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齊門

李晟近年來與周以棠接最多，時常給他姑父跑，甚至親自跟著南軍上過戰場，他本不必聽弓弦聲響，就已經知道他們陷到最糟的境地裡了。

楊瑾這麼猝不及防地沖出來，意味著他們仨都在明，連個可以當後援的也沒有。

如此境地，別說是他李晟，就算換了歷朝歷代哪個兵法大家來，手中無人可用，也得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都說“甕中捉鼈”，當這個鱉的覺實在不怎麼妙。

李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一往無前。他一劍捅穿了兩個擋在他面前的北軍，完事之後也懶得往外拔劍，直接將雙劍之一連同一起推出去當了盾牌，橫衝直撞到鐵柵欄門前，順手一丟，而後李晟用僅剩的另一把劍捅門鎖，一別一彎，便將北軍倉促之間鎖上的鐵柵欄撬開了。

他回手宰了一個追上來的北軍衛兵，沖鐵柵欄裡的人吼道：“快出來！”

鐵柵欄中一水的流民驚恐畏懼地看著他。

李晟一陣氣結，他一把拎起鐵柵欄門口那險些被斬首的流民，將那人上的繩子砍斷，隨即猛地將他向前一推：“跑！”

那流民本以為大限將至，誰知峰迴路轉，竟又撿回了一條小命，踉蹌著站穩後，立刻下意識地撒狂奔起來。

有了這麼一個領頭的，那些被關押的流民終於反應過來，爭先恐後地一擁而上，從鐵柵欄中往外，後面的人不住地推搡催促前面的人，竟連試圖攔截的北軍衛兵都撞開了，恐慌好似找到了閘口的洪水，總算匯了一力量。

還不等李晟鬆口氣，楊瑾便突然喝道：“小心！”

李晟便聽耳邊一陣厲風過，他來不及細想已經錯步閃開，偏頭一看，只見一鐵箭被斷雁刀從半空中削了下來，正好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隨即，弓弦的“嗡嗡”聲好似剛被捅了窩的馬蜂，人頭皮發麻地四下想起，致命的流矢從各來，雨點似的傾盆落下。

跑在最前面的流民在眾人眼睜睜的注視下被一鐵箭貫穿了腦袋，直接給釘在了一塊大石頭上，紅紅白白的染了一片。

跟著他跑的流民嚇破了膽子，全套了。

李晟被漫天箭雨到了一棵古樹後面，從敵軍的上隨便撿了一把砍刀，一邊勉力抵擋周遭流矢，一邊大聲吼道：“分開跑！找地方躲，不要聚在一起，不要回頭！別回那山！不能往山跑！”

哄哄的流民往哪躥的都有，一部分人四鑽，很快被釘在地上，有一撥比較聰明的學著李晟的樣子，在穀中分散躲避，鑽到各種能藏的巨石與大樹後面，還有一小撮人在慌之下，也不知聽沒聽見李晟的喊聲，居然又掉頭往鐵柵欄後面的山中跑回去。

李晟嘶聲道：“出來！快出來！他們會用火！”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蹩腳的羊倌，嗓子都喊啞了，那些人就是不聽他的。

李晟突然沉默下來，聽著山谷中風聲、箭聲、吼聲與慘呼聲，不知怎麼想起霓裳夫人那句“振臂一呼天下應”。

當時他覺得惶恐之餘，還有點小得意，現在想來，卻簡直要苦笑出聲。

別說“天下應”，他連這百十來人也攏不到一起來。

想來是霓裳夫人素來不拘小節，鬧不好只是見他青春年，過來隨便個閑逗他玩的。

李晟想，自己只不過是個淺又善妒的年輕後生，這輩子大概只配管一些瑣事，將來變另一個秀山堂大總管馬吉利，便算是到了頭，畢竟，年時大當家就說過，他連練武的資質都不怎麼樣。

“火！火！”

李晟猛地回過神來，低喝一聲，狼狽地用砍刀撞開一支橫空來的箭，北軍這一批箭尖上果然淬了火油，從空中劃過時火苗噴濺，好似一顆顆天外流星。

李晟的側臉被火烤的發燙，他藏的古木樹已經被火燎著，火星與樹木自的水汽相撞，很快兩敗俱傷——樹幹焦黑了一片，火也黯然熄滅，然而很快，更多點了火油的箭矢也接二連三地破空而來。

他們來的時機太不巧了，北軍已經集結完畢十之八九，看著樣子，北軍應該本來便已經準備好殺此地流民，一把火毀去山谷，奔襲前線……那點火油一點沒浪費，全都給他們用上了。

跟著李晟四下躲藏的人雖然狼狽，卻一時半會間還算能勉力支撐，方才執意要躲進山的那些人境遇就不那麼妙了——本想著進了山便能躲避漫天飛的弓箭，誰知飛來的小火球落在山口，很快點著了流民們自己墊的乾草和席子。

