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枕著雙臂往樹干上一靠,開始思考 80 年代最賺錢的生意。
電子產品?服裝?小商品?
歷史書上都寫了,改革開放以后,是深圳廣州那邊先富起來的,想做電子產品和服裝,要去廣州那邊批發。
那就去廣州,明天就去!
我抬起下,雙手握拳:
「臭小子,看著吧,看爸爸給你掙一大筆錢,到時候不只你,讓小姑,咳咳,讓英子也去上學。」
「合格的父親,從來不小孩,都是先卷自己,懂了嗎?」
我爸茫然地搖搖頭,我立馬翻個白眼:
「沒文化,跟你說什麼都聽不懂!」
9
我爸送完水就跑了,我干了一天農活,累得像死狗一樣。
我扛著鋤頭回家,路過曬谷場,看見我爸手里拿著繩子,正在陀螺。
村里小孩圍一圈在比賽,我爸繩子得「啪啪」作響,他的陀螺橫沖直撞,把其他小孩的都撞翻了。
我爸得意洋洋,叉著腰抬著下:
「看見沒有?我大哥給我做的陀螺就是厲害。」
我頓時氣不打一來。
老子在這干活,你在福。
我走過去,一個掌到我爸腦袋上:
「作業寫了嗎?在這瘋玩!」
我爸肩膀一。
「我都寫好了。」
「寫完了不知道檢查檢查,復習復習,一天天玩,能玩出花來?」
我爸垂著頭不敢說話了,我看著他灰溜溜的背影,心里又涌出一快。
對對對,就這麼對付他,我可憐他,他又不可憐我!
回到家,小姑已經做好晚飯,是難吃得要命的番薯泡飯,現在的番薯沒有什麼甜味,嚼在里干的,米飯也只有稀疏的幾顆,本吃不下去。
我嘆口氣,放下筷子,我爸在旁邊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盯著鍋里。
我看得一陣厭惡。
我爸吃相真的很難看,吃得又快又急,而且老是盯著菜看,生怕別人搶。現在桌上沒有菜,他就盯著鍋里看,也不知道在看個啥。
「你能不能——」
我話還沒說完,小叔忽然一口氣把碗里的菜湯喝,然后舉起碗:
「媽,我吃完了,我想再添點。」
我點點頭,去鍋里又盛了一勺泡飯給小叔。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的規矩,是一人盛一碗飯,先吃完的可以再添,怪不得我爸一直盯著鍋里。
我心里又有點不是滋味:
「吃飯跟豬一樣,慢點吃。」
「一點菜湯也值得搶,等我以后賺了錢,給你們買吃。」
10
一碗清湯寡水的泡飯,到晚上,我就了。
我睜著眼睛,聽見大伯在旁邊痛苦的低。
我了腦袋,煩躁地坐起,大伯瑟著朝后躲了一下,有點害怕地看著我:
「爸,我吵醒你了?」
「沒事,那個,國華啊,你疼得厲害嗎?」
「不疼,還好,爸,你睡吧。」
大伯捂著,不再出聲,我往稻草堆上一躺,總算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跟代了一下今天要出門,我雄赳赳氣昂昂,背著水壺,一個人頂著大太,走了三個小時的路到鄉里。
問了一圈人,總算問到賣火車票的地方,這一打聽,我就焉了,去廣州的火車票,居然要二十六塊錢!比大伯一個月的工錢還貴!
我看著比臉還干凈的兜,開始覺事沒有我想得那麼容易。
為了給大伯治病,家里親戚朋友能借的早都借了一個遍,實在一錢都掏不出來了。這就是窮人創業的難,缺原始資本啊!
這錢,我只能靠自己去掙。
我在鄉里逛了一圈,到打聽有沒有人招工,有熱的老鄉給我指路:
「隔壁縣有個磚廠,那里在招工。」
得,那不是大伯在的磚廠嗎?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了。
兜里一分錢都沒有,我只能又走回家,
來回走幾十里路,腳心起了一大串水泡,又疼又累,我癱坐在竹凳上,疼得齜牙咧。
我爸正好放學回來,聽我說我今天出門了,他丟下書包興地沖過來,雙眼亮晶晶地看著我:
「爸,你賺到錢了?」
我頓時氣不打一來:
「賺你媽,一天到晚錢錢錢,天上掉錢等著老子撿嗎?」
罵完,我覺很不對勁,這句話聽起來怎麼這麼耳。
每個月發工資的時候,我都會興沖沖地問我爸:
「爸,你發工資了,這個月有多錢?我想買雙球鞋。」
我爸臉一板:
「錢錢錢,天上掉錢等老子撿嗎?你一天天跟人家比吃比穿,你怎麼不跟人比學習?」
我的好心立刻然無存。
「下個月籃球比賽,別人都穿 AJ,我就普通的球鞋,還不給我買新的,我也沒怪你開不起奔馳寶馬啊,一雙球鞋都買不起,兇什麼啊?」
完了,我怎麼變我爸了?把自己的無能和怒火發泄在家人上,這太不應該了。可是看著我爸低眉順眼的樣子,我心里又涌起一陣快。
沒關系,我就是來報仇的,討厭他,為他,超越他!
