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鶴的話后,眾人呼吸一屏,越發噤若寒蟬。
好家伙!有生之年竟然還能聽到國師大人出口反諷別人?
穆清葭也有些意外地朝司空鶴瞥了一眼。
以為按照司空鶴的格,應該不屑于同周瑾寒做這些口舌之爭的。
全場都等著周瑾寒的回應。
周瑾寒的眼神沉了些許。
可他卻什麼都沒說,只看著司空鶴那雙淺的、仿佛悉一切的眼睛,恢復了尋常那副鷙森冷的模樣,冷哂了一聲后在對方的杯壁上了一。
“叮”的一聲輕響。
周瑾寒稍稍往前傾,低音量,聲線低沉:“今日之后,本王可也得仰仗國師了。”
話盡,他倏然直回了,仰頭一口干了杯中之酒。
司空鶴也斂下眸子,就著杯沿淺淺抿了一口:“殿下客氣了。”
像是方才的劍拔弩張本沒有發生過一樣,氣氛一下又回到了最初的其樂融融。
周瑾寒的視線掠過司空鶴往后面,掃過面冰冷漠然的敬玄,然后落到了戴著兜帽用面遮臉的“沐蒼”上。
“這位就是新上任的東主司?”周瑾寒眉峰一揚,“聽說手極好,當日保住東宮都是你一人的功勞。”
穆清葭抬眸,對上了周瑾寒睥睨過來的視線。
當日從斷頭崖上墜落之時,最后看到的也是這樣一眼。
帶著冰冷的殘酷的恨意,決絕而狠厲。
黑袍下的手掌握了拳。
司空鶴低下眼簾,余往左后方一瞥。
看到穆清葭站起,他的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
然而穆清葭卻沒有鬧事,只向周瑾寒拱手行了一禮,淡聲道:“屬下欽天殿東主司沐蒼,見過曜王殿下。”
低沉喑啞的嗓音,帶著極淺的弦震般的余韻,不辨男。
周瑾寒的雙眼忍不住瞇了一瞇。
雖然聲音陌生,可他卻覺得對方的行為舉止間帶著莫名的悉。
“沐蒼既是你的名號,那你的真實姓名又是什麼?”周瑾寒問。
穆清葭依舊垂著頭,看起來謙恭又不卑不:“既欽天殿,屬下便只是沐蒼。至于從前什麼,同現在的屬下已經沒有關系了。”
“到底是被國師相中委以重任的人,活得倒是通。”周瑾寒扯出一聲冷笑,隨即話鋒卻倏地一轉,“然而今日是天子壽辰,閣下既隨國師席,為何仍舊以袍覆以面擋臉?難道國師沒有教導過你,如此做派形同藐視天子,可定大不敬之罪嗎?”
司空鶴依舊只不言不語地喝著茶。雪白的袖垂在前,五指瓷白修長,看起來不慌不忙的,仿佛耳旁的爭論都同他無關。
似乎當發現穆清葭站起的時候卻沒有對周瑾寒拔刀時,他就已經完全不擔心之后會惹出事端來了——抑或是說,只要不暴份,把握住分寸,他無所謂鬧出別的事端來。
穆清葭在周瑾寒含威脅的話后終于抬起頭來。
眸清亮冷冽,直直地看著眼前高大華貴的曜王殿下。
“屬下時灼傷了面目,樣貌丑陋,恐驚嚇到別人才用面遮著臉。若因此惹了曜王殿下不快,屬下在此向您道歉。”
穆清葭向周瑾寒作了一揖,方接下去:“不過殿下提點屬下是出于好意,但屬下卻也相信陛下仁德,若知曉屬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必然會恕免屬下的大不敬之罪。這一點,還請殿下您放寬心。”
最后三個字咬了重音,嘲諷對方多管閑事的意味拉滿,聽得周瑾寒不由臉一沉。
他還沒回應,穆清葭又接下去了:“再者,殿下方才夸獎屬下的話,屬下也不敢領。”
“當日拼死守護東宮的是軍的將士們,若非他們豁出命與賊人拼殺至國師趕到之時,屬下也不能萬幸救下太子殿下了。屬下不過是在最后關頭占了個便宜,又豈敢妄稱無敵,將所有的功勞都往自己上攬?”
