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屋有片刻安靜。
魏鸞盯著新安長公主手裡的那把匕首,長公主和章念桐則齊齊盯著,只是神迥然不同。長公主的姿態漫不經心,彷彿此事只是舉手之勞,那雙含笑的眼睛裡甚至還有鼓勵意味,彷彿打算以此“薄禮”跟曲園結個善緣。
章念桐的眼底則浮起驚恐。
即使出將門,聽慣了沙場殺伐的故事,即使曾居高位,謀算旁人命時翻雲覆雨,但當那個命被攥在別人手裡的變時,恐懼仍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令下意識往後了。
魏鸞瞧罷匕首,又瞥向章念桐。
那位臉上的害怕清晰分明。
哂笑了下,接過匕首在手裡掂了掂,淡聲道:“長公主盛意,著實令人激。為一己私利屢屢生事,險些讓外子命喪深山,對我更是笑裡藏刀。若就這樣殺了,給解,豈不是太過便宜?”
新安長公主饒有興致地挑眉,“不然呢?”
“既然或早或晚,都難逃一死,何不在死前讓多嚐嚐痛苦滋味?我這位表姐出在鼎盛高門,這輩子沒怎麼栽過跟頭,更不知人間疾苦,所以玩弄人命時沒有半點仁善之心。如今章家遭罪,父兄被殺,娘家的親人也會問罪,或死或流放,都沒好下場。章表姐,這滋味比萬箭穿心還難吧?”
魏鸞微微俯,盯著章念桐的眼睛。
昔日淡薄的親戚分,早已在朝堂起伏中消磨殆盡。
魏鸞眼底藏笑,卻沒多溫度。
章念桐自知來意不善,既無力困活命,只冷聲道:“我的祖母是你的外祖母,我的父親是你的堂舅,鎮國公府出了事,定國公也難獨善其。屆時,章維父子,你的外祖母,還有你那自便好的表妹章玉映,都難逃一死。你今日抱臂看戲,是為此拍手稱快?”
提到章玉映,令魏鸞神微頓。
章玉映與魏鸞雖不像週驪音那樣親厚無間,卻也是時極好的朋友,前程確實令人擔憂。
但那是以後的事,總可設法轉圜。
魏鸞冷笑,把玩著匕首,“論脈,確實算親厚,但就算我想拿他們當長輩敬,他們卻沒拿敬國公府當親戚護。今上是勵圖治的明君,對章家一再忍讓,走到今日這地步,只怪章家咎由自取。更何況我今日拍手稱快,是因你如今的下場。”
“章表姐近來定是度日如年吧?”
魏鸞擺出落井下石的姿態,笑而看向新安長公主,“既然日子過得苦,何必急著送歸西?看孤被困,明知至親遭了難卻沒有半點法子,還探不到半分近況,日夜煎熬牽腸掛肚,難道不好嗎?”
那樣的滋味,曾整整嚐了五年。
魏鸞最清楚那有多痛苦。
而新安長公主顯然沒往這上頭想。
愣了下,意似遲疑。
魏鸞可沒打算被長公主導著殺人畢竟,章念桐即便是罪囚,即便與有深仇大恨,也該按律法裁決,若出手殺人,定會落下把柄。而長公主熬死了章太后,驟然翻,得意之下難免貪婪忘形,恨不得將這些年的委屈盡數報復回去。
這便是可趁之機。
魏鸞遂再添把火,勸道:“有殿下鎮著,死活都逃不出這長春觀。這麼快就給個痛苦,讓去九泉之下跟家人團聚,豈不是遂了的心意?殿下心善,我卻被欺太久,不想便宜,不如讓多遭幾年罪。”
這話堪堪中要害。
新安長公主看了眼憔悴頹喪的章念桐,既想看章氏苦以解心頭積攢多年的恨,又捨不得放棄拉魏鸞下水的機會,心裡迅速權衡,口中遲疑道:“只怕一心求死,倒須我浪費力氣守著。”
“可捨不得求死。”
這話過於篤定,新安長公主面好奇。
魏鸞淡聲道:“九泉之下是父母兄弟,皇宮裡卻還有九月懷胎生下的孩子,不知道……”話還沒說完,原本頹然坐在床榻上的章念桐驟然變,幾乎是瞬間翻而起,厲聲道:“魏鸞!”說著話,似乎就想撲過來。
侍們眼疾手快,迅速將按住。
這般反應在魏鸞意料之中,卻令新安長公主面詫然,明白緣故後,臉上浮起笑意。
是啊,險些忘了,宮裡還有個因天生呆傻而不起眼的周昭蘊。
章念桐心裡自是牽掛的。
既有牽掛,又怎會輕易求死?
