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不是我阿姐了,我阿姐在那年就死了,若在,定然不會忍心丟下我們。」
「是,確已死在了那年冬日,你們將忘了,往前走就是了。」
春生忽地轉頭,雖看不清,我卻知曉他早已紅了眼眶。
他掉了馬頭,馬鞭狠狠一甩,竟打馬回去了。
往事如煙,風一吹便散了。
只余下歲月里的人,總拿出來反復,直至碎了,鑲嵌在心上,看不見了,便以為自己忘了。
6
第二日阿爹去了學堂,順便要將阿元接了回來。
地里的草比稻子長的快,我留下的十畝田里有五畝是種了稻子的。
我既將過往都送了回去,日子總還要過的。
天氣晴朗,田里許多拔草的人,看見我總要問一聲。
吳儂語,我來了數年,都不曾學會。
便招招手應了他們,太出來時有些悶,撥了不一時脊背便了。
有事做時間便過得極快,待我口了去地頭喝水,幾個阿嬸便聚在一閑話。
說的都是吳家莊子的事兒,說了半天也沒說明白是誰買了去,只說不是富商便是大兒,因陣仗實在是太大了。
吳家的莊子,哪里是個富商就敢買的呀?
又說周邊好幾個莊子都一并被買過去了,說是要湊夠一千頃,給主家未來的娘子做聘禮的。
問我有沒有人來尋過我,這莊子是不是也要賣出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蹙眉搖了搖頭,若真如傳言,他要買,我敢不賣嗎?
我厭倦了流離失所,才安定了幾年,莫非又要走嗎?
阿爹同阿元黃昏才回,我晌午也未回去,咬牙將剩余兩畝田里的草都拔了。
熬了粥,炒好了菜,眼看天要黑了,也不見爺孫兩個回來。
我又跑去莊頭等著,江南的風也是溫婉的,我站得累了,便坐在樹下等。
遠遠瞧見人影,卻不止兩個。
阿元看見我,遠遠便跑過來了。
孩兒長的圓潤白凈,臉頰紅撲撲,一雙桃花眼會說話似的,笑時也不齒,牙換得比旁的孩兒遲,此刻正缺了兩顆門牙。
在村里有個小伙伴,二人都在學堂上學,形影不離,昨日便是去了秀秀家中。
「阿娘。」
孩兒聲音清脆稚,笑起來無憂無慮。
「怎得才回家,可是你又貪玩?」
我蹲下來的額頭,約是走得急了,額頭有汗。
「才不是,是阿翁,他非要去買酒,如此才遲的,路上又遇見了幾個阿叔,我阿翁似同他們相,便一起回來了。」
出手往后一指,我隨著的手指看去,僵住了。
阿爹的臉并不好看,見我看他,便搖了搖頭,一臉無奈。
昨日才見過的人,今日竟又遇見了。
或不是遇見了,他約莫本是要來尋我們的吧?
「阿娘,你看那阿叔生得好不好看?」
阿元著我的耳朵問道。
我沒答,站起來牢牢牽著阿元的手。
天還沒全暗,他慢慢走來,清清楚楚地裝進了我眼里。
阿爹曾說總有個人都生得恰好,恰好都長在你的心上。
沒遇見他之前我不信,可自遇見了他,我便信了。
他的下不同于春生的尖削,頜骨分明,生得不薄不厚,鼻梁也不如春生高,眉不濃不淡恰恰好,他有一雙極清冷的桃花眼,眼里裝了星河,眼角融著春風。
他甚笑,但笑起來時便是人間四月天。
那時我初覺喜歡上了他,便流了一夜的淚。
不為別的,只覺得自己沒一配得上他。
他比舊日瘦了些,亦比舊日白了許多。
只穿著一素,走得不不慢。
我忍不住手捂住口,將躁不安的心了回去。
他看見我,無
聲地笑了笑。
花兒原早都開好了,只為等這十里春風罷了!
