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落在長公主府明亮的庭院當中。五十餘人聚集宴飲的正殿裡,皇帝的話語和,黃勝遠忍不住擡起頭來,向周圍的人,有幾道悉的影,幾乎也是下意識的相互對,明白事恐怕有些不對。
“……富家要做大,宗族想長久,這都是堂堂正正的人之常,畢竟你們的家族久了、日子好了,國家的家業也能更好,因此對於這件事,朕也請教過許多許多的人。今日在這裡呢,對於家族的長久,朕也有一些看法,想要跟在座諸位分……”
“其一,是關於左家的一個故事……”
正殿前方,君武微笑著,環顧四周。
“……說起左家,大家其實並不陌生,它是從本朝開國時便由正廉公傳下來的大族,前一代家主端佑公,諸位也都聽過他的名字……去年鬧得沸沸揚揚的,是有一批左家人從西南過來,朕委他們以重任,還與許多人鬧得很不開心……哈哈,諸位倒也不必扭頭,咱們今日不說其它,不說政事,只說宗族,諸位,這批左家人,是真正的人才,他們上過戰場,殺過真,辦起事來,乾淨利落……”
“……可左家爲什麼有這麼多的人才啊?有的人說左家多大儒,家裡人人都讀書,這些孩子從小耳濡目染,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有的人說龍生龍生,左家連個兒媳都得是讀過書的子,再加上他們高門大戶,結了門當戶對的親,生下來的孩子自然也都不差,是天資高……”
“……可其實都不是,左公尚在時,朕曾有幸得他教誨,他與我說起家中孩的事,便只是嘆息,說到得孫兒輩,已多是無知無能,只會樂的紈絝,恐怕再這樣下去,左家就連守,都做不到了……其時中原淪陷,左家舉家南遷,也在那個時候,他做了一個任誰都想不到的決定……”
“……他在家中直系、旁系當中,挑選了一共一百二十餘名孩、年,送去了當時的小蒼河華夏軍,順便還捐給人家一點糧食,託如今在西南的寧毅,在與真人廝殺的前線上,替他照管孩。”
左家如今幾乎算得上是與武朝最爲親近的第一大族,關於其家中的事蹟,世面上每多傳言,偶爾也會有人說起,但皇帝如此不避諱地聊起小蒼河,甚至將左家有可能“通匪”的事正面抖出來都不在乎,還是令得席上衆人有些面面相覷。
君武在上方擺了擺手。
“說過了,今日不談政治,只談宗族……”
“……左公當時的決定對不對,知的許多人,都曾有過議論。但一則左家原是河東大族,中原淪陷、海深仇,他將家人放到西北,打得是哪裡有真人,他就要將家人放到哪裡的主意;其二左公與寧毅也有過約法三章,約定過左家人絕不會與武朝爲敵。而這期間發生過許多事,其中的一件,非常的令朕容……”
“……那是建朔三年的秋天,真人開始陸續調兵,圍攻西北,華夏軍知道這次大戰會打得非常厲害,寧毅聯絡左公,向其詢問,要不要將留在這裡的孩子,提前帶走,否則恐怕難免要死人了,左公進行了回絕……這件事其實有些聽說過,但許多人沒有聽說的事,到建朔五年,西北打一片白地,小蒼河也早已被圍,被打得稀爛了,當時寧毅又與左公聯繫了一次,說……汝族中健兒,死傷近半了,但也已經見過,開過鋒……要不要接回去啊?”
