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窺破

沈氏當了二十來年風尊榮的傅家主母， 頗看重顔面。聽說侄來了，也不知是何事，隻強自下怒氣，竭力不將怨怒外，抬手喝茶。等沈月儀進門， 同行禮畢， 問道：「你那兒婚期臨近， 可都準備妥當了？」

「有母親做主， 沒什麼可準備的。」沈月儀神黯然，坐在沈氏側。

沈氏也知這婚事倉促得很， 連連嘆氣。

原想著庇護娘家， 給沈月儀尋個好歸，將來好提攜沈家父子，誰知到頭來，卻倉促尋了個尚無功名的白？想到京城裡那戶不起眼的人家，沈氏便覺愁腸百結， 勸道：「我知道你心裡委屈，若不是你姑父催著， 我斷不會放任這事不管。只可憐了你。」

說著，握住沈月儀的手，拍了拍， 甚是惋惜的模樣。

沈月儀滿腹委屈， 方才又被氣得夠嗆， 聞言忍不住掉下淚來。

「姑父從前待我也很好， 平白無故，哪會這樣催？還不是……」

話沒說完，便被沈氏輕輕捂住口，低聲道：「別說了，人聽見，又是一頓是非。」

——傅德明那般強，皆是傅煜迫的緣故，這屋裡的丫鬟僕婦雖是帶來的，卻也極敬畏傅德明，先前被敲打提點，保不準誰就了耳報神。若讓傅德明聽見嚼西院的舌，回頭定要責備。如今前狼後虎，可不能再雪上加霜。

沈月儀楞了下，心裡更是憋悶，等沈氏收手，才低聲咬牙道：「還不是那魏攸桐！」

「？」沈氏瞧他神憤懣，眼圈紅紅的像是哭過，低聲道：「你見著了？」

「見到了，在碧潭寺，還出言譏諷我。那猖狂勁兒，還當是傅家夫人呢！」沈月儀咬著牙，湊在沈氏邊，垂淚低聲道：「姑姑，我如今落到這境地，已是回天無力了。那魏攸桐離了傅家，不過是個無所依靠的棄婦，難道就看張狂逍遙不？」

沈氏神微，「你……」

「姑姑可是傅家的主母，卻被算計到如今這境地，難道就不恨？」

恨嗎？當然是有點恨的。不過沈氏主持中饋多年，雖有歹毒貪婪之心，卻不像沈月儀那般狹隘遷怒。當日算計魏氏，是爲沈家打算，失手後被人查出來，隻怪謀劃不周、技遜一籌，倒怪不到旁人頭上。

比起魏攸桐，如今那位可著勁兒跟對著幹的韓氏還更可恨些。

拍了拍沈月儀的肩，勸道：「若張狂，自有倒黴的時候，咱們犯不著跟計較。你姑父盯得，爲打老鼠傷了玉瓶，不值當。」

「那就算了不？」

沈氏垂首喝茶，沒吱聲。

——到如今的境地，自保和泄憤誰主誰次，不糊塗，傅德明說要休妻的威脅，可都記著的。且看和離那日的場景，傅德清父子掃了顔面還那般維護魏氏，未必沒有旁的緣故。

沈月儀瞧著那神，便知沈氏是不打算再出手了。

滿腔希冀化爲失，瞧著沈氏，半晌才道：「姑姑是不肯管我了？」

「不是不管，是犯不著爲這事惹一，先前的教訓還不夠麼。」

「教訓？」沈月儀紅著眼眶，狀若委屈地道：「先前只是姑姑籌謀不周罷了。老夫人那樣喜歡我，若咱們一道商議，合計得周全些，哪至於路出馬腳，落到如今的境地。如今魏攸桐沒了倚仗，咱們做得周全些，還怕查出來麼。」

「你這是什麼話！」沈氏一聽那話音，騰地便站起來。

「我……」沈月儀楞住，不明白爲何生氣。

沈氏栽了大跟頭，滿腹的委屈無人可說，被沈月儀一，強的怒氣也涌起來，「青天白日，咱們齊州又不是沒王法的地方，你姑父他們管得嚴，傅家兒孫奴僕都不得橫行霸道，我要對付人，豈是容易的？我當日謀劃，還不是爲了你？如今倒怪起我來！」

