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我似乎看到元衍那雙毫無波瀾的瞳孔亮了幾分。
「這句話,我老師也曾說過。」他說。
話音落下后,元衍忽然又問:「三姑娘手上的傷,可好些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有右手手掌上有一時在枯井里留下的傷口,并沒有別的新傷。
「傷口?王爺許是記錯了,臣沒有傷。」
元衍看著我,抿。
一陣寂靜之后,他再次開口,聲音卻帶著幾分喑啞:「罷了,沒什麼。」
13
「你是說,元敘極有可能誣陷你父兄通敵?」
與元衍結盟之后,我將前世的事大致告訴了他。
當然,我省掉了重生的部分,只與元衍說,太子野心極大,很有可能陷害肱之臣,以確保自己對朝中員的掌控。
「你慕他多年,若嫁東宮為太子妃,你景家與東宮便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他又為何會在這時除掉你父兄?」元衍問。
「我也曾想過這個問題,」我為元衍倒滿一杯熱茶,「大概是因為,我父兄所忠心的,并不是太子,而是最終坐在皇位上的人,這樣中立的人,只會被太子視為政敵。」
元衍垂眸,握茶盅卻不喝:「若如你所說,那人既能拿到你父親私印,必是平日里深得你父親信任的人才能有機會。」
說完,他抬頭看我:「你可知你父親在軍中最信任的人是誰?」
本不用細想,瞬時,我的腦海中便閃過一個人影。
「有。」我說。
在我時的記憶中,那人時常會給我和姐姐買糖吃,也會在父親喝醉酒后,將他扛在后背上,一步一步背回將軍府。
父親曾說,在戰場時,那人就像自己的后背一般可靠。
頓了頓,我輕聲說出一個名字:「我父親的副將,陳生。」
……
陳生住在上京城里有些偏僻的地方。
他雖然兼朝職,但當今陛下重文輕武,是以軍中條件艱苦,且他妻子又常年纏綿病榻,就算有我父親時常接濟,也還是抵不住花錢如流水。
我與元衍一同走在荒草叢生的小路上。
還有一些距離時,站在門口的陳叔一眼就看見了我。
他遠遠向我招手,高聲喊我:「小阿盼!」
像我時那般。
再走近些,陳叔快步迎了上來:「方才看見你,還以為是看錯了,我還想著是哪家姑娘與阿盼這般相似。」
「你今日怎麼過來了?」陳叔問。
我出笑意,盡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平常:「得知陳叔今日休沐,來看看你和嬸嬸。」
陳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我后戴著斗笠的元衍:「走,外面天冷,咱們進去說。」
甫一走進屋子,一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
簾子被人掀開,一個
穿素裳的子從屋走了出來。
面蒼白,剛要說話卻忽然輕咳起來,怎麼都止不住。
陳叔晚我們一步進來,看見嬸嬸便溫聲道:「讓你好好躺著,怎麼起來了?」
我走上前去扶住的小臂:「是啊嬸嬸,你還病著,小心風。」
我與姐姐都是被陳叔與嬸嬸看著長大的。
他們喜兒,卻因為嬸嬸的始終無。
眼下,嬸嬸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拉起我的手輕輕著:「在屋里聽到了你的聲音,許久沒見你,有些想你了。」
把我拉近:「讓嬸嬸看看,小阿盼如今出落得當真標致,是大家閨秀了。」
說完,又咳了幾聲。
陳叔上前攬著嬸嬸的肩膀:「娘子,阿盼來找我或是有事,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嬸嬸嘆了一口氣,看著我無奈地笑了笑。
看著緩步向屋走去的嬸嬸,陳叔忽然住:「娘子。」
他笑了一聲:「上京夜里風寒,若我不在,你定要保重子。」
待我與元衍走進后院,陳叔站在門口,背對著我們,低聲道:「三姑娘,說吧,您來找我,到底所為何事?」
說這話時,陳叔將后院的門關得嚴嚴實實。
隨著他的作,突然,我看到在他的袖口有銀一閃。
那是……
一把短刀。
14
陳叔關好門后轉過來,卻并不看我,而是看向站在我后的元衍。
今日前來,元衍特意用只穿了一件用平常布料制的裳,還戴著斗笠,從始至終未發一言。
陳叔只是一介副將,應當不會認出他來。
然而下一秒,陳叔將子朝向元衍,抬起手,將右手覆于左手之上。
這是……上京臣民面見皇室的禮儀。
接著,陳叔低頭道:「卑職拜見宋王殿下。」
一時之間,后院一陣寂靜,只有冬風呼嘯而過,帶著徹骨的寒意。
元衍抬手摘掉斗笠,放在一旁的桌面上。
「你認出我了。」他說。
