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宴席上的舞樂熱鬧,槐柳掩映的流華殿裡確實安靜。
魏鸞過去時,果然遇見了永穆帝。
比起在朝堂上運籌帷幄、威儀端貴的姿態,他這會兒倒帶了幾分笑意,正逗弄跟前的小孫子周昭蘊。這孩子是章念桐與周令淵所出,雖有太醫和天底下最貴重的補品養著,生出來卻呆呆的,多太醫都無能為力,說話認字都比同齡的孩子慢。
不過他承襲了周令淵的清秀骨相,長得好看,很乖巧。
永穆帝對他也十分偏。
大概是這輩子在前朝后宮耗盡心力,見慣了種種爾虞我詐,周遭盡是七竅玲瓏心的聰明人,時刻戒備提防,上這般有點呆卻天真良善的孩子,便會視若珍寶。自打他被抱到宮里後,永穆帝幾乎每日都要親自探,比去淑妃宮裡還勤快。得空時,也會親自教他讀書認字,就算昭蘊開竅慢,也不曾流半分焦躁。
而此刻,昭蘊坐在他膝頭,手裡攥著塊糕點。
“弟弟睡了,我能念詩給他嗎?”
他歪著小腦袋,聲稚語。
“等他醒了再念,不然弟弟被吵醒,會哭的。”永穆帝他腦袋,答得耐心。昭蘊如今會念的其實只有極簡單的詩句,像周令淵兄弟幾個,兩歲時即便未必領會其意,也能在教幾遍後背出,這孩子學得慢,永穆帝前後教了好多遍才記住。
不過他也有長,但凡記住了,便是隔許久再問也沒忘記。就像他學走路,雖學得慢,卻一步步走得穩當,甚摔跤。
這多讓永穆帝覺得欣。
遂溫聲讓他念給爺爺聽。
昭蘊聽了歡喜,掰著手指頭真的念了起來。念到中途,聽見有腳步聲傳來,他好奇地瞧過去,目落在魏鸞明豔的眉眼時,歪著腦袋認真打量,而後朝輕笑了笑。才剛三歲的孩子,長得雕玉琢,笑起來時甚是討喜。
魏鸞忍不住也笑了笑。
即使跟章念桐有深仇橫亙,與周令淵也背道而馳,孩子終究是無辜的。生於天底下最尊貴的金樓玉闕,卻自便沒了生母陪伴,待周令淵事敗後,更會徹底失了雙親。若不是有永穆帝慈照拂,週驪音時常探,這孩子的境怕是會極為慘淡。
也不知周令淵做出那等選擇時,可曾想過這孩子?
魏鸞心中暗嘆,屈膝朝永穆帝行禮。
永穆帝抬手示意免禮,目落向側的襁褓。
魏鸞遂恭敬道:“原是孩子困了,聽聞此有靜室,便抱過來安頓睡會兒,免得在宴席上哭鬧失禮。卻沒想擾了皇上與小皇孫,是臣婦冒撞之過。”
“無妨,抱過來朕瞧瞧。”
娘聞言上前,跪在前。
襁褓裡的小阿姮被輕輕晃了一路,早已睡著了,嘟嘟的臉蛋吹彈可破,長睫輕闔,安靜而乖巧。比起剛出生時的樣子,時隔三月,孩子的模樣著實變了不。永穆帝細細打量,似乎想從眉眼間尋找記憶裡的影子,見那隻小手在外面,輕輕塞進襁褓裡。
周昭蘊坐於帝王膝上,也好奇地看著襁褓。
見慣了規矩沉穩和嬤嬤和侍,這般的孩子於他而言顯然頗為新奇,沒敢打攪呼呼睡覺的小丫頭,只扭頭向永穆帝道:“弟弟!”