說罷，怒而拂袖，沉著臉進了間。

留下沈月儀張口結舌。

自將沈氏的照拂視爲理所應當，被沈氏謀害攸桐的事兒牽連後，怨天怨地，對沈氏也有幾分怨意——若不是沈氏倉促行事，憑著在老夫人跟前的恩寵，未必沒有旁的辦法，哪至於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只因有求於沈氏的庇護，沒敢說罷了。

如今沈氏撒手不管，當面給臉瞧，心裡豈不怨怪？

暗暗扯著綉帕，尋思忍耐了半晌，才稍稍平復。

至於姑姑沈氏，也不能因此鬧翻了，遂耐著子進去，端出笑臉兒來，哄了半天才罷。

……

傅家東院裡暗怒齟齬，梨花街上，攸桐的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離了傅家，雖說不再有高門貴戶的軒昂屋宇、金玉陳設，卻比從前自在了許多。要出門去店裡、去賞景、去街市，都沒人管束腳，更不必像從前似的，忍著老夫人的態度去壽安堂立規矩。

這日傍晚天堆絮，待暮四合時，果真飄起了冬的頭場雪。

攸桐白日裡沒去食店，晚間等著杜雙溪一道用飯，誰知那位回來時，竟還帶了張請帖。

是秦良玉送來的，說冬初雪，宜出城賞玩，他在涮坊裡嘗了不食，明日在城外烤野味回饋，請和杜雙溪賞臉。還特地杜雙溪遞話，說屆時不會邀請旁人，就他和弟弟秦韜玉同往，秦韜玉邀傅昭姐弟，都是人，不必顧慮。

攸桐著請帖，有點猶豫。

跟秦良玉算是因食結，是以先前約著用飯，各自歡喜。

不過自打那晚秦良玉強行送了東西……

心思微，因那位寡言，也猜不心思。

倒是杜雙溪躍躍試，道：「食店那邊用的東西，我後晌已備好了，明兒請夏嫂代勞即可。你在府裡就念叨著要出城玩，到初雪，難道要在屋裡躲一天？走吧，我還沒見過齊州城外的雪景呢。」

「說起來，我也沒見過。去年冬日沒出門。」

攸桐想著去歲憾事，不再遲疑，爽快應了，次日清晨穿得嚴嚴實實，跟杜雙溪一道出城。

……

此刻的傅家，傅瀾音也穿上嚴實的冬，披了薄氅，足下登一雙羊皮小靴，興致地往斜齋去找傅昭。到得那邊，傅昭年郎氣正熱，穿得幹簡練，背了最的弓箭，帶姐姐往外走。

才出門，恰巧見練兵歸來的傅煜。

見姐弟倆是出門的行頭，傅瀾音滿面笑意，傅煜心思微，狀若隨意地問道：「要出門？」

「嗯。秦韜玉他們要烤野味，邀我們同去。」傅昭手裡握著箭玩。

這小子缺筋，有時候不太會聽話頭，傅煜遂看向妹妹，「稟過父親了？都有誰？」

「父親答應了的。」傅瀾音瞧著左近無人，特意提醒道：「還有秦家二公子，邀請了攸桐和杜姐姐，說是有杜姐姐在，野味能烤得更好吃。就在城南的烏梅山。」若不是對自家威儀冷厲的二哥有點敬畏，幾乎想眼睛暗示了。

那邊傅昭卻沒這些想頭，瞧遠車馬已齊備，便拽著姐姐趕路，口中道：「去晚了不好，二哥，我們先走啦。」

姐弟倆走得腳步匆匆，傅煜瞧著那雙背影，眉峰微挑。

又是秦良玉。

他想著那晚送筆的事，眸微深，旋即健步回兩書閣，迅速卸了細甲，換上件家常裝束，而後縱馬出府。齊州城外的地形，傅煜了然於，要往烏梅山，得走南邊的城門，傅昭姐弟走正街，他抄小道趕過去，正好在城門口追上。