“……左公……當時已經非常不好,接近彌留,族中的老人都覺得,可以了,接回來吧,也好見見左公的最後一面,一些孩子的父母啊,哭著喊著想要讓小孩子回來,左公清醒過來時,大家進行了勸說,又說,華夏軍不可理喻的,就在那山窩窩裡啊,跟真人死戰不退……左公聽了以後,舉起了手,用力拍牀……”
“……他大笑,說我族中健兒,與真人戰,死戰不退!他們死戰不退啊!你們焉敢讓他們回來!毀他們一生!他們——死戰不退啊——”
君武的手掌拍打在桌子上,砰砰砰的響,一時間,衆人竟像是看到了那個彌留的老人在牀上拍手大笑時的形。著龍袍的皇帝,大笑的眼中似也有霧氣,不過,當然無人敢細看。
衆人只是聽著那聲音在殿迴盪。
“……於是左公讓左繼筠修書回去,告訴寧毅,說你們黑旗打到什麼時候,我左家人,就要打到什麼時候。寧毅欣然應允。”
“……此後又打了一年,華夏軍終於南下,到了涼山。當時,最初被送到西南的一百二十七名左家族人,僅剩下五十五人……這是最難的一段,而後他們又參與了西南的大戰,最終,倖存三十七人,這三十七人啊,都在前線經歷過戰火,他們學會了西南的格,手上也都沾了真人的,而後,在左修權去到西南時,又將他們,帶回了武朝……”
“……關於這件事,有的人會說,西南黑旗與我武朝,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朕覺得,國破家亡、華夏淪陷之時,最大的敵人,是外族。左公將家中的孩子放在與真廝殺的前線,死傷近百,他的心痛嗎?朕想,必然是痛的。可他們與真人死戰……不退,而到最後,又將好的東西帶回了武朝,朕覺得,這是他作爲一個大宗族,對武朝、對社稷的拳拳之心……這是朕今日能跟諸位說的第一個故事。”
君武說到這裡,停了一會兒。
“還有第二個故事,原本是不該與諸位說起……”
“這次說的是朕的心得……”
“……朕小的時候啊,是江寧城裡一個閒散王爺的兒子,得皇姐管得嚴,從小沒染上什麼太大的陋習,但老實說,倒也沒有擔過太多的期待,走鬥狗固然不行,詩文算,也總是學不好。當時有許多人下過判詞,說朕是中人之姿……”
“……中人之姿也好嘛,一個小王爺,將來也不必擔太大的責任。可慢慢的,責任還是來了,父王了父皇,我了太子,中原淪陷、退守臨安……”
“……朕還是太子之時,趕鴨子上架,持軍務……諸位知道數十萬大軍堆壘爭鋒時的覺嗎?千上萬的人就那樣死了,流河。朕不會打仗,哪怕一直告訴自己,國仇家恨,可站在戰場上,隨時會死,你的心裡,仍然會害怕……”
“……你們知道,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害怕的嗎?”
君武的目著下方的衆人。
“……鎮守長江時,仗打得很不好,朕騎著馬,到去鼓勵戰士不要潰敗,後來一支箭突然過來,扎進肚子裡,就是……這裡。”
他出手指,緩緩的點了點肚子上的一個位置。
“……從那次以後,朕無論是上戰場、還是做點其他的一般人不敢做的事,就再也不害怕了。朕在江寧城外帶兵衝過真人的軍陣,到了福州,也大大小小的打過兩場仗,你們都知道……朕不能說自己是雄才大略的開拓君主,許多事,能不能,咱們要做過才知道。可若真是給朕一個小家族,無論是開拓還是守,朕倒真是有點自信……”
君武自顧自地笑了笑。
“今日說的兩件事啊,都有些兇,但是朕還年輕,就是這樣的人,還請諸位要諒解……這兩件事,說的究竟是什麼呢?說一個大宗族,要延續、要興盛,需要的究竟是什麼?其實不是鑽營也不是關係,歸結底,要的是能夠才的年輕人……”
“我們當中的許多宗族,在第一代啊,都是在爬滾打中廝殺出來的。可是上一代吃了苦了累,就開始溺第二代,然後到了第三代,從開始更是打不得罵不得了,家有萬貫,孩子不才,到祖輩死了以後,沒了頂樑柱,也遲早散個乾淨。所謂的富不過三代,大多也是由此而來……”
“今日來到這裡的諸位,我知道,都是頗不容易的當家人。你們想要給孩子蔭補個位,想要拿點權力,在這本子上記錄的點點滴滴,朕看了,其實都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你們家中的孩子,是不是也已經開始溺了、做不得事了,又或者……看起來只是中人之姿,因而讓諸位每日心呢?”