“這是妹妹。”永穆帝笑著糾正。
周昭蘊似乎有點疑,抱著糕點,似在思索兩者的不同。
永穆帝將阿姮看了片刻,因睡著不好逗弄,遂流連地收回目,向魏鸞道:“此是孩子們午睡所用,裡頭都有小床,昭庭已抱進去睡了。附近都有嬤嬤照料,你自管隨意。”說著,牽了昭蘊的手往外走,到閣樓外散步。
彷彿他來流華殿是為含飴弄孫,巧撞上了看一眼似的。
當真是謹慎,不破綻。
魏鸞屈膝恭送祖孫倆離開,而後進了裡面,果然見幾間屋舍裡備有搖床暖榻,宮中嬤嬤在門口候命。最裡頭那間裡是梁王和沈嘉言膝下的周昭庭,隔壁是常元楷家府上的孩子,便選了邊上的一間,安頓小阿姮睡覺。
風中約有樂聲傳來,卻不覺得聒噪。
小阿姮睡得很香,攥著魏鸞的指頭不撒手。
魏鸞亦不捨得離開,陪坐在側。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又有腳步聲傳來,是周昭蘊和邊教養的孫嬤嬤。因靜室的門扇開,他一眼就瞧見了華服飾的魏鸞,有些遲疑地駐足,目瞟向阿姮的小搖床。孫嬤嬤見狀,便蹲聲道:“那裡頭是小妹妹。”www.qjiij.com
周昭蘊聽了,忍不住便往這邊走過來。孫嬤嬤遂向魏鸞含笑道:“他平素養在宮裡,沒個玩伴,今日見著夫人和小千金,倒是投緣。若是攪擾了,還夫人勿怪。”
“嬤嬤客氣了,常聽長寧誇昭蘊乖巧,今日也難得見。”
魏鸞淡笑,起向他招手。
養在宮裡的孩子,份自是尊貴的,外頭的眷不能怠慢。更何況,拋開與章皇后和章念桐的糾葛,論脈,也算是昭蘊的表姑姑,稚子懵懂,哪能冷落?待昭蘊走近跟前,便放任他趴在搖床邊上,看小妹妹睡覺。
過了片刻,昭蘊也染了瞌睡,哈欠連天。瞧著裡頭還有暖榻,徑自爬去睡覺。
孫嬤嬤也未阻攔,給他蓋好被褥,在側照料。
滿屋安靜,兩個孩子睡得綿長。
魏鸞的目瞥過阿姮,瞥過周昭蘊,出神了半晌,因想著宴席上的座位一直空著不好,便留染冬和娘在此照應,先去席上個面。
……
宴席仍舊熱鬧,淑妃久在宮闈,應付這種場合輕而易舉。且沒了章氏,再無人爭搶風頭,更是一團和氣。魏鸞就著糕點香茶坐了會兒,心裡總覺空落落的,記掛著正自睡覺的阿姮,也沒心思看樂舞,正想往流華殿裡溜,目向外側,忽見染冬悄悄走來。
的腳步頗快,輕輕繞過周遭眷,跪坐在側。
“夫人急匆匆召奴婢來,是有急事嗎?”
染冬湊到耳畔,低聲道。
魏鸞微愣,“我沒找你啊。”
“沒找我?”染冬瞧見魏鸞滿頭霧水的模樣,愣住了。
魏鸞也從這舉裡瞧出端倪,心中猛地一跳,低聲道:“怎麼回事?”
“方才有侍來流華殿,說是夫人有急事找我。奴婢瞧著他是在這邊侍宴的,又怕夫人出岔子,就趕來了。”染冬既有護衛魏鸞安危之責,於這些事分外警醒,察覺不對勁後,臉驟變。
幾乎是同時,主僕倆迅速起,匆匆趕往流華殿。
宮廷里人多眼雜,即使永穆帝清洗過章氏餘孽,那些人能將周令淵救出宮廷,顯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仍有危機四伏。宴席上風平浪靜,魏鸞並未召染冬,卻有侍假傳口信,顯然是要調虎離山。
染冬原本在照看阿姮,一離開,流華殿便只剩了娘照應。
魏鸞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連走帶跑地趕到流華殿外,嬤嬤照舊在外候命,唯有風樹梢,梭梭作響。與離開時相比,唯一的不同,就是小阿姮和周昭蘊歇息的那間靜室放下了簾子,將外隔開。魏鸞離開前其實叮囑過染冬和娘,簾子無需放下來,免得外隔絕,不知外頭靜。
風浪尚未平息,深宮之中自須留心。
然而此刻,簾子卻是落下的。
魏鸞一把掀開闖進去,看到滿屋陳設如常,娘不知去了何。而小搖床裡,原本香甜酣睡的小阿姮卻不見踪影,只剩襁褓空盪地擺在那裡。
那一瞬,魏鸞腦海中轟然炸響。
極度的驚慌與恐懼令眩暈,子晃了晃,在染冬的攙扶下勉強站穩。將雙手死死在搖床邊沿,頭乾燥地像是要著火,“快,快去告訴皇上!就說是事關玄鏡司,有要事禀報,去麟德殿都行,出了事我兜著!”