傅瀾音瞧他那神，便知有戲，雙眼微彎，笑道：「二哥若無事，不如一道去？」

「好。」傅煜神沉穩如水。

傅昭趕將半截話咽回去——他還以爲自家二哥是要出城辦差呢。

兄妹幾個縱馬疾馳，腳程比馬車快得多，早早便到了烏梅山的秦家別苑。

秦良玉見傅煜不請自來，也客氣招待，隻命別苑的僕從快些洗剝野味。不多時，聽說客人的馬車到了，便往外迎了迎。

……

烏梅山這名字小有來歷。因山腳下那村裡的百姓大多姓烏，村子烏家村，山也了烏家山。妙的是這地兒山峰奇秀、林木茂盛，靠北邊的坡上長了千餘株梅花，又被人做梅山，久而久之，兩糅雜，便得此名。

攸桐還是頭回來這裡，沿途揭開側簾，盡賞風。

剛了冬，天氣原不算太冷，經了一夜的雪，倒有骨的清寒。昨晚那場雪下得不薄，雖說道上的積雪半數融爲雪泥，兩側郊野卻仍白茫茫的一片，銀裝素裹。山裡氣候稍冷，臨近別苑附近，那雪積得更厚，平素熱鬧撲騰的鳥雀俱沒了蹤跡，清淨而別有野趣。

有這般景，對於今日的野味，自然也添了幾分期待。

攸桐和杜雙溪下了馬車，跟著門口迎接的管事，繞過一片白雪覆蓋的墨綠竹叢，便見秦良玉錦玉冠而來，容貌俊秀溫雅，姿態爽朗清舉。

攸桐笑而行禮，卻在掃見他背後端然行出的影時，微微一怔。

端毅拔的姿悉之極，茶的領錦衫印著暗金的紋路，別無多餘裝飾。外頭罩了件墨的薄披風，順著磊落姿垂下，如瀑布危懸，肩上則搭了條寒的紫貂，平添端貴。緩步而來時，端凝峻整，如載華岳。

竟是傅煜？

攸桐微訝，心頭似涌起喜悅，卻迅速被下去，隻朝傅煜行禮，「將軍。」

傅煜朝頷首，而後一道。

秦良玉既是以野味待客，東西準備得頗爲周全。有杜雙溪盯著火候和佐料，雪地裡擁爐而坐，有魚有。攸桐和杜雙溪、瀾音坐在一，傅昭和秦韜玉幷肩，傅煜則跟秦良玉同坐，旁邊秦九跟隨，代爲答話閒談。

熱熱鬧鬧地吃了一波，竟出了點薄汗。

攸桐瞧杜雙溪和傅瀾音吃得正酣，自起到外面氣，傅煜餘瞥見，亦跟了出去。

旁人不曾留意，秦良玉瞧著那道端然背影，暗自搖頭——秦傅兩家不淺，前陣子爲秦韜玉提親，眼瞧著還要結爲兒親家，傅煜不請自來，他自然得招待。如今那位跟出去，他沒那麼厚的臉皮，總歸不能尾隨，只好按捺著，暫且烤吃。

廳外，攸桐有食果脯，景愉目，甚是愜意。

這別苑占地頗廣，裡頭卻沒大肆建屋捨，多留著天然地貌，偶爾點綴亭臺。

這時節寒梅未開，枯葉也沒雕盡，遠橫斜的樹梢被白茫茫的雪覆著，天然景致。

深吸口氣，甚是清寒，便聽後有人道：「過去走走？」

回過，就見傅煜站在背後，寬肩撐開披風，眼如墨玉，正低頭打量。

攸桐也有話跟他說，遂頷首，朝著那滿坡雜樹而去。林間積雪不薄，踩上去吱呀作響，偶爾還能瞧見野貓狐兔留下的輕淺印記，躲在枝頭的鳥雀驚而飛走，積雪簌簌落下。

兩人幷肩，說的是那件玉鐲的事——

先前傅煜留下玉鐲離去，攸桐便遣人送還，誰知那位原樣退回，說得當面還才行。攸桐既已和離，不好再登傅家的門，這位爺又整天東奔西跑地忙碌，見不著人影，要當面退還談何容易？

攸桐猜得其意，既然湊巧見，便提起此事。

「……那禮太貴重，無緣無故，我不能收。和離之事，將軍沒爲難，我已激不盡，涮坊那邊諸事順遂，也無需擔心。我跟瀾音往來是相投的，但將軍——」覷著傅煜，離了人家屋檐後底氣稍足，遂著頭皮道：「但凡子，皆不願夫君與旁的子往來過。我於將軍而言，已是前妻。將軍龍章姿，定能尋得良配，往後還是……見面吧。」