7
除了阿元,飯桌上沒人講話。
阿爹飯也未用就進了屋,阿元原本十分殷勤周到,可見阿翁模樣,再看我亦冷臉相待,便只沉默地將碗里的飯吃完。
我將粥同菜端去給阿爹,一雙眼瞟了瞟晏溫,又去看春生。
「你們若是欺負我阿娘,我便咬你們。」
齜牙咧一番,出了風的門牙,春生看模樣,噗嗤一聲笑了。
抿了,吭吭哧哧端著飯上樓去了。
只晏溫慢條斯理地將一碗粥都喝了,又吃了許多菜。
「我第一次見你,你門牙恰也風。」
他不不慢地說了一句,又抬頭去看阿元。
「七歲了嗎?」
「你該將我家的事查了吧?為何還要問?」
我了手里的筷子,不愿多看他的臉。
「長得倒快。」
春生接了一句,我無話可說。
他吃了飯并不走,在院里四看著,我在廚房刷碗,阿元端了阿爹用過的碗筷來守著我。
我回去練字,搖搖頭。
「阿娘,他們看著也不像壞人,阿翁卻讓我寸步不離地守著你,這是為何?」
奔走了一日,頭發早了,燈一照,臉上一層茸茸的汗,說不出的可俏。
「壞人莫非會將這兩個字寫在臉上?他們是阿娘舊識,今日來是有事,你安心回房練字去。」
我拍拍的腦袋,蹙眉想了一會兒,問了一個從不曾問過的問題。
「他們可識得我阿爹嗎?」
我驚了一跳,只問過一次的阿爹,我說他去了極遠的地方,便再也不問了。
「他們并不識得你阿爹,去吧!」
我哄道。
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晏溫就站在廚房映出的里,背手看著。
風一來,吹落了一地的桃花,撒在他肩頭發梢,他一轉頭,眉尾眼角便凝了桃花的。
「這孩兒生得卻沒一分像你。」
他慢悠悠道。
我將手上的水在圍上抹了,只盼著他將事說了,立時走了才好。
如我所愿,他確是立時就走了的,可他什麼也沒說。
那夜我做了一場夢。
我同阿爹原住在舍,可我年歲漸漸長了,再不能只同阿爹隔著一道簾子睡了。
阿爹將他數年的積蓄拿出來,在四排巷子買了間一進的舊院子。
若不是四面有墻,院中確實有三間搖搖墜的房子,真看不出這是間能住人的院子。
彼時我才七歲,豁著兩顆門牙,將包袱放在院里的水井旁,去推那房門,一陣塵土飛揚,房門便無地倒了。
在墻角尋了架舊梯子,中間了兩格,爬上卻是可以的。
我得看看房頂的瓦片破了多,然后買了新瓦片來鋪。
恰是秋日,旁邊院中一棵老杏樹稀稀疏疏結了黃澄澄的果子,看著甚小,味道卻極好。
我爬上墻頭,小心翼翼地踩在屋檐上掀破了的瓦片。
我阿爹這人極不會過日子,若不是這房子墻壁壘得牢固,我都不知道買這房子有何用。
掀完了瓦片我蹲在墻頭摘杏子吃,墻外突有人問了一句好吃嗎?
日剛起,他抬頭迎著,明晃晃地撞進了我眼里。
那是個年,穿著一洗得發白的青袍,高高束著發,發尾泛著冷淡的。
他眉眼清冷,紅齒白,生得這般好看。
我一時被他晃花了眼,咧著缺了顆門牙的同他說了句好吃。
8
他并不走,亦不說話。
我一直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自然就心領神會,迅速摘了許多杏子兜在擺里麻溜地下了墻,又跑出門去找他。
他并未走,還在原來的地方站著。
「很甜的,你要不要嘗一個?」
我拿了一個遞給他,他許久未說話,也未接我手里的杏子。
我不知他何意,卻堅定的沒將拿著杏子的手收回。
「你摘的杏子是我家的,這兩日才剛,我祖母都沒舍得摘,原想著待了,摘下來做了餞賣錢的。」
他看著我,蹙眉說了這樣一番話。
我愣住了,著杏子的手收回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紅著臉站在原地。
他說得太委婉了,該直接說我就是個小的,不問而取,可不就是嗎?
「我并不知曉……」
「無事,以后想吃需問過我祖母。」
他轉往前幾步,進了旁邊的院子。
太將他的影子拉出了好長,他還是個清瘦的年模樣,走路時發尾來回擺,帶起些許碎。
這
是我第一次見晏溫。
阿爹下值回家,我將這事兒和他說了。
阿爹在朝堂上舌戰群儒,舍生忘死,讓諸多大臣而生畏。
可他實則很不著調,比如聽了我的話,他踟躕著問我:「秋時,阿爹上一個銅板都無,若是要賠,你得自己想法子。」
他這般嚴肅喚我全名時,多是因為囊中。
我癱著臉瞧他,他約是被我瞧怕了,從腰帶上拽下一個破舊的褐荷包,翻了半天只翻出了兩枚銅錢。
「真的就剩這許多了……」
我默默地將那兩枚銅錢給他裝了回去,我阿爹哪兒都好,就是喝酒,他還不自個兒喝,總要約了三五好友一起。
能同他做好友的,皆是兩袖清風,一正氣,將生死置之度外,立志要以喝西北風為己任的。
可這酒錢每每都是我阿爹出。
他還在老家資建了一所學堂,養著幾個夫子,束脩也不曾收過一文。
如此這般,我們家雖連個下人也不曾雇過,依舊將日子過得,買這破院子的錢也是這許多年攢下來的。