這夜的風剛好是往山裡吹，頃刻便將火苗捲中，那山既然被北軍當天然的牢房，裡面自然是一條死胡同，而方才躲中的流民為了保命，全都在最裡頭，本來不及反應，濃煙便鋪天蓋地地滾滾升起，火苗發似的轉眼便勢，結結實實地堵住了口。

此時再要跑，已經來不及了。

不知是不是李晟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聞到了一燒焦的味，口登時一陣說不出的噁心，李晟拼命忍著想要幹嘔的衝，眼淚都快出來了。

這時，李晟眼前人影一閃，楊瑾踉踉蹌蹌地落在他面前。

南邊的人不大習慣像中原男子一樣束髮，往日裡披頭散髮還能算是個“黑裡俏”，這時候披頭散髮可就作死“黑裡焦”了，楊瑾的頭髮給四飛的火箭燒短了一截，焦香撲鼻地打著妖嬈的彎，那形象便不用提了。

所幸他臉黑，煙熏一熏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管不了了！”楊瑾沖他大吼道，“除非會噴水，我反正不行，你會噴嗎？”

李晟：“……”

李爺被他噴了一臉，心裡那點的優寡斷被楊瑾簡單暴一把扯碎，他立刻回過神來，沉下心緒，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灰。

李晟側頭放眼一，將整個山谷中的場景盡收眼底，一眼便瞧出問題——所有弓箭手和火油都沖著鐵柵欄這一側使勁，山谷正中的北軍反而有些混。

對了，還有周翡！

“剩下的人跟我走，”李晟沉聲道，“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

周翡被谷天璿與陸搖兩個人堵在中軍帳前，剛開始還有心憂心一下自己小命要玩完，到後來已經基本無暇他顧了。

先前同楊瑾承認，自己一個人鬥不過巨門與破軍聯手。可是事到如今，卻沒有尺寸之地給退，再鬥不過也得著頭皮上。周翡認命認得也快，既然覺得自己今天恐怕是死到臨頭，便乾脆收斂心神，全神貫注在手中碎遮上。

就算今日這把走無常道的破雪刀會絕響，也得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絕響。

谷天璿的鐵扇居高臨下地沖著前額砸下，同時，陸搖自後一刀極刁鑽捅來，罩住上多大。

眼看周翡避無可避，整個人竟在極仄之倏地旋，碎遮與刀鞘叉自前，一上一下，竟同時別住了谷天璿的鐵扇與陸搖的刀。

浸潤在經脈中數年的枯榮真氣在這片刻的僵持中蘇醒，運轉到了極致，將周的經脈撐得作痛，而後周翡倏地一鬆手，那華麗的刀鞘不堪重負，當空折斷，其中勁力竟毫不懈，咆哮著分崩兩邊，谷天璿與陸搖不得不分別退避。

碎遮“嗡”的一聲，被鐵扇得微微彎折的刀尖倔強地彈了回來。

周翡雙手握住微微溫熱的刀柄，沉肩垂肘而立。

那一瞬間，心裡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想道：“我未必會輸。”

武學中的慢慢求索之道，四下俱是一片漆黑，那些偶爾乍現的念頭好像忽然明滅的煙火，瞬間劃過便能照亮前路……頓悟一般地看清竟已落後半步的對手。

“北斗”是中原武林二十年破除不了的噩夢，當中有貪狼、文曲與武曲那樣的絕頂高手，也有祿存、廉貞這種擅長旁門左道與暗箭傷人的無恥小人，更有猾者如巨門，權貴者如破軍，他們為北朝鷹犬，權與力雙柄在握，自幾大高手相繼隕落之後，更是橫行世間、再無顧忌，令人聞聲膽寒。

可是再長的噩夢，也總有被晨曦撕碎的時候。

周翡那一雙手，從背面看，還是細水靈的孩的手，掌心卻在生繭與反復磨破之後落了堅的線條。

這雙手拿過幾文錢買的破刀，拿過路邊死人上撿來的爛劍，拿過當世大師仿造南刀李徵佩刀所做的“春山”，也拿過呂國師留存人世間最後一把悲憤所寄的碎遮……一線的刀刃曾與這江湖中無數大大小小的“傳說”相撞，也曾從最艱險之地劈出過一條路——

