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綺月已經追上來,又急又氣地瞪他:
「登徒子!我家姑娘與你素不相識,怎麼可能隨隨便便與你同騎?」
賀聞秋不理會,只是專注地看著我,甚至把那只手又往前遞了遞。
他一貫懶散的眼神難得如此認真,我沉默了一下,還是把手過去。
他抓住我,用恰到好的力度往上拽。
我借著這力道轉過,沒怎麼費力,就落在了他前的馬背上。
綺月急得團團轉:「這麼大的風雪,姑娘子不好,怎麼得住!」
「無事。」我安,「你先帶人回府,留兩個人在此盯著便好。」
「那姑娘——」
賀聞秋截住的話:
「放心,我騎了得,怎麼把你家姑娘帶走的,定然會怎麼完好無損地送回府中。」
「好輕。」
賀聞秋的聲音很小,然而我與他之間,不過隔著一層兔滾邊斗篷,自然聽得清清楚楚,于是回頭了他一眼。
他卻一扯韁繩,一邊縱馬一邊開始念叨:
「你肯定沒好好吃飯。喝藥有什麼用啊,多吃兩口補充蛋白質,不比喝那些苦兮兮的中藥好多了。還有你早上喝那些清湯寡水的小米粥,就不能換牛和煎蛋……」
下駿馬疾馳,寒風卷著雪花撲面而來,正要咳嗽,一件斗篷已經落在了我前。
賀聞秋的聲音響起,卻不甚清晰:「抓好了,用來擋風。」
眼前景漸漸從高矮錯落的房屋變作城門,賀聞秋不曾停留,拋了塊牌子給守門的衛軍,接著便很順暢地出了京城。
目一片被茫茫白雪覆蓋的原野,接著賀聞秋勒了馬,微微側過臉,看著我。
「有沒有覺得心好點?」他說,「你看天大地大,何必在一棵樹上……」
可能是覺得不吉利,他把最后兩個字吞了回去。
我沉默片刻,把他扔給我的斗篷又往上拽了拽,才平靜道:「我沒有覺得心不好。」
「但你未婚夫……」
「他很快就不是了。」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終于說服自己放下了某種執念,
「回家后我理好一切,便會和他解除婚約。」
自小有頑疾,我很清楚,我大概率是活不過二十歲的。
爹娘待我如珠似寶,叔伯兄弟又對姜家家業虎視眈眈,因此我務必要想辦法,至為姜家留下一個繼承人。
挑中崔寧遠算是無奈之舉。
這三年來我對他和崔寧枝沒有半分薄待,縱然他的厭惡疏離從不加掩飾,我也不曾計較。
可他竟然要徹底毀掉姜家。
若那個夢就是未來會發生的事,那便是我引狼室,一手造的禍端。
聽我這麼說,賀聞秋眼睛亮了亮,卻又強裝鎮定道:
「其實你那天在學堂的提議,我回去后考慮了一下,覺得很是不錯。」
「既然你與他的婚約解除了,選我也不是不可以。」
我沉默片刻:「你……不行。」
賀聞秋不敢置信:「為什麼?!難道我還比不過那個恩將仇報,一心想吃絕戶的凰男?」
他看起來很生氣,仿佛我不給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就會當場把我從馬背扔下去。
「因為你是賀家唯一的嫡子。」
我淡淡地說,
「你有你必須擔負的責任,我自然也有我的。那一日在學堂說過的話,是我失禮,若你心有芥,改日我會帶著厚禮親自上門賠罪。」
「姜笛!」
「你若心懷不滿,可以現在放下我,我自己回去便是。」
話雖這麼說,賀聞秋卻完全沒有丟下我的意思,握著韁繩的那只手反而更用力了:
「哼,我說過要把你完好無損地送回去,當然不會食言。」
「那便多謝賀公子了。」
他一邊策馬,一邊又冷哼一聲:「錯過我這麼一個乖巧懂事的帥哥,你未來一定會后悔的!」
「……」
這話我實在接不上,只好閉口不
言。
6
直到把我送回姜家府邸,賀聞秋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重新見到綺月后,他將我放下馬,一手撈回借我擋風的那件斗篷,扯著韁繩就要離開,卻又止住。
他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著我。
這作本該是很有氣勢的,然而他說出的話卻截然相反:
「若我不再是賀家唯一的嫡子,能不能贅你姜家?」
「……」
邊扶著我的綺月一個踉蹌,再看去,風雪中的賀聞秋已經漸漸遠了。
我默然著他的背影,直到綺月小心翼翼地開口:
「姑娘,雪又大了,外頭冷,還是快些回去吧。」
堂屋擱著兩個炭籠,拉扯出一片暖烘烘的熱氣。
我環視一圈,不見崔寧遠和崔寧枝的影。
「崔姑娘午膳后就出去了,說是要尋什麼人。崔公子仍在西三坊,幫著寫方子抓藥。」
我點頭表示知道了,猶豫片刻后,還是去見了爹娘,將退婚的事說了出來。
娘確認了我并不是賭氣或者玩笑,竟然松了口氣:
「你總算想清楚,收了心。那崔寧遠狼子野心,實非良人。」
我目掃過和我爹的神,猛然意識到什麼:「爹和娘一直不喜歡他嗎?」
爹嘆了口氣:
「此人心思頗深,又善鉆營,借你之勢了京城學堂后,便搭上了七皇子那邊。若日后他真的與你親,想必我姜家也會被強行綁上儲君之爭的大船。」
我怔在原地。
所以,崔寧遠是因為在爭儲中為七皇子立下大功,未來才得以平步青云嗎?
