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第一百五十一章田園將蕪胡不歸(下)
慶歷十二年的秋天,道兩旁的樹葉一路向南漸漸變得闊圓起來,卻也枯黃起來,隨著氣候而變化的沿途風景,十分清晰地描繪出了這個世界的地貌。
一輛馬車平穩地行駛在道之上。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失蹤了大半年的范閑,終于回到了這個世界之中,那些熱切盼他死,或是企他活著的人們,還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的消息。
歷經艱辛再次穿越雪原之后,他們一行四人悄無聲息地潛了人世間,沒有向任何勢力發出明確的訊號。海棠和王十三郎知道范閑心頭的沉重,而那位依然沒有一人味兒的五竹,則只是沉默地坐在馬車的后方,想必此人定是不了解人世間的那些破事兒,也不會去關心那些破事兒。
在北齊瑯琊郡的郡都,馬車在一間客棧外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時間,范閑一個人出了客棧,向著城最繁華的青樓行去,而在他的后,蒙著黑布的五竹不遠不近地跟著。和五竹叔一起出來,并不是范閑的意思,只是他也有些不明白,明明五竹叔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可為什麼一直跟著自己。
在抱月樓分號的一間室之中,范閑看見了已經足足等了四個月的史闡立,還有王啟年和鄧子越,如今的天下,在慶帝和皇宮的強大力下,依然勇敢地站在他旁的忠心下屬已經不多了,除了室中地這三位。便只有在江南艱難熬命的夏棲飛。
看見活生生的范閑,這三位忠心不二的下屬臉上都流出了不敢置信的驚喜神,因為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范閑去了神廟,可實際上全天下的人,不論是范閑的友人還是敵人,都以為范閑一定會死在神廟,誰知道他竟然能夠活著回來!
一番激之余。范閑笑了笑,讓眾人坐了下來。自然沒有什麼神廟時間去談論這次并不怎麼愉快,而且連他也有些說不清楚地旅程。
王啟年蹲在一邊煙鍋子,鄧子越將這大半年里天底下的重要報,都放在了范閑地前。范閑略略看了幾眼,眼瞳里的憂慮之意越來越濃。
史闡立看了一眼室旁邊那個瞎子年,不知為何到心里有些發寒,也不知道這位究竟是誰。居然可以和門師一起到如此重要的地方。他吞了口唾沫,說道:“我大慶北大營,于六月初三拔營,雙方第一次接,是在七日之后。”
“為何北齊方面如此潰不軍?”范閑的表沉重起來,著他問道:“而且在瑯琊郡里,并沒有到太多北齊人害怕的緒。”
“北齊方面連退三百里,很奇怪的是。據調查,上杉虎并沒有在正面戰場之上,而是選擇了固守宋國州城。”鄧子越上前應了一句話,然后將地圖鋪展在桌面之上,指著那的沙場沉聲說道:“這個位置正在腰骨之中,若我大慶邊軍直犯北。上杉虎借勢而出,直擊腰腹……這位名將雖然選地是守勢,然而守的也是異常兇險。”
“這是去年北邊那次戰爭之后,上杉虎搶的州城,原來這顆子兒最終是落在了這個地方。”范閑微一笑,他沒有想到自己北探神廟,山中不知歲月,這片大陸上的局勢早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他們一行人從雪原歸南的時候,南慶鐵騎終于開始了北伐!
“陛下既然下了決心。舉全國之力北征。北大營也只不過是個先鋒。在這等殺伐之氣的侵凌下,強若上杉虎。也只能選擇守勢,這是國力使然,與個人將領的天才無關。”
鄧子越畢竟是監察院員出,相較于史闡立,他對于最近這一段時間南北兩大勢力之間地戰爭局勢要評估的更清楚,擔憂地著范閑說道:“北大營出了滄州,北齊方面連退三百里,然而刀鋒所指,終究還是在荒原上大戰了一場。北大營如今暫時休兵收整,可是燕京城調兵頻繁,看樣子第二次出擊近在眼前……上杉虎雖然憑借著那個州城占據了地利,可是若燕京與北大營合擊于西方側,上杉虎只怕也必須被拖野戰之中。”