看著周瑾寒,反問:“像殿下您這般神勇無邊,短短兩月便將南方象平復下來,難道敢稱此間全是您一人之功嗎?”
周瑾寒眼中殺意一閃,冷斥:“放肆。”
穆清葭聞言再次拱手躬下:“殿下恕罪。”
周瑾寒本想出言給這位新上任的東主司一個下馬威,結果沒想到立威不,反倒被對方將回一軍。
他垂眸睨著跟前躬抱拳的人。
雖然用黑袍從頭包到了腳,但因此時拱手彎著腰,可以看出此人的形瘦削肩膀窄薄,再加之個頭不高,比起男人更像是名子。
而反駁自己時的那氣勢,也讓周瑾寒覺得極其悉。
一個荒謬的猜測浮現在了心頭。
周瑾寒面無表,右手指尖卻忽地一捻,帶著三分勁的指風驟然從對方耳畔劃了過去。
穆清葭完全沒有料到周瑾寒竟然會對自己手!
在耳邊束帶被指風割斷的那一刻,穆清葭倏然往后側了一步,抬手撈住了自己掉落下去的面。頭頂兜帽卻被掀下,出馬尾高束的利落打扮來。
三對短銀釵在發間。像是頂上原本的裝飾品被除去了,讓剩下的磨的桿子顯得禿禿的,有些奇怪。
周若白一直不發一言地看著周瑾寒與司空鶴的這出鬧劇。原本也想看看這個新的東主司沐蒼是何模樣,然而在見到對方頭上的這三對銀釵時,品茗的作忽地一頓。
認得這釵子。
當初還在恪州時,回京前去找穆清葭,正好看見索著在理的銀釵。
釵子頂端鑲著的紅寶石都被穆清葭卸下來了,將釵打磨,跟針似的擺在一旁。
周若白問這是要做什麼。穆清葭回答說,這三對釵子中空,準備找楚云遏往釵子里頭裝些毒藥,日后可以用來當暗使。
所以……
周若白將手中的茶杯緩緩擱下了。
盯著那個站在司空鶴后的黑袍人,看著對方在面容完全暴出來之前重新將面上了臉,看著與印象中的人相近的形。
周若白心中輕笑,長久的憾在這一刻終于釋懷。
所以真的還活著。
真好。
可惜與周若白的關注點不同,周瑾寒全程都只盯著面掉落的那一瞬間出來的“沐蒼”的臉,和兜帽掀開后,暴的更多的對方的份信息。
事實上,他也看到了對方發間的古怪銀釵。只是這三對銀釵從前一直被穆清葭鎖在妝奩盒,周瑾寒從未見戴出來過,更遑論它們如今還被改造了暗,以至于他雖然看見了,卻并未對此多在意。
他只發現對方潤白頎長的脖頸很是漂亮,與他記憶中的人一樣。
然而當對方抬起頭,他卻看到了他頸前的那粒小小的結。
比尋常男子的結更為致,點綴在漂亮的脖子上完全不突兀,甚至由此都能想象出對方定然曾是個容貌清艷的男子。
之所以用“曾”,是因為周瑾寒在看到對方的結之前,還看到了他面遮掩下的半邊臉上被火燙壞了的扭曲的傷疤。
原來……
周瑾寒心中升起的希冀又湮滅下去。他到此刻才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迫不及待想要證明的這個模樣,真的很可笑。
原來,眼前這個沐蒼并不是自己等的那個人。
即便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那個人他不該等。
周瑾淮的輦轎不多時便到了金鱗池。
各宮娘娘和太子周若瑜也跟在其后過來了。
朝臣們紛紛起行禮。
周瑾淮大病未愈,滿臉都還是青白病氣。已經開了春,一天比一天暖和,可他的卻仍舊不見起。
太醫們三緘其口,每每被問起都只說換季時節,病反復也是有的,多的都不肯表出來。
只不過此刻,哪怕周瑾淮強撐著坐在那兒,明亮的燈照耀下,他枯槁的容與邊上年輕的皇后和年的太子一對比,眾人也都已經預到了這位皇帝的未來。
他這病大概不會再好了。
“眾卿落座吧。”周瑾淮免了眾人的禮,“今日算是家宴,卿們不必拘著,隨些便是。”
他招手將小太子喚過去了:“皇兒,你長姐多年未回朝,你可還認得?”說完后朝坐在下首的周若白示意了一下。
奚茹筠端坐著,溫聲笑笑:“長公主為守護我大鄴江山,多年風里雨里地在刀山海中打拼,這才有我等在宮中的太平日子。”也對小太子道:“皇兒理應好好激長公主才是。”
周若瑜聽了帝后二人的話,眨眨眼睛,懂事地應下了:“是,兒臣謹遵教誨。”
然后他小跑到了周若白桌前,認真地端詳了自己這位長姐的臉,恭恭敬敬地對拱手作了一揖:“若瑜見過長姐。”
“若瑜雖未曾與長姐謀面,但卻知道長姐打的每一場戰役,知道長姐是我大鄴的戰神!”他彎著眼睛,笑容稚無害,讓人忍不住便想親近,“多虧有長姐在,我大鄴朝堂才能安穩,大鄴百姓才能過得安樂。若瑜在這里替所有人謝過長姐了!”
