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
一個方才被慕容西屏退下去的年長些的隨從忍不住疾步上前,喚了一聲慕容西。
此人出于鮮卑貴族賀樓氏。從前徒何氏、衛氏等被慕容替游說背叛慕容西,擁戴慕容替上位后,大肆殺戮慕容西的親信。賀樓氏與慕容西關系親近,雖長年留在龍城,但亦遭清洗,聞訊帶著部族連夜逃走,這才躲過了殺之禍。后來雖和死里逃生的慕容西匯合,但卻無所立足。這幾年間,無時不刻想著奪回故地,奈何雙方實力懸殊,遂伏不,暗中召集人馬,等待時機。
如今機會就要到來了。
此前一敗,慕容替已是傷了元氣,如今雖又聯合西涼,但想要輕取李穆,顯然不大可能。而一旦開戰,李穆必也會全力以赴。
他們等的,就是雙方鏖戰,到時伺機出手。不敢說別的,趁慕容替不備奪回龍城,乃至趁其不備,拿下防備空虛的燕郡,也是指日可期。因事關重大,一個月前起,慕容西便親自潛伏在了雁門一帶,刺探消息。數日之前,按照計劃,一行人原本是要撤退了,但賀樓卻又得知,慕容西有意要將蕭永嘉也一并劫走。
慕容西的原話,自然是挾持蕭永嘉,以防備日后李穆對鮮卑人的作。
這個打算固然不錯。但想從匈奴人的大營中劫走一個重要人質,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出于謹慎,賀樓不多事,起先并不贊慕容西提出的這個顯然是臨時起意的計劃。但慕容西卻一意孤行,堅持己見,賀樓也就只能聽命于他。
今夜之事,原本都照計劃在進行。自己這邊對上一個高嶠,勝算極大,只要將人拿了,盡快悄悄離去,便就大功告了。沒有想到,事竟突然又起了如此變化,眼見天王被那個南朝公主認了出來,三言兩語一激,事便偏離了計劃,看他緒仿佛也有所失控,竟要和高嶠對決,有些焦急,忙上去低聲勸阻:“大事為重!請天王勿爭這一時之氣,免得節外生枝。”
慕容西卻恍若未聞。
天王勇武蓋世,在鮮卑人中素有威。可惜格剛愎,要關頭,又往往優寡斷,狠不下心。當年若是能聽從張集和自己的話,在覺察慕容替有異心之時便及早下手除去,也不至于會有后來的慘變。
賀樓見他面沉,拔刀,頭也不回地從自己邊經過,朝著對面的高嶠迎了上去,知他依舊不肯聽勸,也只能暗嘆了口氣。
好在論決斗,高嶠看起來無論如何也不是天王的對手,事已至此,也就只盼他能速戰速決,好盡快離開此地。
賀樓無可奈何,只得又退了回去。
多年之前,高嶠和慕容西在戰場上雖也曾數度手,但卻是各自指揮兵馬作戰。作為兩方的主帥,并沒有機會,能讓兩人真正下場,近搏。
高嶠接住了慕容西揮向自己的第一刀。
刀劍相,在刺耳的鏗鏘聲中,他到了來自于對方的那宛如頂般的奇大力量,連虎口也為之一震,若非立刻后退一步,以巧勁順勢卸去大半,的話,只怕手中這把已伴他半生的百煉寶劍,當場就要被震斷。
慕容西著被自己一出手便迫退的高嶠,面上掠過一冷笑,不給他以任何反應的機會,第二刀又跟著砍了過來。
高嶠抵擋著慕容西連綿不絕的攻勢,一步步地后退。
刀鋒和劍刃不斷地錯擊,以至卷刃,在夜中,迸濺出點點的火花。
轉眼之間,兩人便已手了十數個回合。高嶠一直于防守的下風,狀堪憂。而慕容西的刀虎虎生風,步步近,好幾次,若非高嶠閃避及時,便要濺當場。
蕭永嘉焦急萬分。
深秋初冬的天氣,夜已是寒氣人。的后背卻迅速地沁出了一層冷汗,地著裳。
“呼”的一聲,寒一閃,刀鋒又朝高嶠嚨削了過來。
他再次后退了一步,隨之迅速后仰,這才避過了那片距離他嚨不過數寸之距的刀鋒。
至此,他的后已沒多可退的余地了。再三兩步,便將踏空,那里是片雜草叢生的崖坡。
蕭永嘉張得幾乎要不過氣了。
地抱著小七,將他的頭轉過來,臉向自己,不讓他再看。
小七卻掙開母親的制。他的兩只小手地握了拳,努力地轉過頭,睜大眼睛,注視著刀劍影之中,那個做父親的男子的影。
慕容西雖看似占盡了上風,但接連十數刀出去,刀刀看似就要命中對手,臨了卻又落空,亦是焦躁,見高嶠已被自己到了崖邊,眼底驀然掠過一縷殺機,暴喝一聲,再次舉刀。
這一刀,凝聚了他十分十的力量,力刀背,月之下,刀鋒宛如雪瀑,向著高嶠劈落。
高嶠沒有避讓,舉劍直迎而上。
刀劍再次相錯。
