,頭仍是作痛,酉時剛過,我便支撐不住,靠在貴妃榻上睡了過去。
夢里周公莊生紛紛來搗,我只見謝定淵站在戒宮后園的枯樹旁吹著竹笛,他卻又不應。
我不甘心,了他一遍又一遍,直至哭著醒了過來。睜開眼時,蕭寰正坐在榻邊著我出神。
我心下一驚,忙開口喚他:「陛下……蕭寰……」
他這才回過神來:「你方才,又喚了謝定淵。」語里的平和掩不去眉間的戾氣。
我霎時噤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沉下氣,淡淡地問:「可是做夢了?」
「嗯。」
「夢里有朕嗎?」他又問。
我垂下眼回他:「有。」
「罷了。」蕭寰不再問下去,似是害怕聽到我夢里的自己是何其丑惡。
我微微支起,手過他深深皺起的眉,早已習慣了虛與委蛇:
「夢里,我倚在你懷里迎風賞月,你說我這夢,是不是做錯了?」
蕭寰驀地眼里一亮,一把將我攬懷中:「宜,若是有朝一日,朕死了,你會為朕掉眼淚嗎?」
八年了,我好像從未為他真心哭過,我對著他流下的每一滴淚,皆是恐懼的淚,哀求的淚,卻沒有一滴淚。
「不會。」我不曾展出一的猶豫,「待到那時,我勢必也跟著去了。」
蕭寰聽罷,只將我摟得越來越,得不過氣兒來。
許久,我才聽他道:「朕興許是錯了。」
是啊,大錯特錯,該地獄!我迫自己出了三兩滴淚,靠近他懷里,指尖細細著他冰涼的臉頰,似要填平他心中崎嶇。
「我已隨你沉淪至此,即便死后要與你共赴那十八重地獄,也無可懼。」
語罷,一滴淚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蕭寰再難自,低頭吻上了我微的:
「宜,忘了謝定淵吧。」
「好。」
但你亦要死。
9.
翌日晨起時,蕭寰早已離了華宮。室彌漫著合歡過后的異香,惡心至極。
妤蓮照例是孤進來伺候的,即便這樣的狼狽已見過無數回,我卻仍覺恥得抬不起頭來。
我想蒙頭藏進被褥里,可枕邊還染著蕭寰上的熏香,這個味道,連我上都有,抹也抹不去,就像是滲進了骨子里,噬進了里。
沐浴時,我忍不住問妤蓮:「妤蓮,我是不是比青樓的子還臟?」
「公主莫要胡言,那里的人可都是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萬人嘗的。」
的話戛然而止,但言下之意是,我好歹只有蕭寰一個男人。
「可們會陪自己的叔叔睡覺嗎?」我忽而又問。
妤蓮一驚,下意識捂住了我的。大概不會吧。
……
日子于我而言,總是過得特別慢。
三年前,他命人在我腰上刺了一朵火蓮,蓮中刻著他的名——寰,烙上了他的私印,我便徹底了他的。
后來,宮里不知怎的時興起了齊襦,我向來不在意穿著打扮,尚局呈上什麼,我便穿什麼。
蕭寰見不得我穿齊襦,我只穿了一次,他便即刻命我換掉。
我的口也有了一朵火蓮和一個「寰」字。
自那以后,我便只能穿裹得最嚴實的裳。可每到夜里,蕭寰又要我換上齊襦,他喜歡欣賞那個遮不住的「寰」字,它是困住我的枷鎖。
可我討
厭它,惡心它,我用了無數種法子也洗不掉它,最后,我生生用火燒掉了它。
蕭寰見到那塊焦黑的皮時,氣得差點殺掉我。
但我終究還活著,我茍活著是為了看他死。
……
近來,我時常覺得惡心,素日里一貫吃的東西擺在面前,也沒有胃口。
妤蓮向來謹慎,又略通醫,便先行替我診了脈,一把脈,才知我竟有了孕。
這八年里我總是小心,飲著避子的湯藥,焚著避子的熏香,我不懂為何會如此,是天要作弄我,還是我該遭天譴。
未出閣的公主莫名有了喜,是掩蓋不住的大事兒。
我猜蕭寰也不想要這個孩子,他比誰都更害怕我懷孕。
他登基十一年來,大昭海晏河清,于百姓而言,他是個明并日月的君王。
這一功績絕不能毀在我上,毀在這個孩子上。
妤蓮驚慌失措,收拾藥箱時抖得厲害,我一把按住的手,冷冷道:「打了吧,早日除掉這禍患,你即刻去稟明陛下。」
「公主……」想勸我,卻被我的眼睛嚇退,不得不去。蕭寰果真匆匆趕來,他比我更急,我第一次窺見他如此焦躁的模樣,竟到了些痛快。
「打掉!打掉!」他負手在閣里繞了好幾圈,暴躁地沖著我低吼。
許是覺得我想要報復他,才故意懷上孕,好讓他陷如此境地,他氣得掐住了我的脖子。
「蕭宜,你存心的是不是!」
他有三位皇子,兩位公主,自然不缺我腹中這一個,更不可能放我十月清閑。我他掐得不過氣來,猛地跌坐在榻,著他近乎癲狂的面容,笑道:「臨華只是好奇,待這孩子出生,是該喚陛下父皇,還是皇伯伯?又該喚我娘親,還是皇姐呢?」
