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遇沉默。

「你……」顧佩瑜頓一頓，「還唸著楊嗎？打算就這麼，唸著一輩子？」

「沒……」陳知遇目越過樹梢，看向頭頂，枝葉的隙間，出一月亮的廓。

想到蘇南，想到那晚在長江大橋上，隨口講的一個故事，結論卻是那樣的誅心。

——那覺，像是陷在過去，永遠走不到未來。

多年，他守著蹟，習慣了朝夕汐，習慣了到哪兒都是滿目瘡痍，也習慣了紀念變了一種習慣。

「……已經沒唸著了。」

顧佩瑜沉默片刻，「你還年輕，不要活得比我還要暮氣沉沉。早些年不敢提，怕你傷心，也怕你跟我鬧脾氣。」

「我跟您鬧過脾氣嗎？」

顧佩瑜憋不住笑了，「你不跟我鬧，你跟你自個兒鬧，跟你自個兒過不去——我不得你能跟我鬧呢，好歹我能安你兩句。」

楊去世的那一年，他過得人不人鬼不鬼。請了長假，專在家裡陪著他。他悶聲不吭，半個月不跟人說一句話。這樣過了大半年，他說，媽，我沒事，我準備出去讀書。然後就悶頭開始準備，等所有手續都辦妥當，二話不說就飛國了。那時候好在有程宛，不放心他，也跟了過去。每每問程宛，知遇怎麼樣，知遇好些了嗎，程宛都是報喜不報憂。心裡清楚，自己兒子不是能輕易放下的人。小時候淘氣不懂事，把一隻松鼠給養死了，他為此難了一個多月。現在走的是個人，是他十六歲開始，就跟在後面，從追逐到深的人。等他從國回來，就是現在這幅溫和平靜的模樣，這些年也沒見變化——還活著，可也僅僅只是活著。

「媽，」陳知遇蹲下，安似的把手攥進自己手裡，「不騙您，真沒唸著了。最近遇到個姑娘，合適的時候，帶回來見您。」

在國那陣，顧佩瑜給他發了很多郵件，頻率不高，一週一封，零零碎碎無甚主題，有時候是讀書心得，有時候是生活雜，有時候是一兩張照片，拍的不知名的那個角落的花花草草……那時候看過就罷，甚而懶得回覆。前幾年整理郵件再翻出來，才漸漸品出顧佩瑜溢於言表的苦心。有時候常常嘆自己不董事，年輕氣盛的時候，不知道多讓顧佩瑜擔驚怕——就他這樣一個兒子，卻像個照看時刻瀕危的孩子的孤母一樣，拿著分寸，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走得太遠。

