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縉一向言, 此刻一番話雖裹挾怒意,卻也難掩真心。
江晚氣悶之余,心底卻莫名一松。
原來, 他并未將當一個件。
陸縉摁了摁眉心,大約也覺得自己說多了,只靠在車廂上不再說話。
江晚心口砰砰直跳,眼睛不知該往哪里放,但一想到裴時序, 又像是墜了一塊大石, 干脆也閉了眼。
在他們馬車前往東郊耦園的同時, 裴時序的馬車與之而過, 駛向位于相反方向的樊樓。
安平早已便到了。
說起來, 經過上回被灌了藥的事后,安平當真是怕極了裴時序。
那一晚過的無比煎熬,泡在冷水里都泛了紫。
每哆嗦一下,都恨不得將裴時序千刀萬剮。
之后, 沒過多久,開國公府的消息又傳了出來, 安平又是一震。
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江晚竟早已便同陸縉有了關系。
枉費一直將矛頭對準江華容。
氣的生生大病了一場。
且此事又牽扯到江晚,怕裴時序再找麻煩,便也遲遲沒再聯系他。
如今裴時序已經認了親, 怕讓人看出端倪,這還是他們之間頭一回見面。
裴時序甫一進來,一白狐大氅, 紫金冠, 登云履, 臉頰微白, 淺淡,活一個文弱書生,若是他不發脾氣,的確讓人很難將他與傳說中兇神惡煞的紅蓮教首聯想在一起。
但只有安平知道這人慈悲面龐下是何等惡鬼心腸。
裴時序往門踏進一步,安平立馬后退一步。
“江晚同陸縉的關系,是我消息有誤,然此事實在太過荒唐,你怨不得我。”安平解釋道。
“你若是有心,現在連站都不必站在這兒了。”裴時序眼裂狹長,微微瞇著。
安平角勾起,帶著一諷意:“追究起來,此事還是應當怪你,若不是你當初設計江氏不,事又怎會走到今日這步田地?”
剛奚落一句,一旁的黃四便怒目舉起了禪杖。
裴時序抬手制止,聲音倒是平靜。
“此事不必你提醒,眼下,要的是讓一切盡快恢復到原位。”
安平也是這麼想的,便緩緩坐下,煩悶地想抿口茶解解,一端起杯子又想起那日的事,生生又收了手,只問:“那你說,該怎麼辦?”
“不論如何,江氏如今已經被休,老皇帝不是允諾了要給你賜婚,你可曾提過?”裴時序問。
“正準備提。”安平道,聲音又遲疑,“但如今陸縉同江晚關系匪淺,我聽聞事揭發當日,他當眾說了要娶江晚,連長公主也并未反駁,我若是此時提,怕是未必能。”
“與不你先進宮。”裴時序道,眉間又浮起一冷意,“陸縉若是不應,那便只有手了。”
“手?”安平蹙眉,“我看,便是不,也是你那個好妹妹的緣由,你不是說一定會等你?什麼青梅竹馬,我看,分也不過如此。既然不在意你,我看,不如便直接殺了,如此一來,表哥沒了念想,自然會同意婚事。”
裴時序緩緩抬起頭,角勾起:“誰說不在意我?”
“那為何……”
“不過是被蒙騙了罷了。”裴時序下翻滾的戾氣,“總之,我沒發話,誰都不許。”
“你不準我,你又憑何陸縉?”
“憑你手段不干凈,他已經快發現了,還不夠嗎?”裴時序忽然冷了臉。
“你這是何意?”安平心里一驚。
裴時序按了按眼皮:“上回,你從教里拿了桃花醉,聽聞陸縉的人已經追查到這條線索了,今日我剛剛將經手的人理了。否則,他再查下去,你我遲早有一天要兜不住。”
安平被他說的頓時慌張起來。
固然心悅陸縉,但比起家命和父親的宏圖偉業來,自然是后者重要。
安平躊躇著,一時沒再說話。
裴時序又推了個藥瓶過去:“這是五陵散,服下之后當日無甚異樣,但次日會暴斃,你找機會給他服下,如此一來,此事做的悄無聲息,旁人定不會想到和你有關。”
安平看了眼那淺碧的瓷瓶,只覺后背陣陣發寒。
“你手中怎會有如此多怪異之?”
裴時序只笑:“西南毒多,毒藥自然也多。”
許久之后,安平終于還是了手,將那瓷瓶握在了掌心:“好。”
但裴時序都已經要對陸縉手了,安平盯著那瓷瓶又看了一眼,自然也不會留著他的心上人。
***
耦園位于東郊的一湖畔,是陸縉的私宅。
二進出的院子,黛瓦白墻,仿的是江南小筑。
他偶爾休沐會居于此,園中陳設不似國公府繁復,但疊石理水,白雪敷面,也頗趣味。
江晚是頭一個被帶過來的客。
馬車吱呀一聲停下的時候,后背在車廂上,不肯彈。
陸縉見狀也不,只一手穿過的膝彎,一手扶著的腰,直接將人抱了下來。
江晚細手細腳的,推不開他。
“你這是作何?”