他看著下方衆人眼中的變化,嘆了口氣。
“……朕方纔說的兩個故事,其實都是因此而來的慨……諸位啊,其實許多道理,大家都知道,我知道各個大族大戶啊,若是誰家中出了個會讀書的孩子,出了個大天才,那是舉族都能爲之欣喜、自豪的事,爲什麼?因爲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孩子,將來就能夠保一族的興旺。可是啊,人的才,莫非真的就只能看著天才嗎?”
“……不說朕,就說左家的人,他們是天才嗎?其實都不是……左公當年自左家的主支、旁系中挑選孩子,其最大的標準不是這個孩子有多聰明,而是有沒有那種能夠吃苦的孩,他將一百二十七名孩子扔到黑旗,剩下三十七人,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諸位,如今如果把諸位看到的各種天才拿出來跟這些左家人打擂臺,沒有什麼天才,能夠勝過他們……”
“……朕來時便說了,一人的婚姻,是一件小事。”君武頓了頓,“但是天下人的願,是一件大事……皇姐將這份冊子送進宮,我看過之後,能夠察覺出來諸位的不易啊,諸位想要讓家族有個好的將來,想要家中孩子有個平穩的路子,爲此,許多人真的是把能拿的都拿出來了……”
“……可是啊,選幾個妃子的事,即便真是賣鬻爵,諸位當中,能心滿意足的又能有幾人?諸位爲此事能拿出這些東西,足可見與我武朝休慼與共的拳拳之心,這份心意,朕不願你們任何一個人落空。於是這幾日,朕與幾位老大人又細細商議了,終於決定了,爲諸位在武備學堂之中,再開一次恩舉……”
“……諸位家中,能有年英傑,又或是有能吃苦耐勞的孩子的,送到朕這裡來吧……朕無法承諾他們眼前的富貴,但朕會安排李、李頻、左文懷等最好的老師爲他們施教,朕會安排他們到最艱難的環境裡去歷練,朕會讓他們爲有用的人,然後委他們以重任,將來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會爲你們家裡,真正的頂樑柱!”
“……朕自繼位之後,知道外頭一直存在幾樁公議。一是說朕厲行改革,不聽任何人的勸,是個獨夫;二是說朕好任用毫無背景的書生,而不願意任用任何世家大族,不願意分權……其實天下是朕的天下,諸位是朕的子民,哪有什麼士族與普通人的區別?普通人當了,自然慢慢變士族,士族若能替朕管理好地方,朕又何必用個愣頭青?”
“……國事維艱,朕其實求才若。可到底什麼是人才?因爲姻親的關係,將你們家中的孩子補個恩蔭?授個?保他們一世平安?但在這方面,不瞞你說,朕很苛刻。可朕相信,即便將普通的人放到火裡去煉,也一定會有鐵出世,朕也知道,你們對家族延續、壯大的期待,也一定是放在這樣的鐵之上的!”