11
罵歸罵,錢還是要賺的。我跟我說想去磚廠打工,卻死活不肯,跟我大吵一架:
「家里那幾畝地咋辦?家里沒余糧,地才是本,你這一走,全家都等著死!」
現在農村人,大都自給自足,家家戶戶手里沒什麼現金,種的地完公糧,剩下的混上番薯,勉強能供一家人吃飽飯。
我要想出去掙錢,就得放下鋤頭,可放下鋤頭,這一大家子就吃不上飯,沒有任何積蓄的家庭,本撐不到我花幾年時間賺錢回來。
我覺自己陷了一個惡循環的怪圈,除了拼命種地維持一家人的溫飽,沒有其他出路。而唯一破解的辦法,似乎就是讓爸爸輟學,去磚廠打工攢錢,攢出大伯的醫藥費,和我去廣州的路費。
可他才十二歲啊,我答應過讓他讀書的,我怎麼能把家庭的重擔,到一個孩子稚的肩膀上?
我滿腹心事,每天干農活又累,人一著急上火,愁得角起了好幾個泡,也沒想到什麼合適的解決辦法。
我只顧著自己唉聲嘆氣,卻沒想到,我這幾天的舉止,都被大伯看在眼里。
這天,在河邊洗服,小姑帶著兩個叔叔幫著給菜地澆水,我一手扶著腰從水田里上來,這才發現水壺空了。
我洗干凈腳,套上草鞋,回家喝水。
剛走到家門口,就發現家里安靜得不像話。
以前我們出去干活時,大伯總是會坐在院子里,忍著疼,要麼劈柴,要麼切豬草,干點力所能及的活。
可今天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這個點也不是睡午覺的點,他能去哪里?
「大——國華,你人呢?」
我喊著大伯的名字,走上樓梯,看見了令我畢生難忘的一幕。
二樓是木板搭出來的,層高比一樓矮很多,大伯吊在房梁上,屈著雙,閉著眼睛。
他臉鐵青,額頭上青筋暴起,兩手死死拉著頸邊的麻繩。
他只要站直,麻繩就會落下,可他沒有,他是屈著雙上吊的,他在用強大的死亡意志對抗求生本能。
我肝膽俱裂,大哭著撲上去,抱住大伯:
「大伯——嗚嗚——國,國華,你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啊?」
大伯劇烈咳嗽起來,閉著眼睛,淚水從眼角落:
「爸,咳咳,都是我拖累你們。」
「我死了,讓弟弟讀書去吧,他是讀書的好苗子,每年都拿第一的。」
我嚎啕大哭,用力摟住大伯的肩膀:
「對不起,是我,都是我沒用,是我沒用!」
12
印象中的大伯瘸了一條,也沒文化,只能在廠里當值夜的保安。可每次到我家,他都會給我帶點小玩。
他會自己做陀螺,然后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我和爸爸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那時候村里的小孩一起在曬谷場陀螺,他給爸爸做的陀螺是全村最厲害的,所有小孩都羨慕爸爸。
我尷尬地拿著那個木制的陀螺:
「大伯,我都初二了,現在誰還玩這個啊?」
大伯走后,我媽把那個陀螺隨手扔到儲藏室里,抱怨道:「每次都拿這種不值錢的東西,買點水果都比這好。」
我爸立刻眼睛一瞪:
「你給我閉,王春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哥?」
「怎麼了?他能送我還不能說了?我哥前幾次來送了晨晨一輛自行車,你再看看你哥送的,張國偉,長輩的做什麼,小輩都看在眼里,堵是沒有用的!」
「晨晨,你喜歡舅舅還是大伯?」
我大聲對著我爸喊:「我喜歡舅舅!」
腦子里七八糟,全是過往的畫面,我手足無措,抱著大伯痛哭。
我真的好沒用,我明明是穿越的,空有領先他們幾十年的見識,卻沒辦法掙到錢,也沒有能力把這個家庭從貧窮的泥濘中拉起來。
樓梯上響起「嘎吱嘎吱」急促的腳步聲,我爸跌跌撞撞撲上來,看一眼腳邊的麻繩和大伯頸間的勒痕,瞬間臉慘白。
他站在原地,雙手握拳,渾發抖:
「大哥,你別死,我不念書了,我不念書,我不念書了……」
我爸嚇壞了,眼淚洶涌而下,一邊搖頭一邊喃喃自語,說了幾十遍不念書,看著他和大伯的慘狀,我心里又痛又憤怒。
命運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啊,書上不是說勤勞能致富,可這一家人從早忙到晚,連五歲的小叔每天都會幫忙干活,沒有一個人閑著,為什麼還是這麼窮?
吃不飽飯,上不起學,一個人生了病,要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來為其他人讓路。
這蛋的命運,!