他手中的青鋒,終還是吃不住刀的力道,一下被絞斷,震了兩截。
“錚”的一聲,火星四濺,一截斷劍高高地彈上半空,隨即掉落在地。
高嶠手中,剩下了一把不過尺長的斷劍,兩人之間的距離,也一下近在咫尺。
慕容西喝了一聲“死”,刀鋒繼續朝著高嶠劈落。
他料定高嶠必會故伎重演,如先前那樣,企圖以騰挪化解。
所以這一刀,不過只是虛晃而已。
在出刀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下一步的殺招,定要見,再不給他以任何躲閃的機會。
高嶠的一雙瞳人之中,清楚地映出了來自對面的兩點雪白亮。
那是刀鋒在月下的影子,投他的瞳人,化為了兩個白點。
白點的影子,越來越大,轉眼便到近前。
慕容西突然一個反手,想改劈為刺。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就在人人以為高嶠會故技重施,再次靠著騰挪避開這殺招之時,他非但沒有退開,反而在慕容西反手,要改變刀徑,以截他后路的那一剎那,以向刀,迎了上去。
“噗”的一聲,刀刃上。
頃刻之間,衫被利刃割裂。
一道深及寸余的長長的刀口,從他的膛拉到了一側的肩膀,大片的,從傷口中涌流而出。
小七掙扎著,從母親的懷中下來,邁開雙要奔過去,被蕭永嘉從后,一把抱住。
慕容西萬萬沒有想到,面對自己的這個殺招,高嶠非但不避,竟還欺靠近,以喂刀。
他一時來不及反應,持刀之手,微微一頓。
在他還沒能做出下一個有效反應之前,此前一直于防守位置的高嶠終于出手了。
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出手,迅捷如電,未給敵人留下半分的機會。
慕容西到眼前掠過一道劍芒,脖頸隨之一冷。
斷劍之刃,在了他的咽之前。
他的一縷胡須被劍氣所斷,從他一側面頰之上,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慕容西的一僵,全的陡然變得滾燙,雙眼圓睜,那只握刀的胳膊,才微微一,便到咽一陣刺痛。
從被割破的皮之下,毫無阻擋地流了出來。
“劍雖斷,刃猶在。”
“慕容西,你輸了。”
高嶠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了起來。
前一刻還滾燙的,隨著這話語之聲,突然冷了下去。
慕容西到咽一松,刺痛之消失了。
他在原地僵立著,保持著原本的姿勢,無法彈。
,沿著他手里仍抓住的那刀的刃,慢慢地凝聚在了一起,最后化為滴,從刀尖之上,滴落在地。
“景深!”
“阿耶!”
他的耳畔傳來了聲音。
他轉著自己僵的脖頸,慢慢地轉頭,看著高嶠拋開了斷劍,朝著奔來的蕭永嘉和那孩子走去。ωWW.166xs.cc
一開始,他的腳步平穩,走了幾步,步履變得遲緩,停了一停,又直起,繼續朝前而去。
“景深,你怎樣了?”
蕭永嘉幾乎是奔了過來,一把扶住了高嶠,帶著他靠坐在了地上。
不停地從他的傷口中涌出,早已將他的衫染上大片的。
蕭永嘉跪在他的畔,抖著手,用牙齒咬著,將裾撕條,纏在丈夫上的傷口之上。
“莫擔心,只是皮傷而已,我沒事。”
疼痛和失,令高嶠臉蒼白,但他的神卻很是輕松,安過妻子,他甚至還低下頭,輕聲指導蕭永嘉該如何崩纏傷口才能最快地止。
蕭永嘉眼中含淚,照著丈夫的指導,替他包裹傷口。完畢,高嶠又安般地握了握妻子那雙染滿了的冰冷的手,隨即看向畔一直著自己的小七,低聲笑道:“阿耶沒用了。七郎對阿耶失了吧?”
小七牙齒地咬,用崇拜的目著自己的父親,拼命地搖頭。
“阿耶流了這麼多,都說不痛。阿耶就是大英雄。”
高嶠大笑,抬起那只沒有傷的胳膊,將兒子摟了懷中,湊到他的耳畔,低聲道:“等日后回去了,阿耶教你讀書寫字可好?”
小七用力點頭。
慕容西定定地著,突然轉,提刀,一步步地走來。
蕭永嘉替丈夫裹好傷口之后,便一直在留意后不遠之外慕容西那伙人的靜,看見他竟提刀又朝這邊走來,月映出一張顯得有些扭曲的臉容,不暗自驚心,立刻從地上站了起來,厲聲道:“愿賭服輸!慕容西,方才若非我夫君點到為止,你早已氣絕亡!你還不走,莫非是要食言?”