“我不懂打仗,但我知道陛下若真下了決心,上杉虎再如何天縱其才,終究也只可能是被慢慢耗死的下場。”
范閑低下了頭顱,看著地圖上那些沉默的城池,緩聲說道:“很明顯,北齊方面雖然為這一場戰爭準備了很多年,可畢竟軍事方面,他們不是我們南慶的對手,他們也只希耗,能夠耗到我大慶疲乏……眼下看來,上杉虎能耗,陛下卻不愿意陪他耗,哪怕耗下去,陛下才是最后的勝利者。”
鄧子越和史闡立看了范閑一眼,眼中地憂慮之十足,他們是慶國的背叛者,但畢竟是慶人,屬于天下第三方勢力,此時雙方大戰已啟,他們的立場和份著實有些尷尬,而且他們一直不知道范閑對于此事究竟有何看法,所以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屬于范閑的勢力始終沒有作。
范閑微微皺眉,用手指頭輕輕擊打著那座無名州城的位置,想到上杉虎此刻只怕正在那座名義上屬于宋國的州城里準備著,心里忽然涌起了強烈的不安,說道:“若我是陛下,如果真的是要搶奪時間,不陪上杉虎耗,最簡單的法子莫過于,兩路強軍齊進,然后再擇一部繞至宋國背后,上杉虎再想把刀藏在鞘……”
“可若要繞至宋國背后,那就等若要從東夷城借道,雖然如今名義上東夷城乃我大慶一屬,可是大軍要進東夷城境……”鄧子越看了范閑一眼。說道:“大殿下和黑騎如今都不在東夷城,而是在小梁國與宋國地邊境線上,如果我大慶軍隊要借道,他們只怕會迎來突然地打擊。”
這句話其實沒有說明白,因為此間室的眾人都清楚,東夷城如今是屬于范閑地,在這樣一場涉及天下的大戰中。東夷城究竟會表現出怎樣的態度,慶國皇帝陛下。會不會強悍的出兵東夷城,終究還是皇帝陛下和范閑這一對父子之間的事。
“如果一開始地時候,陛下沒有發兵進攻東夷城,這就說明他知道我還沒有死,那麼他以后也不會選擇這條道路。”范閑嘆了一口氣,了有些郁悶的眉心,“不說這些了。終究不是我能理地事,我只關心京都和江南那邊的況怎麼樣。”
關于這些況,都在鄧子越呈上去的那些案卷里,只是容太多,范閑沒有時間一一細看。
“江南安定,朝廷撤回了庫招標的新則,庫開標一事,如大人所料。鹽商也加了進來,好在明家依然占據了一部分份額,當然比往年要顯得凄慘很多。”
“夏棲飛的人沒事吧?”
“去年那次刺殺之后,朝廷沒有對明園有下一步的作,薛清總督只是在打夏棲飛,但眼下看來。不會進行直接的行。”
范閑陷了沉思,看來皇帝陛下終究還是遵守了宮里地那次承諾,畢竟庫的命門握在自己的手上,陛下想要千秋萬代,也只能在自己的威脅之前暫退一步。
“孫敬修被罷之后,本來擬的是流三千,但不知為何,宮里忽然降下旨意,赦了他的罪,孫家小姐在教坊前一夜。被放了回來……如今孫府的日子過的很艱難。但賀派地人被殺的極慘,所以倒也沒有人會落井下石。”
說到此節。鄧子越的角泛起了一笑容,雖然京都之事他沒有參與,但是監察院在京都大殺四方,賀派員流將盡,著實讓這位監察院的棄臣到了無比的快意。
“只是院里的人依大人指令,全數撤出了京都范圍,所以也無法幫手。”
范閑點了點頭,心里卻越發地覺得事有些蹊蹺,陛下……什麼時候變了如此寬仁地君主?只是為了遵守與自己之間的賭約?
“家里還好吧?”他搖了搖頭,將心底里那些猜不清楚的事暫且放過,著王啟年問道。
王啟年咳了兩聲,笑著輕聲應道:“好到不能再好,全天下的人都看傻了,晨郡主和小姐天天進宮陪陛下說話,爺和小姐的也很康健。”
京都里的況確實讓整個天下的人都傻了,范閑如今是慶國的叛臣,然而皇帝陛下卻本沒有對范系問罪的意思,便是本應到牽連的那些子們,如今在南慶京都地地位,甚至比皇宮刺殺之前還要更高一些。
范閑聽到這個消息后,不也怔在了遠地。
鄧子越此時忽然開口說道:“穎州一地地調查出來結果,襲擊文茂的是由南路撤回來地邊軍,冒充的山匪。”
范閑眼中寒芒微作,快速問道:“人呢?”
“最后找到了文茂的尸,被當時的雪蓋著了。”鄧子越緩緩閉上了雙眼,說道:“當時他的上缺了一只胳膊,院里舊屬找了很久,沒有找到。”
“我要回京都。”沉默很久之后,范閑抬起頭來,看著邊最親近的三位下屬,極為勉強地笑了笑,說道:“你們馬上撤回東夷城,以后再也不要聚在一起,不然如果被人一網撈了,我到哪里哭去?”