陸縉沉著眉眼,并不理會的掙扎,赤金皂靴一步步踩過深雪,走到了朱門前,吩咐道:“開門。”
很快,院中的使便應了聲來。
一見到陸縉懷中還抱著一個極的子,長長的白狐遮住了大半張臉,依稀只辨的那張臉瑩白如雪,楚楚人。
使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低了頭,接引著他們往正房去。
江晚發覺陸縉是認真的,目驚慌:“你不是最厭惡你父親的行徑麼,如今,你難不也要重蹈他的覆轍?”
“胡說。”陸縉皺眉,抱著的腳步卻沒停,直接將人帶進了正房里,接著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門。
使趕躲了開,只是離開時不免多打量了江晚一眼。
分明是將當了陸縉養的外室。
江晚被看的分外難堪,只覺得屈辱,騰的坐起。
陸縉一句話又讓坐了回去。
“你長姐死了。”
“什麼?”江晚目怔忪。
“昨夜的事。說是下人看管不嚴,一時失足,掉進了冰河里。”陸縉道。
陸縉這個人,說話一向需人細品。
“說是”如此,意思便是他覺得另有。
這幾日接連發生了太多事,江晚腦中有些,看向陸縉:“你是說,阿姐是被人害死的?”
陸縉不置可否。
“可誰會害?”江晚忍不住問。
“你說呢?”陸縉反問。
陸縉今日去本是想查探查探線索,未曾想,一進門,聽到的卻是慟哭,什麼都沒問到。
其實,一個瘋子失足落水很正常。
怪就怪在太正常了,江華容當晚恰好瘋了,沒幾日恰好落水了,加之裴時序心思又如此重,不難讓人聯想是他做的。
但若是裴時序,他的手段也不可小覷。
這些年,他當真只是一個商戶?
消失的這三月,他又去了哪里?
江晚知道他是指誰了,心底一沉。
“你不信?那也無妨,到時我自會查的分明。”陸縉道。
“那也無需將我關在這里。”江晚抿著。
“不過幾日,你怕什麼?”陸縉一眼看出的心慌。
“我沒有。”江晚別開頭。
“沒有?”陸縉瞥了一眼揪的擺和掐的發白的手指,角帶著笑,“江晚,你知不知你一張,便會揪著擺?”
江晚順著他的目一低頭,立馬松了手。
耳卻因被識破泛起了紅。
陸縉實在太了解了,的一舉一都瞞不過他的眼。
“你在怕什麼?”陸縉又俯撐在側,一張劍眉星目,極攻擊的臉近江晚。
江晚頓時眼睫抖,往床榻里側退了半步。
陸縉卻又近一步:“你分明也起了疑慮。”
“你一消失,他勢必會急。急則,方會出馬腳,你是不敢信他,還是不敢信我?又或是,我一旦查出了真相,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裴時序設的局,你這三月來所的苦都是他一手造,你心積慮為他報仇都是一場笑話,你怕自己承不住?”
“你別說了!”江晚打斷,聲音卻在。
“那看來我猜對了。”陸縉眼底了然。
江晚心里卻極為復雜。
換在今天之前,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哥哥會騙。
但此刻,著發紅的手腕,心口卻像罩上了一層霾。
“三日,至多不過五日,到時無論結果如何,我皆會放你離開。”
陸縉凜了凜眉眼,又道:“最近上京不太平,之前桃花醉的事可能與安平和紅蓮教有關,如今,江氏已被休,安平勢必要請圣人賜婚,我們的事已經知道了,到時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你。所以,你暫且在這里避一避,等我查清楚再放你出去。對外,我會說你思念外祖,回青州探親去了。”
安平和紅蓮教,江晚敏銳的注意到了“和”字。
“他們怎會有關聯?”
“這你不必管,你只需好好待在這里。”
陸縉摁了下眼眶,后半句沒說出口。
倘若他的猜想是真的,一旦他退了安平的婚,安平恐怕不止對江晚,對他也勢必會起殺心。
為防萬一,他最好營造江晚已經被送走的假象,才能保證萬無一失。
另外,裴時序如此在意江晚,這套說辭可以瞞得了旁人,但絕瞞不住他,江晚突然消失,他必會發人去找,借此,也可探探他的底。
一石二鳥,所以,陸縉將江晚暫時放到了自己的別院里,既是為了的安危,也是為了引蛇出。
江晚聽出來了,只是抿著:“你為何一早不說?”
“你一心想跟裴時序離開,說了你會聽?”陸縉反問。
江晚頓時語塞,卻又不解:“我何時說了要跟哥哥離開?”