「賤人!」他揮掌狠狠掄向我,拿起桌上滾燙的藥便往我里灌。
一旁沉默已久的定淵見狀,終是忍不住撲上前來將我護住:「陛下!不可!」
「狗奴才,你想死嗎?」蕭寰一腳將他從我旁踹開,「你個沒兒的牲畜,竟敢朕的東西!」
我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搶在蕭寰前頭對著定淵怒罵:「大膽奴才,自去領五十大板謝罪!」「是,是!奴才該死!」定淵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蕭寰回頭看我,并未拆穿我拙劣的計謀,許久后,忽而森然一笑:「宜,你想不想要朕的孩子?」
沒有人想要這個孽障,我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但我到了害怕。
他沒有我回答,卻突然將那碗湯碗狠狠摔在了地上,「蕭宜,你信不信?朕有辦法保住咱們的脈。」
「不!」我發出了一聲絕的呼。
他要做什麼?他已經瘋了。蕭寰丟下此言,便拂袖離去,此后,他命人對我嚴加看管,徹底斷了我的退路。
可我仍舊低估了他。
元延十二年三月,二十四歲的臨華公主終是出嫁了,駙馬乃是剛立下赫赫戰功,幾個月前才被陛下提為寧將軍的顧修。
只是大婚那夜,新郎顧修竟被人迷暈在了新房里,一覺睡到了天亮。
翌日,顧修接旨遠赴邊疆抗敵,一場勝仗過后,竟于帳中暴斃。
剛出嫁不到一個月的臨華公主頓時了寡婦,只能搬回華宮,獨留下寧將軍的腹子。
我不知道顧修到底是怎麼死的,他不過二八的年紀,又常年習武,骨朗健,我不信他會這樣輕易就去了。
我只知道,顧修的父親是統掌三千營軍權的侯爵,顧修承襲其父之能,屢立戰功。因而蕭寰早就忌憚顧家權勢滔天。
能使出這樣一舉兩得的手段,只怕世間再無人及他了。
10.
愈是痛苦的日子,愈是過得極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到懷胎近六個月的,只覺自個兒終日渾渾噩噩,卻又時常要在人前強作鎮定。
我是大昭最尊貴的公主,凡塵俗世皆不能沾染我分毫,即便「克」死了新婚的丈夫,世人亦不能妄議我分毫。不是不能,是不敢。午后,蕭寰遣人來華宮賜滋補佳品,來者亦有定淵。
這是蕭寰的試探和肆無忌憚,他料定了定淵的屈從和我的乖順,便故意讓定淵到華宮來折磨我。
簾外傳來定淵的聲音,他只吩咐小太監放下東西,便急急想要退下。我本不敢留他,卻驀地生了逆天的膽子,我只想堂堂正正地看他一眼。
「謝福。」
我挑簾而出,他驚得連連后退,慌忙垂首,只恨不能把頭埋進地里去。
我并未挽發,上只著一件梅花紋紗袍,肚子高高隆起。這是我懷胎后,他頭一次見我。
待我行至他前時,他更是駭極,跪下輕呼一聲:「公主!」
他老了,眼角竟起了細細的紋,我這才驚覺——定淵已至而立。
他此前挨了五十大板,如今行仍舊不利索,可能保住
命已是蕭寰的恩賜。
「傷可好些了?」
「奴才好些了。」「退下吧。」
送走定淵,我漸起了困意。
九年前那個撕心裂肺的夜,了我的心魔,讓我夢魘纏。「定淵,救我!」這場噩夢在日落時作結。
醒來時,我已不在貴妃榻上,而是置寢帳。
蕭寰正斜臥在一旁,垂眼盯著我,邊泛起一抹笑,含著戾氣。
「謝福救不了你。」我心頭一滯,卻又不敢出聲,只強下紛的思緒。
可蕭寰對我了如指掌,見我如此神,便知我心底在想什麼,一時不由更怒,手便掀開薄衾。
我頓覺恥無比,不自覺推拒。
蕭寰眼里戾氣更盛,手上也失了分寸,一把揪住了我披散的發,往后拽去,力道狠極。
我疼得面目扭曲,卻不敢出一聲兒。
蕭寰見我面上憋得通紅,終是心生不忍,猛地松開了手。
涼風吹起曳地的紗簾,我側頭自簾中去——定淵正跪在帳外,背上模糊,必是又了杖責。
我嚇得驚呼一聲,下意識起想要出去,卻被蕭寰一把擒了回來。
他揚手向我揮來,手掌卻又在半空中停下,緩緩垂落。
我再不敢出聲,我越是求他,他便越不會放過定淵。「日落了,睡吧,罰他在帳外跪一夜,明早朕讓他回去。」
話落,他摟著我躺下,閉上眼睛不再作聲。蕭寰生乖戾,誰敢忤逆他半分,他便要加上百倍奉還。
我只得閉目,眼角卻不住淌下一滴淚來,那淚一路滾落,終至蕭寰臂上驚擾了他。
他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狠道:「不許哭,你若再敢為他流上一滴淚,朕便即刻殺了他。」
我生生憋回了眼淚。
對,我不能哭!