“可你一人在這裡……”
“快去!”魏鸞轉頭厲喝。
上有盛煜給的銅哨,在深宮之中,即使見麻煩也能設法化解。可阿姮才多大?那麼個的孩子,會是誰朝下手?還在襁褓裡的孩子啊,經得起什麼折騰?無數猜測瞬間湧腦海,魏鸞死死握著雙手,察看周遭痕跡。
染冬從未見如此失態,忙應命而出。
外頭候命的嬤嬤聽見靜,知是出了事,趕過來瞧。
魏鸞一眼掃見,忙問道:“方才可有人抱著孩子出去?”
“只有孫嬤嬤抱著小殿下出去,再無旁的。”那嬤嬤認得魏鸞,答得頗為恭敬,上前瞧見搖床裡空的襁褓,霎時臉也變了,“怎會這樣!奴婢奉命在殿外值守,周遭往來都看守得極嚴格,不可能有人藏了孩子出去呀!”
沒有孩子出去,那麼……
魏鸞猛地想起什麼,繞過搖床,撲向屏風隔開的暖榻。
暖榻上鋪著錦被,裡側卻微微凸起,一把扯開,看到周昭蘊躺在榻上睡得正,唯有那裳被去,只剩白的中蔽。看守的嬤嬤說,孫嬤嬤抱了周昭蘊出門,若沒說謊,那麼孫嬤嬤抱走的,必定是穿了周昭蘊裳的阿姮!
三歲的孩子與三個月的孩子格雖迥異,裡頭加以偽裝,旁人未必會留意。
更何況周昭蘊是永穆帝疼的孫兒,睡醒了懶得走,嬤嬤抱著來去都是常有的事,誰敢盤查?裳裹好,帽子一遮,想蒙混過關簡直太容易了!
魏鸞心頭狂跳,臉幾乎煞白。
那看守的嬤嬤也慌了手腳,一面喊侍衛進來,一面滿屋子翻找,很快就在床榻底下找出了娘應是被藥迷暈過去了,呼吸如常,喊拍打時卻並無半點反應。從魏鸞離開到此刻,前後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裡調虎離山、梁換柱,顯然對方早有圖謀。
孫嬤嬤劫走小阿姮,究竟是想做什麼!
魏鸞猜不到,但當務之急是設法盡快攔住!
片刻都不敢耽擱,出了流華殿,問趕來的侍衛和宮人,確信那位嬤嬤並未說謊後,拔足便往麟德殿狂奔而去。
自出宮廷的天之驕,行事想來沉穩而從容,這是頭回失態,渾然不顧。
周遭侍宮人紛紛側目,魏鸞也顧不得旁的,提著角發足狂奔。這輩子從沒跑得這麼快過,一口氣提在嗓子眼裡,心跳快得像是要破腔而出,道旁往來的人皆了虛影,只竭力尋找那張悉的威儀臉龐。
終於,在北苑與前朝相隔的宮門口,撞上了永穆帝。
皇帝走得比還快,氣吁籲。
看到魏鸞瘋了似的跑過來,永穆帝臉愈發肅然,當著滿宮的眼睛不能失儀,只促聲道:“怎麼回事?阿姮不見了?”
“是孫嬤嬤!”魏鸞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侍衛說孫嬤嬤抱著昭蘊出去了,但昭蘊還在睡覺,抱的是阿姮!娘被人迷暈,也只有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手腳。皇上,得趕派人攔住!不能讓抱著阿姮離開北苑!”