離開書房后,我攏斗篷往回走,綺月輕聲問著我晚膳想吃什麼。
我張了張口,正要說話,腦中卻不知怎麼的,回想起出京路上賀聞秋的絮絮叨叨。
「……姑娘?」
綺月又了一聲,我回過神:「晚膳……來一盅燉羊吧。」
直到天黑,崔寧遠才帶著崔寧枝回府。
兩個人邊都帶著笑,似乎心不錯。
我坐在堂屋靜靜等著,崔寧遠見了我,笑容一收,正要走,我住他:「退婚吧。」
他猛地回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你說什麼?」
「我要與你退婚。」我一字一句地說,「崔寧遠,從今夜起,你我婚約解除。你可去尋你的心上人,我也會另覓良婿。」
他死死盯著我,大概是意識到我并不是要與他相商,而是在通知他。
「姜笛!」
不等他開口,一旁的崔寧枝已經開口怒斥:
「你算什麼東西,怎麼敢對我哥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知不知道,就算七皇……」
話沒說完,崔寧遠忽然冷了臉呵斥:「寧枝!」
崔寧枝像是意識到自己失言,慌忙閉了。
我嗤笑一聲:「你在塾待了三年,竟一點長進都沒有。」
往常我若這麼說崔寧枝,崔寧遠一定會立刻跳出來護著。
但此刻他竟然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這麼說,你心里已有了新的人選。姜笛,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麼?一個贅姜家的備選,此刻有了更好的,便棄之不用了?」
我喝了口杯子里的熱牛,淡淡道:
「怎麼只許你與那位醫唐姑娘你儂我儂,就不許我早日另做打算嗎?」
「唐?我與只是朋友而已。君子之,向來坦。」
崔寧遠飛快地解釋了一句。
我盯著他坦的神,一時無言。
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崔寧遠這人……相當無恥。
「究竟是朋友還是存了旁的心思,你自己心知肚明。」
我不想再和他爭辯,放下杯子站起來,
「退婚庚帖我明天拿給你,你和崔寧枝三日后搬出去。至于京城學堂那邊,我抱恙,不會再去,你若還想繼續,自便就是。」
姜家只有我一個獨,因此我爹一直將我當作繼承人培養。
及笄前我已對經史策論薄有研究,之所以還日日去學堂,不過是為了陪著崔寧遠而已。
事實上,他也從沒領過我的。
得了我的命令,侍衛們作很快,三日一到便客氣冷漠地將崔寧遠兄妹請了出去。
他們離開那日難得天晴,我穿著襖站在門口,面淡淡地看著。
崔寧遠出了門,卻忽然停住腳步,轉頭向我看來。
「姜笛。」
他極連名帶姓地喊我,嗓音又冷又銳,像柄開刃的利劍,
「今日之恥,連同三年來的屈辱,來日我會一樣一樣地還給你。」
我張了張,還沒來得及開口,后面忽然傳來一道悉的聲音,聽起來喜氣洋洋:
「喲,頭一回見到這麼無恥的,
帶著妹妹在別人家蹭吃蹭喝蹭學堂三年,不當牛做馬報恩就算了,反而視為恥辱——」
目流轉,我看到馬上一獵獵紅的賀聞秋,正神態從容地停在門前。
崔寧遠的神,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賀聞秋繼續道:「我要是你,這麼有骨氣,不得當即把三年前吃的東西都吐出來啊?」
最后崔寧遠帶著崔寧枝,頭也沒回地走了。
我微微仰起臉,看著馬上的賀聞秋:「你怎麼在這里?」
「巡街路過這邊,順帶過來看看。」
我微怔了一下,這才注意到他腰間佩的,是京城衛軍特有的佩劍。
且不知道是不是發覺我在看他,賀聞秋一下子把腰板得更直。
我目落在他臉上,忽然道:「你臉上怎麼有傷?」
「呃……我忽然想起東三坊那邊還有巡街任務,先走了。」
賀聞秋神一變,語氣慌地說完,轉就騎馬離開了。
我心中不免疑,晚膳時順口問了我爹一句。
沒想到他竟然很有興致地同我說起來:
「還不是賀家那小子,前兩天回家后,找老賀說他要上門給人家做贅婿。老賀脾氣暴,抄起家伙就給了他一下,還說他是進了學堂學得那些秀才的酸腐之氣,尋了個差事就給他扔到京城衛軍去了。」
我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勉強應了聲:「……是嗎。」
「可不是?老賀這些年一直帶著家眷守在北疆,今年才得圣命傳召回京,沒想那賀聞秋倒是半點沒繼承他爹的傲骨,好好的嫡子,一心想著給人當贅婿……也不知道他是想誰家的門……」