周翡的虎口崩開了一條小口，滿不在乎地將手上的跡抹在刀柄上，生平第一次有這樣一種篤定的覺，手握長刀，便不怕贏不了的對手。

當年大笑著說出“我就是麻煩”的段九娘，一驕狂原來並沒有隨著那人死而消弭，而是順著暴的枯榮真氣流傳下來，深深地埋在了的經脈與骨中。李瑾容曾經同說過，“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間行走的都是凡人”，周翡一直記得這句話，並且常常以此自勉，而直到這一刻，當雙手握住碎遮時，方才心領神會。

谷天璿目沉地掠過刮傷了他一側耳垂的半截刀鞘，開口說道：“沖著你爹是周存，你要是現在束手就擒，我們會留你一條命。”

周翡一縷長髮從臉側掉下來，垂落腮邊，嫌礙事，用長刀輕輕一卷，便將它削了下去，然後好似十分忍俊不似的，淡淡地垂目一笑。

三大高手過招，戰圈中可謂瞬息萬變，本不是外人能隨意手的。

縱然中軍帳前邊圍著數萬大軍，也只能投鼠忌，團團圍在一邊，毫不知該怎麼手。

鬥了這麼久依然沒個結果，此時除非陸搖和谷天璿中有一個人肯豁出去挨上一刀，纏住周翡，讓另一個人趁隙退出戰圈，再想方設法以暗從遠襲掩護，方才能打破這種僵局。

可谷天璿與陸搖雖然共事多年，表面兄友弟恭，私下裡看對方卻都不太順眼——谷天璿嫌陸搖心浮躁毫無長進，陸搖覺得谷天璿虛偽做作，本領未必有多大，鑽營倒很有一手。

此時他們倆斷然不肯為對方豁出去。

谷天璿這時候已經後悔和周翡手了，他料到了周翡的武功必然比剛開始表現出來的高，卻沒料到已經到了這一步——這倒是很正常，因為手之前，連周翡本人也不知道。

居然真能牽制住兩大北斗，而且纏鬥良久，毫不敗相。

再這樣鬥下去，谷天璿知道，縱然是以二打一，心生畏懼的也肯定不是周翡。因為拳怕壯、刀劍怕……人也怕。

黃塵遍染，不能是只老英雄，“噩夢”也終於難逃此劫。

幾十年裡，谷天璿的修為縱然一再進，可當年四大北斗圍攻南刀李徵時那種年輕的貪婪與兇狠卻再難重現，以至於如今面對著這張後輩的面孔，他心裡竟然升起恐懼。

李晟在濃煙中縱躍起，高高躥到樹梢，朗聲道：“你們想不想活命！”

一支火箭“篤”一下釘在了他腳下踩著的樹枝上，樹枝“劈啪”作響，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喊聲裡帶了勁，震得附近的石塊輕輕：“你們是不是爹生娘養，還是不是人！既然是人，為何要讓他們當畜生糟踐殘殺？”

那樹杈齊斷裂，李晟足尖一點，翩然落地，撿來的砍刀與從大樹隙中落下來的流矢相撞，撞了個“玉石俱焚”，他便毫不吝惜地把斷刀丟在一邊，俯撿起一把北軍上掉下來的重劍。

一個流民模樣的年突然從他藏的大石後面沖出來，從上抓起兵，又將滾落在側的頭盔往腦袋上一頂，出一雙通紅的眼圈，大一聲跟上李晟。

無數火油浸泡過的鐵箭終於戰勝了草木清華，他們躲藏的地方黑煙再也不住烈火，倖存的流民避無可避，唯有拼死掙扎著往外逃。

楊瑾削去自己燒焦的發尾，一馬當先地開路，往山谷正中混的中軍帳附近闖過去，厚重的斷雁刀崩掉了好幾個齒，刀背上的幾個環不知落到了什麼地方，再也發不出包的雁鳴聲。

淬了火的箭雨一路隨他們，所經之樹叢、草地紛紛倒伏，燒出了禿禿的地面，楊瑾他們竟將火勢引到了中軍帳附近，過了頭的弓箭手很快被喝止。

周翡與兩個北斗打得刀劍影，人分不出誰是誰，巨門與破軍的親兵團不敢上前，往來請示的哨兵與各自為政的將軍們也都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分別令士兵親上陣，在穀中搏阻截竄的流民。

流民短暫的悍勇很快被蜂擁而至的大軍敲碎，李晟不知砍了多人，雙臂已經沒有了知覺，腰間被火箭過的傷口火燒火燎的疼，間泛起腥甜。

就在這時，那些原本進退有序的北軍突然自了陣腳。

李晟用力按了按自己“嗡嗡”作響的耳朵，聽見有人嘶聲慘：“蛇！哪來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