11.
翌日,陛下再度杖責監謝福的事兒傳遍了整個昭宮。
宮人們都說謝福得勢的日子到頭了,有點兒資歷的太監們更是拳掌,一心盼著取而代之。
誰料待謝福養好了傷,竟又被喚回麟合宮伺候,眾人又皆嘆君心難測。
我已懷胎近八個月,行甚是艱難。只是蕭寰再難近我,我自也落得清靜。
這段時日,蕭寰念及我懷胎辛苦,待我有的溫。
定淵已回到他邊繼續當差,不過蕭寰命他再不準踏華宮半步。
太醫替我估算的生產之日將近,蕭寰竟愈加焦躁起來。
他霸占我多年,早已癮,念膨脹,只恨不能將我嚼骨,吞進肚里,與自己永不分離。
現如今,竟生了癲狂的念頭——
想讓我趁產下胎兒之際假死,好借此胎換骨,名正言順地為他后宮里的新寵,而他又能將這孩子養在邊。
這樣天大的謀,我卻不得不從。
我在蕭寰面前從無半點權利,就連為他人而流淚的權利都沒有。
蕭寰大約是瘋了。
這九年歲月,竟磨不去半點他對我的執念。
我讓妤蓮暗中給定淵帶了話,此后,便常踱到華宮外散步。
三日已過,仍不見謝定淵半點蹤影。
我心中愈加絕,哀嘆之際,手折下了一枝梅花。
忽聽遠傳來腳步聲,一路輕踩著落葉而來。
回首之時,手里的梅枝驚得落在了腳邊。
「定淵……」
「公主……」
定淵見了我,遠遠停住不。
我走上前去幾步,又堪堪止住,眼角一熱竟淌下淚來。
「定淵……」
帶我走吧,離開這無邊煉獄,即便是死,也能一得解。
可我生生吞下了后頭的話,只又喚了一聲——
「定淵!」
許是見我眉目哀切,竟是在求他的模樣,定淵心中苦,終是松了口:「宜……」
話落,他亦隨我落下淚來。
「謝定淵,我不為難你,只想再見你一面,此后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你我再無瓜葛。」
定淵聽罷,愣了許久,竟一步步挪上前來,緩緩展臂,抖著將我攬懷中,這是他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這樣我。
十八載了,我于他而言,便是那天上的云,看得見,卻不著。
而今,他已不要命了。
……
「謝定淵!」
伴著一聲怒極的呵斥,我猛地推開定淵,當即被蕭寰親手擒住。
抬眼去時,只見蕭寰眸里似有猩紅的烈火,直灼得人無可藏。
沖著被執金衛制伏在地的定淵,他高聲吼道:
「你該死!」
我見此景已喪盡理智,不經思量便大聲懇求:
「是我有罪!」
可我忘了,
蕭寰最忌諱的便是我為了謝定淵而忤逆他。
「公主無罪!」 定淵掙扎而起,揚聲反駁:「是奴才蠱了公主!」
蕭寰見此形,更是怒火中燒,一把出執金衛腰間的劍大步朝定淵走去。
「你這該死的閹人!」
「不!」我厲聲長呼,飛撲而去,驚得苑中飛鳥四散,卻被牢牢拽住。
蕭寰停在定淵前,回首朝我看來,眉目間盛滿戾氣——「由不得你。」
「不要!」我閉上眼睛,天地間再無聲響,唯有劍刃捅的聲音是那般清晰可聞。
再睜眼,定淵已倒在泊之中,他朝我綻開一笑,頰間微微沁出一個笑渦,一如十八年前,我初見他時的模樣。
殷紅的濺到了邊,炙熱滾燙,灼得人生不如死。
我只覺腹中一陣絞痛,不由哀呼一聲,間緩緩淌下來。
12.
元延十二年,臨華公主難產而終,腹中胎兒產下三日便夭折而亡。
至于那輕薄了公主的謝福,則被人裹上一卷草席抬出宮,拋了葬崗。
陛下為保公主生前清譽,亦將當日親歷此事的宮人紛紛死。
聞名一時的臨華公主竟被一介卑賤的太監輕慢,終落得夫亡子夭人亦終的結局,上到達顯貴,下至平民百姓無不唏噓。
可眾人嘆了一陣子卻又紛紛忘卻,漸漸再無人提及蕭宜的名字。
第二年春末,蕭寰后宮有了一位新寵,被其視若瑰寶,竟將臨華公主的故居華宮賜予這位新寵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