我沉默許久,才輕聲道:「如果……是我們姜家呢?」
「那也沒骨氣啊!就算姜家……姜家——」
他忽然反應過來,瞪大眼睛看著我:
「對啊,他兩個月前了京城學堂,莫不是打起了你的主意?」
「也不是……」
「豈有此理!」我爹拍案而起,從一旁撈起佩劍就往外走,「敢打我兒主意,我看還是老賀下手太輕了!」
沒來得及阻攔,我眼睜睜他飛快消失在門口。
一旁我娘倒是見怪不怪,甚至又夾了片炙兔給我:
「不用管你爹,這幾日你難得有胃口,多吃些。」
自我與崔寧遠退婚后,像是卸下了一副擔子,整個人都松快下來。
我難免心生歉意,又想到郎中從前診脈,皆說我沉疴難愈,難活過二十歲。
而那時,爹娘又不得不親眼目睹我離去。
每次想到這,我輾轉反側難安眠,不知過了多久才睡去。
這一次睡著后,又做了奇怪的夢。
夢里寒風凜冽如刃,令人想到一年到頭都難有春夏的北疆。
而這夢中之人,竟然是年的賀聞秋。
只是在我的夢里,他患頑疾,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于是九歲那年,就此夭折在北疆。
7
醒來后,我擁著被子坐在床上,怔怔出神。
這夢究竟是什麼,預言嗎?
若是預言,如今十九歲的賀聞秋已經好端端出現在京城,九歲夭折的那一個又是誰?
還有,夢里的他臉和一片蒼白,看上去弱不風。
可現實里,賀聞秋分明是個鮮怒馬、十分灼眼的年郎。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
我仔細思考了幾日,仍未有答案,倒是趁著子略略好轉,回學堂取了東西,就要折返回姜府。
馬車行至半路,忽然有箭矢聲破風而來。
接著一隊人馬突兀出現,將馬車四周的侍衛盡數解決后,提劍便掀了我的車簾。
我深吸一口氣,強令自己鎮定下來:「你們是誰?」
大概是沒看到預料中閨閣子被嚇得花容失的場景,此人十分不滿,拿手中劍尖挑起我下,細細端詳:
「倒是貌,只可惜瘦得過頭,一臉病弱向,恐怕玩不了幾回就沒了。」
話里的深意已經不加掩飾。
我只來得及慶幸早上出門時沒帶上綺月。
很快,我被捆了手腳,堵了,換進一輛十分狹小的馬車里,一路疾馳。
遇伏的地方雖然偏僻,卻很快就要有學堂下學的馬車路過,到時勢必會發現這一地的尸。
究竟是誰,會這麼大膽?
我還沒來得及思考出結果,卻已經在劇烈的顛簸中昏迷過去。
再睜眼,馬車仍在飛馳中,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夜靜謐,那擄走我的幾個人語氣卻很急促:「后面的人快追上來了!」
「怎麼辦,來不及了!」
接著馬車停下,那黑蒙面之人猛地掀了車簾進來,一手住我襟,猛地往下一扯,出雪白圓潤的肩頭。
冷風灌進來,我想咳嗽,卻被堵了,咳不出來,幾乎要背過氣去。
好不容易緩過勁來,上的襖已經被撕扯得一團。
那人猶嫌不夠,提劍在我肩上劃了一道,鮮汩汩而出。
他用白帕子沾了一點,扔在地上,接著便停了馬車,帶著他的同伴跳車而逃。
冬天還沒有過去,我不蔽地躺在馬車上。
寒風凜冽,很快吹得我失去知覺,卻又在仰躺間,想起某幾個車簾被風吹起的時刻,得以窺見滿天星斗。
那只手落在我肩頭的瞬間,我就想明白了。
大張旗鼓地綁走我,就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知道。
而如今我一狼藉地躺在這里,寒風吹半夜就沒命了。
即便僥幸有人來救,無論救我的是誰,見此境,姜家獨姜笛失貞的消息還是會飛快傳遍京城。
暗算我的人是誰?
覬覦姜家許久的叔伯,想拉我爹上船未果的七皇子,還是……
我還沒來得及想出答案,忽然對上一雙悉的眼睛。
這雙眼落在我上,先是愕然、驚喜,等看到我如今的模樣,又變了烈烈燃燒的火焰。
賀聞秋蹲下來,拿下我口中的布巾,用匕首挑斷了我上的繩子。
然后用他厚厚的披風,把我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無意中到我的指尖都在輕輕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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