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紓扯開竹簾，朝而來。

明儀茫然間，謝紓已走到側，以居高臨下之態著。

蒸騰的熱氣縈繞在他周，明儀的視線從謝紓致的下頜緩緩朝下移。

青山撥云見日。

明儀驚嘆得張了張，抬頭瞥見謝紓沉下的臉，訕訕地閉上了眼。

聽見謝紓極輕地嘆了聲，接著又聽見了幾聲水花響。

明儀瞧瞧睜開一只眼，看見謝紓在跟前屈膝，他們離得很近，近得只剩臨門一腳之距。

三年前某些畫面浮現在腦海，明儀覺得此刻在熱泉中四仰八叉的自己就似那砧板上待宰的魚。

漲紅了臉眼睫，驀地睜眼，口而出一聲:“別。”

謝紓凝視著:“別什麼？”

明儀咬著，掙扎了半天，用幾乎小到聽不見的聲音道:“別、別在這里。”

天之地委實不太雅觀。

謝紓沉聲道:“我若是偏要呢？”

明儀攤在那里直接放棄掙扎，閉上眼認命道:“溫點。”

不雅觀就不雅觀吧，反正也沒人看見。

謝紓忽笑了。

下一瞬明儀整個人就被他從熱泉中撈了起來，橫抱著出了池子。

仿佛想要炫耀他過人的自制力一般，謝紓道:“我家祖訓，白日不可宣，吾妻盡可放心。”

明儀窘難當，撇開頭不說話。

謝紓取了塊薄毯罩在上，免涼。抱著進了室，把輕放在廂房的榻上。

明儀了披在上的毯子，的換洗裳浸了水，穿不了了，總不能這副樣子回去吧。

幸好此在存了幾件謝紓舊日穿過的裳。

雖不合，但總算能蔽。

明儀纖瘦的子套在謝紓寬大的衫中，發披在肩上，似在上籠罩了一朦朧氣。因著在熱泉里泡了許久，白皙皮泛著潤澤勾人的。

謝紓了一眼，閉了閉眼。

明儀見他這般，忙手攏了寬松的襟。卻不知此此景，愈是遮擋愈帶了拒還迎的味道，比那不著寸縷更人難忍。

空氣沉悶，窗外一道春雷落下。積蓄已久的水汽匯聚云，化作雨滴落下。

滴答滴答，雨勢漸大，過敞開的雕花木窗灑進屋里，在青石地磚上落下水跡。

此刻明儀上已經好多了，攏著襟，踮著赤腳走到窗前關窗。

木窗“嘎吱”一聲闔上。

明儀轉過，卻見謝紓朝籠罩而來。

“裳穿錯了。”謝紓對道。

明儀一愣:“啊？”

剛一開口，就被他堵了個措手不及。頃刻間暴雨傾盆，將屋所有聲息都淹沒在其中。

明儀思緒迷蒙，瞧著近在咫尺的謝紓，耳畔不停回著那句——

我家祖訓，白日不可宣，吾妻盡可放心。

白日不可宣，吾妻盡可放心。

吾妻盡可放心。

放心……

他所謂的放心，就是用實際行告訴，裳穿錯不要，只要不穿就不會錯。

明儀象征地推了他幾下，便順從了他。

以為這次會繼續，可謝紓卻忽然停了下來。

他們互相平復緩著氣。

謝紓輕聲對道了句:“抱歉，是我疏忽。”

明儀原也不懂他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卻在低頭看見自己上一大片剛顯出來的淤青時明白了。

是方才在熱泉池里摔的。

一暖自心間蔓延開來，明儀將頭深埋在他懷中，聽著他心溫跳的聲音，悶聲道:“其實不疼的。”

謝紓微垂著眼不說話，將掛在自己上的明儀扯開。

明儀怔愣間，謝紓替重新穿好了裳，還尋了一件深大氅將整個人似粽子一般裹了起來。

明儀:“……”倒是不必包得這般嚴嚴實實。

*

窗外春雨漸停，烏云漸消。

謝紓把裹粽子的明儀送回了宜園。

云鶯和玉梨守在宜園門前，之前明儀驚馬之事嚇得們三魂丟了七魄，出事后攝政王又吩咐們先行回去。此刻見明儀平安回來，吊著的心才總算放下。

“殿下，您可算回來了。”云鶯迎上前來，“已為您在長春院備了水，可要先去沐浴。”

明儀紅著臉，了一眼謝紓，低頭道:“不必了，我已洗過了。”

洗過了？

云鶯見明儀上裹著男子的深大氅，又見夫妻二人間那副語還休的模樣，還有何不明白的，便不再多問，只笑著問明儀:“瞧著天也不早了，殿下可要傳晚膳？”