「是啊。」陳叔說著,抬頭看向元衍,「你們這些皇室之人,上的貴氣是掩飾不住的。」
說完,他的臉上出一抹笑,卻是嘲笑:
「因為啊,你們的尊貴,是用真金白銀養出來的,也是用老百姓的汗養出來的,和我們這種人自然是不同的。」
后,元衍的手自半空中打了個響指。
有兩個暗衛應聲出現,走到他邊,遞給他幾樣東西。
是幾張私印還未干的書信,被人拿在手里時還掉了些土。
「這是從你家門前那棵樹下挖出來的。」
「陳生,若我猜得沒錯,方才你原本是想出門送信,卻看到了我們,而后趁我們不注意,將信埋在了樹下。」
聞言,陳叔愣了愣。
他自顧自地坐在木椅上,不再顧及尊卑。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陳叔頓了頓,低頭取下那把短刀,「啪」的一聲,放在自己手邊,「但我是不會說的。」
他注意到我的視線:「三姑娘放心,這把刀,我不會用在你上。」
直到此刻,我才終于明白。
陳叔早就知道我們的來意,也沒打算躲藏,只是準備了一把鋒利的短刀,用于他自我了結。
「陳叔,」我只覺得間發,「嬸嬸虛弱,還需人照顧,你若能說出是誰收買你陷害我父親,宋王殿下可保你命。」
說完,我側頭看向元衍,用眼神示意他。
元衍眉頭皺,點了點頭:「是,本王可保你命。」
「呵。」陳叔冷笑一聲,「你們這些生來尊貴的金枝玉葉懂什麼?」
他掀起袖,出手臂,上面遍布傷疤,麻麻。
「這些傷,是我跟隨景將軍迎戰北漠軍的時候留下的。」
陳叔說著,又扯開自己的領,出一條橫亙在他前的傷疤,宛如一只長蝎。
「這傷,是我隨將軍收復南境五州時留下的。」
「軍醫說只差分毫,敵人的尖刀就會刺進我的心臟,我必死無疑。」
「像這樣的傷,我全上下還有大大小小幾十,那都是我曾在戰場上浴殺敵、保家衛國的證據。」
「可是,我得到了什麼呢?」
陳叔的手指了指后院:「我得到的是逢雨雪天便會水的破院子,得到的是朝中文的蔑視,得到的是我妻子重病卻無錢救治!」
他看向元衍:「你們這樣的人,生來就有無上權力,只需要手指,你們就可掌握旁人生死。」
「而我們,就算拼盡全力,留下的只有這些無用的傷痕罷了。」
而后,陳叔的手慢慢覆上刀柄:「我不愿,再過這樣的生活。」
15
陳叔輕笑一聲:「三姑娘,不怕你笑話,我答應那人的要求去將軍的私印,僅僅是因為他說會給我錢財。」
「那樣,我就有錢給我妻子治病,還可以給換一個更大些的房子,有足夠大的院子能讓侍弄花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終日纏綿病榻,為生計和命發愁。」
說話間,陳叔的手已經將刀柄握。
我連忙走近幾步:「陳叔,你別做傻事,嬸嬸……陳叔!」
話還未說完,陳叔將刀舉至半空,猛地朝著自己的頸間刺去。
千鈞一發之際,是元衍用極快的速度到陳叔旁,生生用自己的手掌握住了尖銳的刀刃。
瞬時,有鮮源源不斷地自元衍掌心滴落。
他卻像是覺不到疼痛一般,臉上毫無波瀾,就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陳生,只要你不說,本王會讓你求死不得。」元衍低聲說。
趁陳叔發愣時,元衍迅速用另一只手搶過短刀,隨意扔在一旁。
帶著的刀刃掉在地上,發出聲響。
元衍朝著暗衛的方向揚了揚下:「看見他們了嗎?只要你不說,他們有無數種法子讓你開口說,或許那些刑罰并不會落在你上,但落在誰上……」
元衍說著,站直子,垂下那只被刀劃傷的手:「本王可不能保證。」
卻沒想到,向來在意嬸嬸的陳叔非但不慌,反而笑了一聲:「殿下不用拿我妻子來威脅我,我與那人早已達共識,就算有朝一日我被人發現,因此而丟了命,我也不會吐有關他們的半個字,作為回報,他們會照拂我妻子的后半生。」
元衍不再回答,用眼神示意暗衛,將陳叔用繩子綁了起來。
陳叔卻毫不在意,只朗聲道:「殿下,您就別白費力氣了,即便今日您將我送去慎刑司,我也不會招的。」
話音剛落,院外突然響起一個獷的男聲:「陳生!人呢?」
是我父親。
一墻之隔的屋里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嬸嬸聽到父親的聲音迎了出去。
「弟妹你瞧,我拿來了許多蔬菜生禽,你子不好,讓陳生多做一些佳肴給你補補子。」
「過幾天,我再給你送些人參過來,也不知有沒有用,但人家都說吃那玩意對子好。」
「軍中條件確實艱苦,你也別怨陳生,這陣子軍中休整,我再多給陳生放幾天假,讓他好好陪你……」
在那之后,父親還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還說陳叔在軍中上進努力,將來大有可為。
我垂眸看向陳叔。