說完了，果然見那位眸深濃，瞧著不說話。

攸桐每回上他的目，便很難凝神靜氣，便垂頭避開，暗自咬。

比起從前被拂逆驕傲後的不豫薄怒，他這回倒是沉靜。

「是心裡話？」片刻後，他問。

攸桐五指微，竭力不流緒，淡聲道：「是。」

是嗎？傅煜覷著神，目微凝。

口是心非的人！從前沒把放在心上，便不曾留意詳細，如今相日久，出七八分的脾氣，便知這話口不由心——否則，不至於躲避他的目，更不會揪袖，那神也是強作鎮定，跟以前的從容沉靜迥異。若是真話，必會盯著他理直氣壯地說出來，這種事可做過好幾回。

腳下踩得積雪吱吱作響，兩人幷肩，不知不覺走到林木深。

傅煜又道：「這種事男同理。你急著跟我撇清關係，是想另嫁他人？」

「那倒不是。」攸桐搖頭，「我沒打算另嫁。」

「巧了。」傅煜忽然偏頭，目灼灼落在側臉，「我也沒打算另娶。」

這話著實意味深長，配上他的諸般舉，幾乎是骨了。攸桐的心神大半落在他上，疏忽了腳下，被這話唬得心神一，又想起搬離南樓時他抱住問的話，心神震之際，腳底打，一腳踩了個空，當即仰面朝天地摔倒下去。

傅煜本就與幷肩而行，還撐起半邊披風擋在後保暖，見狀當即臂兜住。

而後腳下泄力，順著摔倒在地。

攸桐驚慌之下，整個人失了平衡，跌在傅煜上，而後天旋地轉之間，那個男人便翻罩住。下是他的披風和手臂，抬目便是傅煜近在咫尺的臉，離得太近，他的呼吸落在臉上，溫熱而不穩，那結滾了滾，炯炯目便攫住了。

心裡咚咚地跳，臉上被他呼吸熏得發燙，不知怎會突然變這形。

傅煜卻已湊過來，低聲道：「我後日要出征平叛，你就不能別說這種狠心話？」

「我……」

「宣州流寇作，朝廷仍鎮不住，我須親自去。」

這樣的事自然是兇險的，攸桐來不及琢磨那點小心思，那顆砰砰跳的心也忍不住懸起。傅家在謀天下，是知道的，先前那場平叛時爲朝堂出力，也是安自家的人手。熙平帝病了兩年，茍延殘，沒準哪天就駕崩了，傅煜此去，恐怕是要順道將那一帶收囊中，免得將來添的。以傅煜的和膽氣，沒準會跟傅德清似的下個狠手。

這其中兇險，可想而知。

有點僵地被困在他下，擔憂無從掩藏，滿腔言語，說出來也只是極認真的叮囑，「戰事雖要，卻不可以犯險，萬事保重。」

傅煜沒說話，一隻手按在口，「你擔心我？」

手峰巒，被困在底，呵氣如蘭，是許久不曾嘗到的慌。

自和離後，這樣的形，他肖想了千遍萬遍。夢裡溫旖旎，醒來卻只剩孤枕長夜。

而今，又回到他的懷裡。

傅煜忍不住低頭親在上，竭力克制漸而沸騰的裡那衝。

攸桐心裡簡直了一團麻。按理智，是該推開傅煜的，許多次獨自思索、細想諸般顧慮時，都覺得這是最穩妥的做法。但心底裡卻還貪他的懷抱氣息、擔憂他的安危境，腦海裡沒有半點推開他的念頭。

就那麼一瞬遲疑掙扎，看在傅煜眼裡，卻如窺破天機。

他懲罰似的輕咬的，聲音含糊，「你是喜歡我的，小騙子。」

攸桐掙扎了下，卻逃不出他的桎梏。

四目相對，將彼此眼底的倒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目深炯察，窺破藏在眼底的緒。

傅煜的目攫住，結滾，忽而笑起來，「你是喜歡我的！」像是心花怒放的喜悅、得遂所願的激，卻克制著低聲音，只用力收懷抱，將箍在懷裡，狠狠吻住的瓣，撬開齒，攻城略地。

天地萬霎時清寂遠去，只剩兩人裹在披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