顧佩瑜一愣，頓時激起來，裡蹦出連串的疑問，從哪兒認識的姑娘，多大歲數，哪裡人，做什麼工作的……

陳知遇無奈一笑，「您別著急，八字沒一撇呢。我怎麼著，也得先跟程宛把婚離了，只是……」

難。

一則輕易開不了這個口，二則離婚對程宛的事業影響巨大，況且是同的事，一直零零星星有所傳言。

顧佩瑜早顧不上這個了，「有照片嗎，給我瞅瞅？」

「還真有，我跟您找找。」他從服口袋裡出手機，翻出張照片。

照片裡，蘇南斜靠著辦公室的沙發，正閉眼打瞌睡。

那是調研回來後的一個週六，過綠葉從窗子裡照進來，灑在攥著書的手上，書將落未落。

彷彿一幅油畫，他不捨得錯目，不捨得醒。

「喲，拍。」

「您兒子沒出息。」

顧佩瑜手指輕輕往照片裡睡的臉上點了點，「長得真秀氣，年紀小吧。」

「二十四。」

「老牛吃草，還有本事。你學生？」

「什麼也沒做呢，我有分寸。」陳知遇合上手機。

顧佩瑜舒心一笑，又不由慨：「哎……我真是……」

陳知遇推著，繼續慢慢往前。

「這些年我什麼都不擔心，就擔心你……就想呢，不管老的的，男的的……」

「沒男的什麼事。」

「哈哈，」顧佩瑜樂了，「真的，男的也不打，有程宛在前……」

「我說了，沒男的什麼事。」

「抓點兒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等著抱上孫子。」

「您得寸進尺還快。」

顧佩瑜笑了，「怎麼跟你媽說話呢？」

等顧佩瑜睡，陳知遇離開別墅，站在門口，完一支菸，而後下山。

迎著月。

沒過兩天，得谷信鴻消息，因為谷老闆娘懷孕，婚禮提前，八月二十日，帝都xx酒店，靜候諸位蒞臨指導工作。

陳知遇整理崇城大學的郵件，翻到熱騰騰剛出爐的請柬，看完給谷信鴻發條信息，揶揄他非法使用槍支彈藥。

多日沒顧得上郵箱，掛號信、邀請函、學期刊，滿滿噹噹塞了一整箱。

他點了一支菸，挑著要的先查看。

谷信鴻回來消息：冤枉，那真是槍走火。再說了，咱是合法持證上崗。

陳知遇樂了：谷老闆老當益壯。

翻到個白信封，上面乾乾淨淨一行地址姓名，寄件人信息什麼也沒寫。

谷信鴻：不像某些人，羨人有恨人無，非法造事實，破壞組織關係。

陳知遇拆開信封，一抖，有什麼從信封裡飛了出來。

三片暗紅的楓樹葉子，躺在白紙上。

他愣著，手機屏幕亮了暗，暗了亮，忘了回覆。

菸灰落了下來，他才回過神，拂開了菸灰，繼續翻信封。裡面一張明信片，如燃犀燭火，灼灼烈烈，是槭城十一月的晚楓。

明信片後面一行字：陳老師，謝謝您兩個學期的照顧。

靠。

陳知遇心裡罵了一句，趕過手機，給傻學生打電話。

***

作家餐廳開業近在咫尺，蘇南上午要去餐廳拍攝場地照片。把要推送文章又檢查一遍，放進存稿箱，設定了定時發送，跟賀銳打了聲招呼，然後跟江鳴謙一道離開公司。

進電梯的時候，包裡電話響了。

蘇南忙把手裡拿著的kt板遞給江鳴謙，手去手機。包裡東西太多，帶出一堆七零八碎的，趕一邊俯撿起東西，一邊往屏幕上瞥一眼，也沒來得及反應，直接接起了電話。

「喂……」

剛拾起的東西，嘩啦啦全部掉了。

愣了一下，又趕去撿，著聲說：「陳老師……」

抱著一堆料的江鳴謙一頓，目在手上掃過一眼，落在臉上。

「在學校？」

蘇南把撿起的東西隨意往包裡一塞，背靠著廂轎，垂眼，輕聲說：「在實習。」

「哪兒？」

「……帝都。」

「跑得遠。」

當面的時候，就常常聽不出他話裡緒，現在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更是無措。

「……期末作業已經全部收齊，發到您郵箱了。」

「我看到了。」

「那您……」

「我收到一封明信片，你寄的？」

「嗯。」

那邊笑了一聲，低沉，像是就著耳朵一樣，「做得好，保存得不錯。」

他打一通電話，就是為了跟討論楓葉標本的做法？

「叮」的一聲。

「學姐，」江鳴謙目沒看，「……到一樓了。」

蘇南也快撐不住了，「陳老師……我現在在工作呢，您要是沒有別的事的話……」

電話先一聲掛斷了。

聽著忙音，有點發怔。

江鳴謙把kt板塞到手裡，有點暴地把往外一拽，「走吧，要遲到了。」

等在餐廳里布置好料，開始拍照的時候，蘇南要是沒把自己的心看牢，一個不小心，思緒仍會飄出去。

拍完照，江鳴謙拉著在一旁坐下。

餐廳走小清新文藝路線，進門的地方立了個郵筒；桌子全是木質，椅背設計了公站牌；角落裡，零星擺放著一些花花花草草。

江鳴謙問人要了兩杯水，往蘇南面前一推，聲音平平淡淡的，不大像平時的他，「學姐，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藏不住心事的？」

蘇南微抿著。

要藏的心事，連篇累牘，藏住了這一件，那一件又伺機逃逸。

他嘆了口氣，像是束手無策，把面前的杯子端起來，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把留在這兒，抄起單反又去繼續拍照了。