聽到范閑在回南慶京都,王啟年三人面震驚。王啟年與范閑在一起的時間最久,也最了解范閑的心思,說話也最不講究,嘶著聲音勸說道:“陛下雖然沒有進行清洗,但大人您也知道,若您出現在京都,他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你。”
“我知道。”
“您現在的命牽涉到那個賭約,更關鍵的是。您只要活著,陛下就有所忌憚……您地命,會影響很多人的生死。”
“我都知道。”范閑微垂眼簾說道:“可京都總是要回的,因為事總是需要解決,我便是在東夷城躲一輩子,也沒有辦法解決。”
又是一陣死一般的沉默,范閑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道亮。盯著王啟年問道:“先前討論過,北大營和燕京明明可以與上杉虎耗。可是陛下的意思明顯是不想耗,這是為什麼?”
王啟年沉默片刻后說道:“宮里有消息,陛下的……似乎有問題。”
此言一出,鄧子越和史闡立地面劇變,他們當然清楚皇帝陛下的健康,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地事,問題在于他們一人負責監察院舊屬的報工作。一人負責遍布天下的抱月樓報系統,卻從來沒有聽到任何與陛下健康有關的風聲,此時王啟年卻說的如此確實,讓他們實在有些不敢相信。
范閑盯著王啟年的雙眼,許久之后緩緩點了點頭,他知道王啟年的消息是從哪里來地,洪竹的存在,哪怕陳萍萍當年活著的時候都不知曉。但范閑給了王啟年,很明顯,這個消息便是出自洪竹。
室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三人知道這世上誰都無法阻止范閑的行,史闡立極為艱難地一笑,說道:“大人不和我們講講此次旅程的故事?自苦荷大師之后。您可是第一位能夠活著從神廟回來的人。”
“只是一座破廟罷了,有什麼好講的。”范閑笑了笑,知道所有人其實都十分好奇那個虛無縹渺的地方,然而他此時地心沉重,確實沒有什麼說話的興趣,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室門口的五竹叔,心想瞎子叔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呢?
……
……
便在瑯琊郡,進雪山神廟的年輕強者三人組分手了,王十三郎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東夷城,將范閑活著的消息以及范閑地安排。在第一時間通知孤守東夷城的大殿下以及劍廬里的人們。而海棠的離開也在范閑的意料之中。眼下天下大戰已啟,北齊雖然有一戰之力。但終究局勢兇險,海棠為北齊圣,自然無法置事外,必須要趕回上京城,趕回北齊皇帝的邊,以青山天一道掌門人的份,幫助自己的國度抵抗外來的侵略者。
只是分手的時候,海棠那雙疲憊雙眼里地神,令范閑有些莫名地憐惜,他不知道在慶帝強悍的心志和統一天下地戰爭之中,北齊方面究竟能支撐多久,他也不知道如果慶軍真的有攻破上京城的那天,那座麗的皇宮會不會被燒一片灰燼,而那些火苗里,會不會有海棠,理理以及自己皇帝人的影。
不論是從個人對歷史的看法,還有,還有各方面來看,對于徐徐拉開大幕的鐵戰火,范閑只可能擁有一個態度,他必須阻止這一切,然而他并沒有向海棠承諾什麼,表達什麼,只是一味的沉默,帶著五竹叔,孤單地向著南方行走。
不知深淺的秋,或黃或紅的葉,清曠的天空下,范閑和五竹沉默地向南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然而五竹依然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范閑的心很沉重,他不知道回到京都之后,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但冥冥中的直覺,以及皇帝陛下可能病重的消息,不知為何催促著他的腳步一直未停。
那個繼王啟年之后最功的捧哏蘇文茂死了,那個秋天,老跛子早死了,更早些的年頭里,葉輕眉也死了。本來在經歷了神廟里那一幕幕人類的大悲歡離合之后,范閑本應將生死看的更淡然一些,可不明所以的是,一旦踏世間,人的心上世俗的念頭便又多了起來,記生記死,還生酬死,怎能一笑而過?
依然是一輛黑的馬車,范閑坐在車廂之中,看著坐在車夫位置旁邊的五竹叔,并不意外地發現五竹叔的側臉依然是那樣的清秀,那抹黑布在秋風之中依然是那樣的**,一切的一切,其實和二十幾年前從京都到澹州的景極為相似。
不相似的其實還是五竹,這個似乎喪失了靈魂的絕代強者,一言不發,一事不做,那張冷漠的面龐也無法表出,他究竟是不是對這世間陌生而又悉的一切到好奇。
范閑到淡淡悲哀,輕輕放下車簾,旋即微諷自嘲一笑,當年的五竹叔只是個瞎子,如今倒好,又變了一個啞,老媽當年究竟是怎樣做的?自己又應該怎樣做呢?
馬車到了南陵郡便不再向前,準確地說是車夫不肯再往前開,雖然北齊朝廷一直試圖淡化南方的戰事,但是戰爭并不是皇室的丑聞那樣容易被掩蓋,天底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陸的中腹地帶發生了些什麼,億萬子民都用漠然而警惕的目,張地等待著結果,車夫自然不愿意進沙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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