從我父親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原本掛在臉上的笑逐漸消失,就連也變得蒼白。
我啞著聲音開口:「陳叔,即便是這樣,你也還要幫著別人,來陷害我父親嗎?」
「我父親的私印,而后與他人一起偽造我父親通敵的書信,誣陷他與我兄長叛國。」
見陳叔依舊不說,元敘冷聲開口:「帶回王府,關在暗室里,嚴加看管。」
暗衛領命,將陳叔從木椅上帶起,一人押著他一條手臂,向后門走去。
即將邁過門檻時,陳叔忽然停下腳步。
「是沈易。」陳叔說。
一旁的元衍似是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陳叔背卻輕笑一聲:「殿下明明聽清了。」
不僅是他,就連我也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名字的出現,像是到了元衍的逆鱗。
他了怒氣,大步向前,抓住陳叔的領,將他死死抵在墻邊。
「敢污蔑他,你找死?」元衍說著,寬大的手掌覆上陳叔的脖頸,五指收。
陳叔呼吸困難,臉漲得通紅,費了很大力氣才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句:「我有沒有……騙您,您去……丞相府上,一探……便知。」
最終,元衍還是松了手。
陳叔大口著氣,被暗衛押著從后門上了馬車。
狹小的后院中,只有我與元衍還站在原地。
他了傷的手無力地垂在側,被短刀劃出的傷口鮮如注,一滴接著一滴落在地上。
曾經在旁人眼中只知道風花雪月的閑散王爺,在這一刻,像極了一個不知所措的孩。
盡管我前世與元衍并無太多集,但我也知道,陳叔口中的「沈易」——
他是沈煙的父親,也曾是……
元衍的老師。
16
是夜。
我站在宋王府的竹林中:「殿下他如何了?」
鄧溪站在我旁,著書房的方向。
眼下,書房的房門閉,只有隨風搖曳的燭將一個男子的影映在窗上。
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自從陳副將那回來后,阿衍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誰都不見。」鄧溪收了話音,側過頭來看我,「至于他況如何,你可以自己
去問他。」
我愣了愣:「世子方才不是說殿下誰都不見嗎?」
鄧溪手中正把玩著一枚玉戒。
聞言,他笑了笑:「旁人自然不會見,但是你,他一定會見。」
而后,鄧溪朝著書房的方向揚了揚下:「阿衍已有兩次選擇了幫你,希你不會讓他失。」
我卻聽不太懂:「兩次?」
鄧溪停下手里的作,將玉戒戴回指上:「你早晚會知道的,倒也不急于一時。」
在他的注視下,我走到書房前,抬起手,敲了敲門。
「殿下。」
我輕聲開口,生怕驚擾了元衍。
話音落下,耳邊只有竹葉婆娑。
許久,屋都沒人應聲,一如我與元衍初見時的景象。
就在我以為他并不會見我、準備轉離開時,屋突然響起一個男聲,聲音低沉且喑啞:「進來吧。」
得到允許,我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首先映眼簾的,便是坐在桌前的元衍。
他微微躬著上半,半張臉在燭里,忽明忽暗。
視線向下,我看到他的手里正握著一個木雕。
我躊躇著開口:「殿下,聽世子說,你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里。」
「我知道城南有一家飯館,廚師的手藝很好,我兄長每每回京都要吃上好幾頓,我去給你買一些回來吧,不知殿下可有忌口?」
對面的元衍緩緩抬頭,對我對視:
「景盼。」
這是他頭一次我的名字。
不是景三姑娘,也不是其他,而是景盼。
「你知道這木雕刻的是誰嗎?」
不等我說話,元衍自顧自地說:「是我母親。」
前世,我對元衍的生母純貴人有些印象。
聽聞出不高,卻在宮之后得陛下專寵三月,并誕下皇子。
可不知為何,一夜之間,純貴人突然失了寵,直到死也只是個貴人。
后來,病死在某個深冬,在一場大雪中草草下葬。
若不是元衍還在,只怕所有人都早已忘記宮里也曾有過一位喜琴、時常帶著笑意的純貴人。
「我十四歲那年,冬天,宮里曾舉辦過一場宮宴。」
「在那場宮宴上,父皇笑得開心,文武百也笑得開心,只有我母親,獨自一人死在了那座冷宮里,無人問津。」
「這個木雕,就是在那夜之后,老師為我做的。」
「他教我讀書,告訴我許多道理,與我說生為皇室,要時刻以百姓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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