誠然我也是個家小姐,卻從沒人邀過我參加一場春日宴。
縱然我阿爹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酒香不怕巷子深之類的話安我。
說總有一日會有個姑娘被我的才華折服,愿意同我做個朋友,然后邀我參加一場盛大的春日宴。
時我覺得他說得很對,我跟著他讀了那許多書可不是白讀的。
再長大些,我才知曉京城多的是琴棋書畫樣樣通的閨秀。
他在這樣說時,我只回他兩個字。
呵呵。
「待我將院子收拾妥了,自會去他家賠罪,只阿爹你知道他家是什麼人家嗎?」
看那年氣度非凡,可要將杏子摘了做餞賣錢,日子定然又不大好過。
「你是看人家小郎君生得好看才這樣問的吧?」
阿爹本就臉圓,又天生一雙圓眼睛,又面,我初見他時,他其實還圓潤得很,只這些年為了養我,生生瘦了許多。
他這樣眉弄眼的盯著我看,圓臉生生了一團,像朵沒包的老包菜。
「是,他確實生得好看。」
我就著燈將明日要修補的和采買的東西一樣樣寫下來,又思索著哪些我能自個兒做,哪些要請泥瓦匠來。
「前朝有個名天下的晏五郎,人稱檀郎,他除了生得好看,亦是個驚才絕艷的人。
只你也知曉,前朝末帝德行,彼時那晏五郎年紀輕輕已至正五品的中侍大夫。
娶的是江東魏氏的嫡長,夫妻恩,后生一子,名溫。
待那晏溫七八歲時,便有了文景二十一年的慘案,晏家全家被誅,晏家老太太彼時恰帶他去了溫州老家。
末帝是要斬草除的,只尋了許久未曾尋到,再不久前朝便亡了。
新帝同那晏五郎曾是摯友,幾番周折將他祖孫二人尋了回來,他們便在四排巷子安了家,那晏溫如今在國子監讀書,甚是不凡。」
我認真聽阿爹說完,原我同他,是有仇的。
只這仇,是殺父弒母之仇,我還小,肩膀還這樣單薄,扛不起來。
「嗯!」
我輕輕應聲,想起自己豁了的門牙和年玉人般的長相。
算了,只眼前看得見的,就是天差地別。
「舊事同你無關,自阿爹將你從死人堆里扯出來時,你就是阿爹的閨了。」
我點點頭,文景二十一年,我才將將三歲呢!
如此這般花了足足一月,我家的新院子才收拾妥當。
京城亦下了冬日的第一場雪。
家里買不起好炭,次些地燒起來便濃煙滾滾。
阿爹上值去了,我便搬張小凳子在廚房的灶下坐著。
灶里的小小一簇火燃著,鍋里燒著水,比房里要暖和許多。
灶臺上擺著個紅漆小食盒,盒子里是今早我自己做的米糕。
跟著我阿爹過日子,各式各樣的技能是都要學會的。
我自五歲做飯,到了六歲半,只要有張方子,總能將吃食做得像模像樣。
我阿爹說我在這方面是有天賦的。
我總他娶個娘子,好我松快松快。
他便眉頭一挑說道:「咱家這般窮,愿意嫁我的也只長安街買的馬寡婦那樣的。你若愿意做你阿娘,我便娶了也無妨。」
我想起馬寡婦提著一把拆骨刀追了一個盲流子跑了三條街的模樣,咬牙忍了。
我阿爹的小板,約莫吃不得一掌。
9
我在柜里尋了件最面的襖子棉穿上,又將頭發拆了重新扎了兩個啾啾,彼時我頭發又黃又綿,且并不多,不說我會不會扎像樣的發髻,就這樣的頭發也不允許我變換什麼花樣。
銅鏡已然又舊又花,我齜牙咧一
番,鏡子里的人缺了兩顆門牙,甚是丑陋。
又想起那氣質不凡的年晏溫,我拽了拽擺,心里有些別扭。
我了他家的杏子,又沒有一副人看一眼就能寬恕了錯誤的好看長相。
可終究是我的錯,又是新搬來的,同鄰里相和本是應當,咬牙也要去一趟他家的。
我提著食盒,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敲開了他家的門。
來開門的是個四十來歲的老媽媽,或是我的表太過猙獰,本就黑瘦的老媽媽慌忙又要關門。
「媽媽,我是隔壁新搬來的,今早剛做了米糕,來送些與你們嘗嘗。」
我慌忙舉起手里的食盒,又出了一個十分親和的笑來。
「我還以為是來尋釁滋事的,原是隔壁新搬來人家的小姐呀!快進快進。」
老媽媽才打開門,我看上亦穿灰的棉棉,臉頰消瘦凹陷,對著我一笑,便出了黑漆漆的門來。
也缺了兩顆門牙!
老媽媽一邊將我往房里迎,一邊喊道:「老太太,是隔壁新搬來人家的小姐,帶著新做的米糕,來拜會您的。」
竟中氣十足,嗓門比我阿爹還大。
我跟著老媽媽走到正屋檐下,簾子便被掀開了。
掀簾子的是個小姑娘,和我差不多高,穿著白底紅花的襖子,配的是一副藍子,梳著雙丫髻,發髻上纏著兩珍珠串的珠串。
最重要的是,頭發又又黑,還生了張好看的鵝蛋臉,臉頰微微鼓起,皮是的。
雖年紀還小,可一雙丹眼里卻暈著一池春水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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