慕容西停步,盯這月下的蕭永嘉。
這個南朝的長公主,當年從他第一眼見之時,便傾心不已。后來若非因之故,那一夜,自己也不至于完全喪失了警惕,以致于被侄兒輕而易舉地施加戕害。
他的侄兒慕容替,心機之,人膽寒,但他卻不知道,在他出生之前,自己還是年之時,曾誤服□□。為解毒,遍用奇方,其中不乏以毒攻毒的方子。
在那段長達一年多的就醫日子里,他猶如煉獄,幾次從鬼門關前,去而復返,痛苦不堪。所幸他格強健,遠勝常人,終于病愈,隨后,他慢慢地發現,自己的也起了變化,如同因禍得福,對□□的耐,遠勝于常人。
那夜,在他中刀倒地之后,幾乎是出于本能反應,立即閉氣假死,隨后昏死了過去。
也是上天要給他一條活路。先是慕容替對那把淬過毒的匕首太過自信,并未仔細檢查便丟下他的“尸”離開。再是他的侄慕容喆,總算還念最后一分親之,及時趕到,阻止了叛軍對他“尸首”的凌,安排人將他運回龍城落葬。
次日,他被卷在席里,用馬車送回龍城的路上,蘇醒了過來。
運送他的那幾個鮮卑士兵見他死而復生,無不驚懼,又懾于他平日之威,何敢反抗,皆為他所用。
便是如此,他僥幸活了下來,等待復仇。
在這猶如活死人般的不見天日的漫長日子里,他無時不刻謀劃復仇之余,每每想起蕭永嘉,更是恨加,難以自已。
自己曾對一往深,多年之后,更是因之故,付出了如此慘痛的代價,有所回應,又何錯之有?
“高嶠方才不過是用計,才勝了我!當年他北伐,亦是被我阻擋,才失敗而歸!他一向便是我的手下敗將!我慕容西,除了不是漢人,文才不及他之外,哪里比不上高嶠?”
慕容西恨聲應道。
蕭永嘉怒道:“慕容西,你比他差得遠了!只怪大虞朝廷無能,才你們這些胡人有了南下之機,你們犯下的累累行,我今日也不和你論。我只說一事。當日攻下高涼,你放縱下屬,劫掠手無寸鐵的民眾,濫殺無辜,如此行徑,與類,與你的侄兒慕容替,又有何區別?你遭如此報應,也是咎由自取。當日僥幸你活了下來,已是上天留命。當年你亦自稱讀過經史子集。論襟,論氣度,論為人之道,你與他如同云泥之別!今日你還有何臉面,竟敢如此質問?”
冷笑:“我再求你一事。從今往后,切勿再提你對我如何如何了!我蕭永嘉可擔待不起你如此的厚!”
“莫非你真以為你對我有如此之用心?你不過是不甘,自欺欺人罷了!”
慕容西雙目定定地著蕭永嘉。那條提刀之臂,仿佛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給去了力氣。
帶著殘余跡的那簇刀尖,慢慢地下垂,最后無力地頂在了他腳邊的地上。
蕭永嘉說完,便不再看他,轉扶起一直沉默著的高嶠,另手牽住小七,低聲道:“我們走吧。”
高嶠眼眶微微酸脹,悄悄地握了妻子朝自己來的那只手,從地上站了起來。
夜已過去。
遠天微曉,晨朦朧。
一家三口,相互扶持著,朝著小道盡頭,繼續前行。
賀樓帶著人,回到了慕容西的邊,看了眼三人背影,遲疑了下,低聲問了一句。
慕容西的神僵無比,注視著前方幾人的背影,慢慢地搖了搖頭。
賀樓沉默了片刻,道:“此地不宜久留。既如此,請天王也速速上路。”
“相公,長公主,奴來遲了!”
就在這時,對面疾奔上來十數道人影,很快便至近前,正是等不到高嶠,循路尋來的高七等人。
兩邊相遇,高七乍見蕭永嘉和小七,激萬分,熱淚盈眶,帶著人要下跪見禮,被蕭永嘉攔住了。
高七拭去眼淚,歡喜上前,正待抱起小主人繼續上路,忽然,后營房方向的路上,又傳來一片馬蹄疾馳的聲音,中間還夾雜著腳步之聲。
仿佛是有大隊的人馬,正從匈奴營房的方向,追了上來。
高七臉微微一變,扭頭看了一眼,一把抱起小主人,命人護著家主快些撤退,卻聽蕭永嘉道:“等等!”
對面那條小道之上,火大作,一行人馬,至有數百之眾,舉著火杖,已是進了視線。
借著朦朧晨曦和火杖的映照,影影綽綽,已是能看到前頭人的樣子了,并非匈奴兵的著。當先那領隊之人,仿佛是個漢人青年將軍的模樣。那青年目力極好,眺了前方一眼,高聲喊道:“我是高桓!前方可是伯父伯母?”
繃了一夜的蕭永嘉,終于徹底放松了下來,雙一,子跟著晃了一晃,被畔的高嶠一把扶住了。
高七亦是松了口氣,喜形于,高聲應道:“六郎君!正是相公和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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