蘇南坐了好一會兒，把當下這一件心事馬馬虎虎地藏住了，起去幫江鳴謙的忙。

擺弄著kt板的位置，在江鳴謙目掃過來時，別過臉。

二十二號，餐廳開業。

蘇南大早起來，把活前的最後幾篇稿子推送出去，然後帶上了電腦、相機、隨wifi，跟著組、市場組和技組的同事，一道趕往餐廳現場。

午餐十一點半開始，拿到場券的食客進餐廳品嚐食，並與作家親接；下午兩點午餐結束，作家開始持續三小時的講座和簽售；六點半，貴賓和朋友派對開始。

行程安排湊，毫沒有息的時間。

蘇南負責線上直播，視頻、文字、圖文同步推送，一直到簽售結束，繃的神經才稍稍鬆弛下來。

酒會開始前，江鳴謙悄悄跑過來，往手裡塞了張房卡，「賀學長在對面給大家開了個套房，你過去休息一會兒吧，派對吃吃喝喝，沒什麼容，只用拍點兒花絮，我幫你盯著。」

蘇南道了聲謝，從餐桌上順走兩片面包，灌了半杯橙潤潤嚨，背上自己的包，往對面酒店去了。

房間裡還待著幾個同事，大家都累得彈不得。蘇南躺在沙發上休息了一個小時，給江鳴謙去了電話，詢問現場況。

「這邊不用過來了，沒什麼問題——哎，這作家忒猥瑣，兩杯黃湯下肚，裡就開始不乾不淨，還好你沒過來。」

「你怎麼樣了？」

「我被抓壯丁了，陪作家拼酒呢——先不說了。」

蘇南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拿上東西去餐廳找人。

裡面線昏暗，人頭攢，鬧鬧哄哄，全然不像是白天看見的那個餐廳。蘇南繞了一圈，在一個角落裡發現了江鳴謙。

音樂轟鳴，扯著嗓子，「你怎麼樣了？！」

江鳴謙睜眼，衝笑了一下，胃裡陡然一陣翻騰，趕推開往外跑。

蘇南抄了兩瓶水跟上前去，他扶著垃圾桶，乾嘔了幾下，沒吐出來。

蘇南擰開水瓶給他遞過去，「還好吧？」

江鳴謙蹲下，「學長不厚道，這樣的苦差事也讓我來。」一米八五的大個頭，抬眼看著，委委屈屈的，跟骨頭被搶了的大狗一樣。

蘇南沒忍住笑出聲，「作家呢？」

「喝醉拖走了。我別的不行，酒量還是一，一流的……」

「別逞強，你都瓢了……」

江鳴謙看著笑，分明醉著，眼裡卻亮晶晶的，「還行吧，你還沒變兩個呢。」

「我扶你去酒店休息吧……」蘇南攙著他胳膊，把他從地上扶起來，沒料到他那麼重，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

「你自己也使點兒力啊，這麼重……」

「學姐……」江鳴謙忽出手，按住後背。

蘇南一愣。

帶著酒氣的呼吸，拂在耳旁，「蘇南……」

蘇南心慌，怕他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趕手去推他，「……你站穩好不好。」

他材高大，像是整個的把罩在懷裡，不風，「你說……我是不是太年輕了？」聲音低沉，夾著嘆息。

心裡咯登一下，忙手去推，沒想到一下就給推開了。

他踉蹌一下站定，一手進口袋裡，隔了幾步的距離，看著。

「江鳴謙……」

江鳴謙笑了笑，又恢復他平常的樣子，神采飛揚，帶點兒肆無忌憚的孩子氣。

他站了片刻，沒說什麼，轉走了。

「你去哪兒？我送你去酒……」

江鳴謙一揮手，「撒尿！你別跟來！」

蘇南愣著，看著他腳步虛浮地走回了餐廳。

立在原地，一時不知道是去餐廳還是回酒店，躊躇數秒，還是決定去看看江鳴謙，起碼跟賀銳打聲招呼。

剛走兩步，後一道聲音。

「蘇南。」

聲音不大，可就這麼明白無誤的，鑽耳朵裡。

僵了兩秒，才緩緩轉過去。

不遠，就四五米的距離，隔壁靜吧門口。

他一貫的模樣，襯衫西，袖子挽起來，領口扣子解了兩顆，可能喝了酒，看起來比平常更懶散些。

指間一縷白煙，散在溽熱的空氣裡，一點火星滅了又亮。

「陳……」

話沒說出口，陳知遇大步走了過來。

影在朦朧的視線裡越來越近，最後停在跟前，半步的距離。

一見面，那天晚上漫天的星，從指間過的流水，風，蟲鳴；那天在大橋上，兩個人拉近又遠的距離；灰撲撲的石橋上，容納暫時弱的「五分鐘」……

帶著塵埃，兜頭而來。

菸草和酒的氣息浮在鼻尖，驟然無法呼吸，聽著自己心跳如雷，拿有點不聽使喚的腦袋費勁思索，闊別三月，第一句打招呼的話該怎麼說，才顯得風輕雲淡？

然而——

「這麼等不及，跟男朋友大街上就親熱起來了？」他叼著煙，話裡戲謔嘲諷。

蘇南一愣，彷彿有一陣熱衝到腦中，又即刻降至冰點。

手指發抖，自己沒察覺，幾個字咬著從牙裡蹦出：「……您管得著嗎？」

前方又一道獷男聲，「老陳，你他媽行不行……」停頓一瞬，「這是……」

蘇南抬眼看了看，頓覺四肢百骸都給凍住，不聽使喚了。

靜吧裡出來一男一，男的t恤短，的短髮，背心，熱——那天林涵所指的，陳知遇的夫人。

谷信鴻和程宛瞧著氣氛有點不對，沒敢上前。

谷信鴻嘀咕：「什麼況？」

程宛倒是好整以暇，沖陳知遇笑說：「酒不給你留了，你滾蛋吧！」也不讓谷信鴻留著看好戲，將他五大三的搡回門裡。

隔著綠化樹和花壇，另一側便是馬路，車子碾著塵埃，一陣陣呼嘯而過。

一怒火在心裡躥了幾次，又制了幾次，最後……

去他媽的！

煙剩了半截，陳知遇一把撅斷，在垃圾桶蓋上碾熄。

將蘇南手臂一擭，猛拽進自己懷裡，抬手著下，低頭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