疾聲說著,雙發,跪在皇帝跟前。
永穆帝忙命人將攙扶起來。
換在往常,宮裡若出了這種事,總得問明了緣由才好行,畢竟深宮不比別,真假虛實混雜,更關乎皇家威儀,舉輕率不得。不過的禀報簡要而清楚,以在盛煜旁的穩重行徑,永穆帝也信得過的判斷。
更何況,失踪的是阿姮。
比起昭蘊和昭庭這對堂兄弟,那個的小孩在帝王心頭有極特殊的分量。
永穆帝稍加沉,當即命人封鎖宮門,嚴查出。
而後匆匆趕往流華殿。
因這一番鬧騰,原本安睡的周昭蘊也被吵醒,正惺忪著眼睛坐在那裡,茫然看著周遭眾人。永穆帝問了他幾句話,昭蘊只說睡著時孫嬤嬤還在邊,醒來就不見了,旁的也不知,反倒被這陣勢所驚,不自覺地往角落裡經了章念桐被廢和周令淵被的事,對於這樣的大陣仗,他多有些驚弓之鳥。
永穆帝遂命人帶他回麟德殿,而後召太醫過來,將娘弄醒。
而娘的言辭,也印證了魏鸞的推斷。
周昭蘊剛睡下不久,孫嬤嬤便將他的裳了下來,說是孩子不慣睡覺時束縛。娘知道宮裡的孩子金貴,也沒在意,只管守著小阿姮。後來侍走染冬,孫嬤嬤說昭蘊上有奇怪的胎記,不曾見過,想請教在宮外見多識廣的娘。等娘過去,鼻端被嗆了末,不等出聲人便昏死了過去。
餘下的事,自是無從知曉。
但事卻已顯而易見。
孫嬤嬤無聲無息地藏起娘,將周昭蘊的裳套在阿姮上,作了偽裝。是宮裡的老人,日帶著昭蘊進出,阿姮又睡了不會出聲,旁人哪敢盤查小皇孫?就那麼讓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這其中,牽扯的還有傳口信的侍。
今日在永寧樓伺候的侍就那麼些人,了誰輕易便能查出,可惜侍也已失踪,一番盤問下來,也只知昨晚孫嬤嬤曾找過他,旁的再無線索。
這般折騰了半天,宴會那邊才得知靜,淑妃派人悄悄來問緣故。為免搖人心,永穆帝吩咐不許傳揚,淑妃便著消息,連魏夫人和周驪音都沒驚。
唯有魏鸞和永穆帝焦灼等信兒。
可惜監門衛一番盤查,毫無所獲。永穆帝查問過近的侍衛宮人,也只知孫嬤嬤抱著“昭蘊”離開流華殿後,去了近的林,後來再有人見到,已是孤一人。永穆帝遂命人去找,四皆不見小阿姮的踪跡,卻在偏僻找到了孫嬤嬤和那侍的首。
種種消息報到跟前,永穆帝臉黑沉,魏鸞幾乎癱在椅中。
如此前後銜接,顯然圖謀已久。
而追查孫嬤嬤這兩日往來的人、去過的地方,也無有用線索。只能從這環環相扣的安排裡推斷,安排孫嬤嬤行事的那人,必定知道今日宴請的事,亦知道淑妃邀請了武將眷攜子宮的恩典。
永穆帝大為惱火,未料些許貪心會釀出如此禍患,命人掘地三尺地深挖。
魏鸞等到傍晚也沒見到阿姮,只能暫且出宮,乘車回曲園,整日繃後神都有些恍惚。
誰知才到府邸,門房便奉上了封信。
那封信平平無奇,用了極尋常的蠟封,門房呈上時卻頗鄭重,“晌午時候有人來送這信件,說裡頭的事關乎要,不宜耽誤太久,讓老奴務必在夫人回府時立時奉上。老奴原想留下人,他說還有要事在,已經走了。”
這般叮囑,委實古怪。
魏鸞腦袋裡那弦繃著,不等他說完便撕開蠟封,展信來讀。
信寫得很短,裡頭的容卻讓魏鸞且喜且憂。
所喜者,裡面說阿姮命無恙。
所憂者,對方提了條件,若不遵從,阿姮定會兇多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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