屆時即便只拿宮廷外的種種消息當劍,也足夠讓章念桐遍鱗傷。彷彿無意之間推開了扇窗,背後的境況令茅塞頓開,新安長公主眼前一亮,在坑魏鸞和折騰章念桐之間,最終選擇了後者。
匕首被收回,章念桐仍被關押。
魏鸞走出樹蔭遮蔽的屋舍,輕吐了口氣。
周昭蘊畢竟是皇室脈,不論如今的永穆帝,還是將來的盛煜,都不會對襁褓裡的孩子手,亦不會放任旁人妄為。但這道理明白,章念桐卻未必敢賭。那位作惡多端,原就是不擇手段之人,自並無仁厚清正之心,定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人加害稚子。
為讓孩子免於麻煩,只能自己去承長公主的恨意。
只不知能堅持多久。
魏鸞回頭,從門裡最後看了眼章念桐,而後飄然離開。
……
曲園的馬車轆轆走遠,如同來時那樣由護院們嚴整隨從,威風凜凜。
漸漸地繞過山坳,消失不見。
新安長公主坐在高台上,收回目後著茶杯,玩味似的笑了起來。
比魏鸞年長得多,年時養在深宮,盡章太后或明或暗的苛待,還清晰記得襁褓裡的魏鸞被抱進宮時眾星捧月的樣子比這長公主有風頭多了。後來那嬰漸漸長大,了公主伴讀,了東宮太子的心上人,盡榮寵。
但在新安長公主而言,仍是個孩子。
便是如今嫁了人,也不過十六歲而已,年紀才止的一半,好糊弄得很。
誰料今日,魏鸞會謹慎至此?
明明章家再無起復的可能,明明章念桐跟曲園過節深厚,殊死搏鬥,魏鸞又仗著盛煜的勢狐假虎威,遞了匕首過去,魏鸞本可接過,以勝者的姿態殺了那個人。屆時,自可出風聲,不管是章家懷恨報仇,還是永穆帝因其擅作主張、肆意妄為而心生芥,都可坐收漁翁之利。
只要手了,便能拖到髒水裡。
誰知魏鸞竟半點髒水也不沾?
反過來還出了這麼個主意,得臨陣變卦,欣然攬下這樁差事。
真是有意思。
……
從長春觀回曲園後,魏鸞便將章念桐拋之腦後。
反正以新安長公主對章家的憎恨,無需出半點力氣,自會將那位照顧得妥妥帖帖。
如今掛心的,唯有盛煜和周驪音。
章太后的喪事已半了數日,推算日子,若盛煜往返皆日夜兼程,也該快到京城了。既說了會照顧好祖母,近來得空時便往西府跑,侍奉湯藥飯食之餘,想方設法地哄祖母高興。好在淑妃給的解藥對症,加之有蔡安和張甫時時診脈下藥,漸漸將毒拔除殆盡。
盛老夫人心寬,竭力不去理會糟心事,子也漸漸朗起來。
且盛月容回門時,與永平伯府的那位夫君相得和睦,老人家了擔憂,神頭愈發好。
這日後晌,魏鸞在樂壽堂陪了許久,瞧著祖母累了,才回曲園。天不知是何時下來的,傍晚的餘暉半分不見,唯有鉛雲扯絮似的層層堆疊,令周遭格外暗沉。骨的寒風刮過庭院,零星飄起了雪砧子。
魏鸞將帽兜罩住腦袋,匆匆回曲園。
一路雪勢漸濃,斜風吹得雪片落在臉頰眉間,消融後冰涼涼的。好在春嬤嬤心細,想著魏鸞出門時未帶雪傘,讓抹春趕送來,正好中途撞見,免了魏鸞變雪人之苦。到得北朱閣時,地上已鋪了薄薄的一層,踏上去微微打。
春嬤嬤打簾,趕將迎進屋裡。
炭盆熏得滿室溫暖,因屋裡擺了水缸養著睡蓮,倒也不覺得乾燥。不知是誰在炭盆裡藏了栗子,這會兒板栗剛,飄出的香氣人饞虫。
魏鸞剝了幾粒墊肚子,而後去抱廈用飯。
雪下得愈發大了,紛紛揚揚的如鵝飄落,等從抱廈出來,目已是銀裝素裹。廊下燈籠散朦朧昏黃的,照在雪地上,頗有繽紛滋味。魏鸞站著瞧了會兒,又呆呆了眼楓谷的方向。
按先前隨盛煜南下的腳程算,那兩人最晚明日就能抵京。
如今離京城應該不遠,也不知是在冒雪趕路,還是已投宿躲寒。
魏鸞無從得知,只能去小書房看賬本。
夜漸深,窗外的風也停了。
雪無聲無息的自墨蒼穹飄落,窗外有樹枝被積雪折,發出輕微的脆響。魏鸞心裡惦記著在外的行客,也沒法集中神核算賬目,不時便要豎起耳朵聽聽外面的靜。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院門吱呀作響,隨即傳來僕婦的聲音齊聚文學
“拜見主君。”
不高不低的恭敬問候,清晰傳窗中。
魏鸞心頭猛跳,沒想到盛煜竟能趕在今晚就回來,隨手丟開賬冊,起便往外走。浮花堆繡的裾繞過長案,才走到門口屏風,便見厚重的擋風簾帳被人掀起,一隻覆了積雪的黑靴門檻,隨即,盛煜頎長的姿映眼中。
墨披風修長厚暖,兩肩和領口的風皆被染得雪白。他冒雪而來,上雖有披風罩著,卻無帽兜擋雪,這會兒滿頭滿眉都是尚未融化的雪,絨白堆厚,眼睫凝霜,乍一眼瞧上去,像是畫裡的白頭老爺爺。
魏鸞忍俊不,噗嗤笑出聲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真的風雪夜歸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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