“……往日裡啊,咱們隔得很遠,你們不知道朕是什麼樣的人,朕對你們瞭解得也不夠清晰。但這一次,朕掏心掏肺,已經與你們把想法說了,朕想要的是什麼樣的人才,朕會怎麼去做,都一五一十地擺在了這裡。這次午宴過後,你們家中各有兩到三人的名額,他們來到福州學習,不會太輕鬆,但他們將來會被授,朕希,你們家中的孩子,將來能爲朝廷的肱之臣,你們的家族,能爲天下的棟樑……便以此杯,與諸位共勉。”
君武在上方,舉起了酒杯。
下方宴席上,衆人皆是高興地舉杯讚歎,黃勝遠也是滿臉的笑容,只是心中有些混,只是在想:又來這套……
杯中的酒方纔喝下,前方席上一名老者嗚嗚哭著便已跪倒在地,只聽他說道:“今日得見陛下天,方知陛下聖明天子,武朝振作有,小老兒家中小輩,皆願至陛下手中,任由陛下鞭策……”此後自然是一番七八糟的稱頌之詞。這人是鄉下富豪,沒見過這麼大的世面,縱然口中話語有些登不上大雅之堂,衆人也只做正常,誰知話語說得一陣,詞鋒漸漸有些不太對勁,隨後猛的一個額頭嗑在了地上。
“……小老兒……痛定思痛,仍有一事,要冒死相告。陛下,老朽死罪,老朽早就聽聞,此次與我們一同進京的人當中,他有壞人,有人圖謀不軌啊陛下——”
大殿裡安靜下來,衆人面面相覷,再轉頭向上方,只見皇帝的臉逐漸變得平靜、嚴肅,之後虛擡了一下手。
“既是此事,還請明公後堂說話……”
便有侍衛過來,將這哭哭啼啼的老員外引後堂。
人才剛剛離開,黃勝遠聽得砰的一聲,一旁又有人跪下了:“小人有罪,此事小人也有聽說,小人也願向陛下、公主說明……”
安排好的……
安排了兩個……
太假了啊、太假了啊……
黃勝遠環顧四周,幾乎要吶喊出來。目抖不停。
又來這套……
又來這套……
……
遠的寺廟敲起鐘聲,時間過了正午。
針對五月間,衆人大規模進京,皇帝第一次出招的消息還未大規模傳開。曹金龍坐著馬車穿過了城市的街道,抵達了城南的湘玉坊。
這是福州城平民居住的一普通坊市,再度確認自己的易容後,曹金龍走過長街,在一簡陋的茶館裡坐了一會兒,看著街道對面一院落的靜。
未時過半,院子裡漸漸有了些特殊的靜,他所等待的人,已經回來。
曹金龍離開茶館,走進旁邊老舊的院落,隨後沿著已經封閉的黑暗廊道,去到了二樓最裡側的房間裡。
房間黑乎乎的,臨街的窗戶也沒有開,但房間的隔壁,也就連著另一院落的木樓。他拉牆上的一繩索,過得片刻,那邊的房間裡,有人過來,輕輕敲了敲牆上的隔板,曹金龍也敲了敲。
房間上的一小塊木板,方纔被打開。
曹金龍站在這裡,看著木框那邊顯出來的側臉,鼻尖能嗅到人的香氣。他沉默了一陣,方纔開口:“霜兒……”
“……曹郎。”
對面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是陳霜燃。
……
謀家有謀家的手段,夫婦有夫婦的故事。六月的下午,大大小小的因果伴隨著無不在的,傾瀉在繁華而擁的福州城裡,漸漸地彙集街巷間的人聲熙攘、車水馬龍,並且伴隨數不盡的連接朝遠延。
寧忌與曲龍珺在菜市上買了一些晚上的菜餚,提著大包小包正往懷雲坊的方向走,一旁人頭攢的集市邊,陡然有兩名著短打的綠林人掀開服,衝向了一雜貨攤正帶著家中孩買東西的綠袍員。
霎時間聲響起,下午的街道上,兩名綠林人連出數刀,將那員砍倒在了路邊門外的階梯上,隨後衝人羣,趁混奔逃。
鮮流了滿街,原本被那員帶著的孩站在泊中大哭。
寧忌與曲龍珺,都有些迷地看著這一幕。
同樣的事件,這日又在福州城發生了數起。
……
日西斜,世間是傍晚。
天氣依舊熱。
銀橋坊的街口,胖嬸在起竈生火的過程裡,便出了好大一汗,待到擺好桌椅,更被累得哼哧哼哧地在路邊坐下。
“這鬼天氣……還不如刮一場大風呢……”
與旁邊攤位相的夥伴嘿嘿聊天,對方靠近過來,作勢揮手打的。
“呸呸呸,言無忌、言無忌……還是不要起大風……”
“嘿嘿嘿,我就是說說……”
居住在海邊城市討生活的人們,即便熱得不行,也並不期待颱風的到來。
但們都明白。
颱風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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