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是覺得難得今夜酒桌無俗人，老真人談興頗濃，將一些自家的修行心得，娓娓道來，“不管水到渠，還是純屬僥倖，修士只要功躋了十四境，就等於找尋到了一條無限接近長生的大道。接下來就慢慢熬吧。純粹武夫，還有那拳怕壯的說法。可修道之士，臨近山巔，還是要講一講道齡越長、道法越高的。新十四熬了老十四，等到辛苦媳婦熬婆，自然就有了瞧不起下一撥新十四的資格。”

“許多形神老朽的飛昇境，歲月悠悠，往往都會誤以爲修道，就只是這般事了。貧道也曾有過這麼一段道心退轉的慘淡歲月。”

“能夠躋飛昇，誰不是天之驕子，證道飛昇之初，哪個沒有勇猛進之心。可惜時日一久，修行阻，難免心生懈怠，繼而自認大道無，徹底心灰意冷。殊不知修道總計十五境，就像上中下三部書。元嬰境破境躋上五境，便自以爲來到了此書的第三部，等到了仙人境，又會驚駭發現，莫非自己纔在第二部？”

聽到這裡，馮雪濤接話道：“更可怕的地方，在於自己躋了飛昇境，唯恐自己在第一部書。”

呂喦微笑道：“以此類推，合道過後，就要生怕自己的修道生涯，只是一篇序言了吧？”

火龍真人爽朗大笑，只是舉起酒碗，“萬事不如杯在手，杯外全無煩心事。”

謝狗附和一句，“一覺睡到自然醒，睡到人間飯時。”

崔東山讚歎道：“好詩啊，無平仄格律，有韻味啊。”

只有裴錢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喝酒。其餘人等，下意識都向那位傳聞才橫溢、詩名遠播數座天下的陳山主。

趁著純道人和火龍真人都在場，馮雪濤也覺得酒桌氛圍不錯，酒壯慫人膽，順著先前的話題，問了個比較俗氣的問題，“飛昇境就一定無法勝過十四境嗎？”

據他所知，阿良在青冥天下的天外天，與真無敵餘鬥有兩場切磋。這是飛昇境劍修與十四境之間的鬥法。觀戰者唯有化外天魔。

在南婆娑洲海外，陳淳安攔截蠻荒劉叉。這是一位肩挑日月的飛昇境圓滿醇儒，與一位新晉十四境劍修的搏命廝殺。

寶瓶洲老龍城戰場，真龍王朱與那蠻荒王座緋妃、朱厭有過一場點到即止的手。

託月山地界，年輕與蠻荒大祖首徒元兇，屬於兩位十四境之間的鬥力。只是雙方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純粹劍修。

有些結果，合乎理。有些勝負，出人意料。

火龍真人笑呵呵道：“何謂勝過？是低一境的打平手，或是打退，還是斬殺？青道友的措辭，可要準確些，否則就很難掰扯清楚。”

馮雪濤疑道：“難不一位飛昇境，還有機會斬殺十四境？”

火龍真人捻鬚沉片刻，“今年之前，休談半分勝算，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別。今年之後，就說不準了。”

“以前與朋友聊起此事，達一個共識，飛昇境面對十四境，前者能夠全而退，不傷道本，就算贏。”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說道：“比如純道友，走在路上，與某座天下的某位新十四起了爭執，道理講不通，必須大打出手一場，純道友與之打出了真火，便有不小的勝算。”

呂喦啞然失笑，緩緩搖頭，“這種假設，當不得真。”

謝狗笑得合不攏，“哈哈，假設白也是一位純粹劍修，如果湯和尚擁有一種類似四把仙劍的攻伐至寶，若老瞎子當初煉出一兩個本命字，再如果周再吃掉兩三個十四境，又比如蠻荒天下的十三、十四境大妖死了大半，如果小夫子不被規矩束縛，如果碧霄主遇上了蛤蟆不吃水的世道，人間太平萬萬年……再如果被我躋了十四境，歸攏了二十來條大小道路，如海陸相通，一條劍氣浩如，哈哈哈……”