“事發當日,你不是當場說的?”陸縉沉著臉。
“我說的分明是同舅舅離開。”江晚蹙眉。
“那你又為何撲進裴時序懷里?”
江晚更詫異了,口而出:“你當時不是去換了,我是錯把哥哥認了你。”
言畢,又立即閉,了下鬢邊的發。
總算明白陸縉這幾日的冷待是怎麼回事了,原來陸縉一直誤會要跟哥哥一起走。
陸縉也回了神,所以,江晚這些日子舍不得的是他?
難怪,今日僅被攥了下手腕,反應便如此激烈。
陸縉眉眼一松,俯于榻側,拉起江晚的右手便要給上藥。
江晚尚未反應過來,便很自然地被他捋起了袖子,等再想手,手指已牢牢攥在陸縉掌心,越往外,反被回握的更。
再,完全被他寬大的手掌所包圍。
掙不,想起,雙膝卻被陸縉直接頂開。
“別。”
江晚蹙著眉心,卻實在彈不得,只好開口:“不用你來……”
“你現在拒絕,是不是晚了?”陸縉挑眉,識破的心思之后,聲音帶著笑,“手倒是比老實。”
他算是看出來了,江晚如今是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關,畢竟青梅竹馬十幾年,哪有這般容易便放下?
即便放下了,還有兄妹的分在。
一貫心,對他是,對這個兄長自然也是,若是一夕之間便有了決斷,反不是了。
陸縉瞥了一眼發紅的手腕,倒了藥去,消去裴時序在上留下的任何一印跡。
“疼。”江晚想手。
陸縉卻不放,只說:“忍著。”
江晚有時也恨極自己。
哥哥拉住的手之時,下意識想抗拒,換是陸縉,卻毫無抵之心。
無形之中,和陸縉仿佛更親近一些。
無聲的招認勝過千言萬語。
在他面前好似永遠都一敗涂地,心思被剖的明明白白的。
又仿佛一頭被關在籠中的困,任他圍觀的狼狽和窘迫。
所有的不堪都被攤在他面前,毫無退守的余地。
卻又如釋重負。
他總是很懂,不必多說一個字,比還要懂的心思。
但江晚上卻仍是有一點小小的倔強,并不肯承認:“我不過是忘了。”
“你的記,倒是時好時壞。”陸縉一語點破。
江晚被破,難堪的別了頭。
陸縉卻角卻浮出一笑。
小姑娘一向要強,知道自己被戲耍了數月,難免發一點脾氣,便是連他,初發現到時不是也罰了不回?
都是果報而已。
像江晚這樣,不言不語,只忍著淚倔強的跟他說“兩清”已然是脾氣極好的。
若換做是陸宛那樣從未過苦的小姐,便是把天都拆了,也不是無可能。
他時曾參過禪,在談論七六時,曾問過法師何為。
法師并不直言,反給他講恨。
他說:恨一個人恨到極點時,恨不得對方死。
而則相反,即便恨到了極點,也舍不得真正傷對方一分一毫。
陸縉從前只覺得荒唐,恨如何能并立?
到如今,在局中,才明白是何種滋味。
無可奈何,卻又罷不能。
終究還是他讓了一步。
“騙你這般久,是我不好。”
江晚沒料到他這般驕傲的人竟會低頭,頭一扭,聲音卻哽住了。
“生氣哭,怎麼道歉也哭,真是水做的?”陸縉瞥一眼。
江晚這下連哭也不哭了,只憋著,眼淚掛在睫上,半掉不掉的,好不可憐。
“這麼聽話?”陸縉笑。
江晚氣惱,一抿,便要躲開,陸縉卻將又按了回去。
“手腕消腫了,,自己起來。”
“什麼?”江晚抬頭。
“剛剛坐在馬車上不是嫌難?”陸縉看了一眼錯開的腳尖。
江晚登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臉頰微漲:“用不著。”
“。”陸縉聲音簡略,“不想看你就高點,蓋住自己的臉。”
江晚拗不過他,猶豫再三,只好答應了。
然眼看不見,卻愈發張,到一半,忽然看見了陸縉撐在榻邊的兩只手。
兩只手若是在外,那他是在做什麼?
江晚一低頭,正看見豎到眼前的白玉冠,趕往后躲。
“走開!”
“你別過來!”
“陸縉,你……啊。”
江晚聲音輕細,即便罵起人,也格外好聽,罵到一半,卻一手捂,一手去推陸縉的肩。
此時,晴翠正在門外守的心急,遠遠的聽見爭吵聲,仿佛要打起來,不顧許多,趕要沖進去。
剛走到門邊,卻聽見剛剛還抗拒十足的聲音變了調。
霎時,便訕訕地停了步。
得,的確是打起來了,不過換了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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