13
洗完裳回來,一家人抱頭痛哭。晚上,我拉開大伯的子檢查,才發現他的傷口一直沒有愈合。整條大,都發膿發爛,折磨得他想自盡的,除了對家人的愧疚,還有難以忍的病痛。
這種傷勢,絕不能再拖了。
怕大伯再尋短見,晚上一家人都沒怎麼睡,流看著大伯。
第二天一早,我準備出門去借錢。剛到樓下,就發現我爸沒去上學,而是坐在灶間燒火,他撕開自己的作業本,丟進灶火中。
我撲過去推他:
「你瘋了?你燒書干什麼?」
我爸摔在地上,臉龐上一半火,一半黑暗,他垂眸看著地面,眼神平靜得讓我害怕:
「我不念書了,我要去打工。」
「不行!」我揮舞著拳頭,滿是憤怒,「不行!我答應過要讓你讀書的!」
「我不讀了——」
「再也不讀了!」
我爸梗著脖子大喊起來,一邊喊,一邊發狂地扯碎書本,我撲過去搶書,臉上不知不覺全是眼淚:
「你再等等,會有辦法的,我會有辦法的。」
我沖出門外,跑遍村子,給我認識的每一個親戚下跪。
錢,能不能借我錢,讓我大伯治,讓我爸爸讀書,我會去打工,我以后會賺很多很多錢,我會還很多很多倍的。
只要給我時間就好,給我幾年時間就好啊。
可是沒有人肯借我。
大爺爺是爺爺的親哥哥,之前大伯生病,他借了我三十塊,這次,他只是搖頭,吸著旱煙:
「銀山,這都是命!」
「你看看村子里,誰家不夭折幾個孩子,你家六個娃能囫圇帶大,已經是這個了。」
大爺爺豎了一個大拇指,繼續吸一口煙。
14
他布滿皺紋的臉龐在煙霧之中:
「要我說,你就是太寵孩子了,又是看病又是要讀書的,我們莊稼人,命賤,點傷自己能抗就抗,抗不過這條命就代了。」
「家家戶戶都是這麼過來的,你不能在這種時候還妄想讓國偉念書。」
「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憑啥給你們讀書啊?」
我張了張,說不出話來。
我想說這怎麼是寵孩子呢,生病要治病,年紀到了要上學,這不是最基本的東西嗎?這算什麼寵啊?
可是我說不出來,因為大爺爺說得對。
這貧瘠的年代,飯都吃不飽的時代,除了活著,其他都沒那麼重要。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抱著頭,痛苦地坐在門檻上。
拿過墻角的鋤頭,塞到我手中:
「三分種田七分管,這日頭,一天都耽誤不得,銀山,該下地了。」
我接過鋤頭,頭滾了滾:
「國偉呢?」
「他去磚廠了,他運氣好,雙武今天正好要去給他哥送服,能捎上他。」
我眼眶一熱,嗓子里像堵了一團棉花。
這是我第一次,對窮這個字,有了這麼深刻的。
香港有一檔綜藝節目,《窮富翁大作戰》,是一部真人紀實片。節目安排富豪們驗窮人的生活,在他們看來,窮人之所以窮,是因為自己不努力。
可等他們真的在那個環境中才發現,每天打幾份工,微薄的薪資只夠買一日三餐,支付住宿的費用,他們不是不努力,而是已經用盡全力在活著。
命運就像一只大手,牢牢地把這些人按在泥沼中。費盡全力掙扎,把頭抬出來呼吸,就只是活著而已。
我弓著腰在田里勞作,大顆大顆地掉眼淚。
15
我爸走后,學校老師來了幾次,話里話外,說我爸天資好,每次考試都是班級第一名,就這麼輟學太可惜了。
我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我看了老師一眼:
「確實很可惜,要不你借我點錢?」
老師:「……」
「那個什麼,以后有機會,還是得送國偉去上學,這天資不能浪費啊,那我們就先走了。」
送走老師,我責怪地看著我:
「你咋跟他們開口?也不嫌丟人。」
丟人嗎?
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
農忙結束之后,我收拾東西,準備去隔壁縣。
晚稻已經割了,公糧也完,剩下的農活,就是收些黃豆蔬菜,我和小姑辛苦一點,也能勉強應付下來。
到明年春耕開始,這里有四個月的時間,我可以去打工再掙一份錢。這樣辛苦兩年,多攢點錢,到時候把大伯的病治好,家里再留點余錢,我就可以去廣州了。
給我包好幾玉米棒子,要送我出門的時候,忽然扶著門框吐起來。
我忙上去扶:
「你怎麼了?是不是吃壞東西了?」
小姑在旁邊拍手:
「媽媽肯定是又有小弟弟啦!」
點點頭,沒當回事:
「估著是又有了,沒事,你去忙你的,別管我。」
我恍惚間想起來,爸爸好像說過,小叔二叔后面,還有一個最小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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