火龍真人看了眼貂帽姿容的劍修白景。

當真能夠一兼備二十幾條高深道法脈絡？

哪怕早就知道資質卓絕，底蘊深厚。可等到白景親口說出真相，火龍真人還是難免驚訝幾分。

見過大風大浪弄兒，火龍真人眼中的修道天才，屈指可數，遠如韋赦，近如左右。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提醒道：“聊這個做什麼，行走江湖，財不白。”

謝狗理直氣壯答道：“山主，你有所不知，我如今說話做事，那一個心機深沉，城府可怕得很吶，此語障眼法，用上了兵法的，這就是三十六計裡邊的示敵以弱。”

陳平安對此將信將疑。遠古劍修白景有無城府，城府深淺如何，不好說，單論落魄山的謝次席，一個肯給自己取別號“狗子”的人……陳平安找了個參照，問道：“白帝城韓俏所修道法，其中有幾種能你的法眼？”

謝狗乾笑幾聲，含糊其辭一句，“背地裡不說道友的壞話。”

老真人捻鬚思量片刻，“雨前景，真要計較起來，確有些說頭，比如寧姚與那蠻荒斐然，作爲各自天下的共主，先前他們的飛昇境，就是獨一檔的。故而哪怕是十四境修士，能不招惹他們就絕不招惹，否則就算十四境贏了他們，長遠來看，還是會落個兩敗俱傷的境界，畢竟此舉近乎與整座天地爲敵，當然後患無窮，大道消磨多矣。”

其實這一檔，還有閏月峰辛苦，蠻荒晷刻之類的存在，五座天下，剛好一手之數。

“接下來就是純道友和鄭城主，這些個想要如何合道便可如何合道的。”

“再稍遜一籌，便是趙天師、姚清他們，早已負氣運，功德圓滿，合道一事，實屬瓜落。”

“又下一層，便是謝道友與陌生道友，以及豪素等人，劍心純粹，爲劍修，佔據先天優勢，殺力巨大，但是關隘更加難破。此次雨後景象如何，便是明證，有幾位劍修，更上一層樓了？”

“又往後，則是蠻荒桃亭這些擅長廝殺的飛昇境。數量便多了。至於更往後，就沒什麼可聊的了。”

這四種修道之人，就是山巔籠統言之的強飛昇，對上十四境，前兩層足可自保，後兩者，猶有一戰之力，可結果如何，是分勝負還是分生死，很大程度上還是掌握在十四境手中，得看十四境下不下死手，飛昇境肯不肯搏命，舍不捨得以真的大道命換取對方的損耗道行。

在這期間，又有數特例，足可讓十四境都到棘手，比如陸芝的本命飛劍之一。能夠讓本該立於不敗之地的十四境，都要仔細掂量代價大小。

裴錢比較意外，因爲沒有想到，火龍真人會將謝狗、小陌先生放在趙天師他們之後。

老真人須而笑，“至於十四境之間，貧道也是剛行，小年輕一個，不好胡說八道。”

吳霜降，爲何苦心孤詣，謀劃極久，就爲了煉製四把仿造仙劍，才肯開啓世氣象，率先揭竿而起？

就是吳霜降覺得他的十四境，殺力有所欠缺。

鄭居中與做客白帝城的餘鬥，有過一場火氣不小的切磋。

鄭居中一人三位十四境，餘鬥也不在白玉京，可鄭居中還是輸了一籌。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使了個眼，陳平安默默起，跟隨其後。

老真人走上渡船頂樓，雙手扶攔，笑問道：“陳山主，當年島上一別，如今有何想？”

登山途中，八面來風。由元嬰躋玉璞，需過心關，遇心魔，關鍵在於道心無。

由飛昇再合道，關隘在於一技之長，能否與天地大道相契。到了山頂，獨樹一幟。

酒桌那邊，裴錢悄悄問道：“小師兄，師父好像見著了老真人，有些張？”

崔東山裝傻道：“錯覺吧？”

老真人幫忙給出一個說法，“千頭萬緒，百集，五味雜陳？”

陳平安老老實實說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老真人擡頭天，笑道：“想還天下於天下，便要就一了一？不著急，慢慢想。”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陷沉思。

明月當空，老真人手指向天幕，說了一句看似廢話的言語，“如果沒記錯的話，遠古天庭有四座天門。”

陳平安好像回過神，給出一個簡明扼要的說法，“出山。”

老真人嗯了一聲，輕輕點頭，“有點意思。”

今宵天心月正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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