不提倒不覺得，這一提明儀倒真覺得有些了，便應了聲:“傳。”

應完轉頭朝謝紓看了眼，問道:“夫君可要留下一起用膳？”

自謝紓從西北回來，日日忙于政務，這大半個月來從未留在宜園用過膳，明儀也就隨口一問，卻不想謝紓一口應下了。

“好。”

明儀有些意外，見他說好，忙朝云鶯多吩咐了句:“吩咐膳房多添些素齋。”

云鶯忙應下了，轉朝膳房而去。

謝紓看:“素齋？”

明儀微紅著臉，邀功似的揚了揚下:“我都記得的，你齋戒。”

謝紓搖頭笑了笑，這事倒記得清楚。

傳膳前的間隙，劉管事搬了十來只大箱子進來。

那十幾只箱子似是用牛皮和牛骨所制，上頭雕刻的紋路并不常見，明儀先前從未見過，疑地問劉管事道:“這些是什麼？”

劉管事了眼謝紓，頓了片刻后，開口答道:“回殿下，這十幾只箱子是今日午后回紇小可汗特意派人送來，說是要給殿下的，這里頭裝的是些回紇的風名產和寶石。有瓜干、葡萄酒、金玉、和田玉，還有些罕見有趣的小玩意之類的。小可汗說若是殿下喜歡，下回他回去，可托人再送些過來。”

劉管事說完，從袖中掏出帕子了額上的汗。

回紇小可汗對長公主的司馬昭之心，可謂人盡皆知。

這十幾箱東西著實有些燙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明儀悄悄瞄謝紓，掩輕咳幾聲，紅著臉試探著道:“夫君若是介意，這禮我便著人退回去……”

“不介意。”謝紓目淡得看不出緒，“你隨意，想收便收下。”

明儀愣住，角朝下彎了彎:“是嗎？”你可真大度。

“既如此。”明儀冷著臉朝劉管事吩咐道，“將這些東西好生保管，再替我多謝小可汗意。”

話畢，明儀轉進了里屋換裳。

里屋一室寂靜，明儀垂眸看了看還裹在上的深大氅，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半晌才反應過來是失落。

換好裳出來之時，臉上顯然沒有了剛回宜園時的甜。

膳桌上已備好了菜，云鶯本想留下替二人布菜，見明儀神不愉，便帶著從旁服侍的婢婆子退了下去，只留二人在屋里用膳。

難得一起用膳，屋里卻靜得過分。

明儀看著謝紓面容平淡一言不發用齋的樣子，沒來由心中冒火。

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往自己碗里夾了一筷子筍，邊夾邊道:“說起來，回紇小可汗送了好些上等的金玉來，這玉質地細，澤剔，是難得的稀罕，我覺著極是襯我。哎，也不知是做珠釵好，還是做耳墜好，做鐲子瞧著也不錯呢。”

謝紓瞥一眼:“不是有好些嗎？都做便是。”

明儀:“……”

“你這麼盯著我做什麼？”謝紓口吻戲謔。

明儀撇開頭，扯了扯角:“也對，多做些也是好的，我日日換著戴，才對得起小可汗一片心意。”

謝紓不語。

明儀握手中筷子，揚聲道:“聽說他對我一見鐘，念念不忘，至今未娶。”

謝紓揶揄一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改嫁于他？”

“……”

明儀氣笑了，反相譏:“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回紇風獨特，有道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注）’，有景相伴，又有郎君一番意綿綿，那日子別提有多了。若將來再添小兒兩三，那便更好了。”

“正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郎，小可汗不僅儀表堂堂還真摯深，不似有些人這般冷漠無鐵石心腸……”

謝紓沉下聲:“你說完了嗎？”

明儀略一挑眉:“怎麼？說不得嗎？”哼，算他還有點反應。

謝紓回:“可以。”

明儀對著他狠狠冷笑了一聲，表達了自己心中的極度不滿。

對方卻輕描淡寫地道:“若殿下對臣不滿，執意如此，臣無話可說。不過臣有必要提醒殿下——”

“回紇地西北，荒漠綿延，雖有冰川環繞，然取水艱難。和親回紇后，殿下約是無法同在京城時一般，日日沐浴幾回。”

“殿下應當知曉，回紇盛產的瓜之所以格外鮮甜，多因回紇日照充足。臣記得殿下素來怕曬，若要去回紇，記得多備些遮日傘。”

“回紇不比大周地大博國力昌盛，小可汗送予殿下的金玉，殿下怕是要戴上好些日子，才能換新。”

“回紇故來都有父死子繼，兄死弟承之說，聽聞小可汗還有個面貌猙獰的親弟，但愿殿下的有郎長命百歲，無有不測。”

明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