“太子殿下過譽,臣愧不敢當。”周若白站起,躬行禮答,“守衛江山百姓是軍人本職,馬革裹尸,雖死猶榮。臣既擔了火軍主帥一職,自當忠報國,不負陛下、百姓所托。”
周若白的態度雖然客氣卻也疏離。一聲“臣”自稱下去,便已經拉開了與眼前小太子之間的距離。
周若瑜不免有些無措。
他轉頭去看上首的帝后二人。
奚茹筠著周若白謙恭的模樣,出聲緩和道:“長公主真不愧是我大鄴數萬將士們的表率,火軍軍紀嚴明,由此可見一斑。只不過陛下既然已經說了今日是家宴,長公主就不必再拘著這禮節了。”
笑說道:“瑜兒先前得知長公主要回京,可是高興了好幾天了,日日都盼著能盡快見到長姐。你二人是親姐弟,瑜兒年,日后還要多靠長公主扶持。趁長公主如今在京中,你二人多親近親近也是應該的。”
奚茹筠這番話下去,誰還聽不出來的意思?這是陛下打算放棄國師,轉而向長公主托孤了啊!
也是,倘若有一天陛下崩逝,國師一個外人,哪兒有為太子親姐姐的長公主更值得信賴啊?
從前是長公主一直征戰在外,所有人都沒有往這方面想。畢竟說難聽一點,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雖然長公主及麾下的火軍神勇無比戰無不勝,可戰場上廝殺,總有可能到個萬一。長公主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又談什麼輔佐新君?
現在好了,邊境各支守軍經過長公主的多年的經營調教都已規模,北有戚家軍,西北戈壁也有長公主的舊部坐鎮,西南雖然子不斷,可都是小打小鬧,真不行的話,讓長公主座下的幾位火將回去盯著也就是了。
長公主也是可以長住京城,好好一下天潢貴胄的份榮寵,為朝廷的將來做做打算了。
若太子能得到長公主的輔佐,那憑著長公主在軍中的威,還有哪個臣賊子敢起異心謀朝篡位?他們也用不著擔心某些權傾朝野的外姓野心家屆時真的一手遮天,將周氏江山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故而在奚茹筠話后,雖然各位皇親和朝臣面上不聲,心中可是長長舒了口氣,連連贊同不止。
穆清葭的視線從對面的某“臣賊子”臉上掃過,落到跟前的那位“外姓野心家”的上。
周瑾寒大概是這麼多年來在朝堂上遭到抨擊的次數太多了,類似的或晦或直白的話不知聽了多回,早已練就一銅皮鐵骨,半垂著目抿酒,仿佛奚皇后的這番話跟他沒什麼關系一樣,一臉不為所。
司空鶴背對著穆清葭,所以穆清葭也只看到他端坐的姿勢沒有任何變化,從容靜雅,跟定的真仙似的。
可實際上,在奚茹筠的話出口的那一刻,司空鶴大袖中的手輕輕攥了一攥。
他的眼底有些沉。
奚茹筠的意思自然也就是周瑾淮的意思了。
所以說——司空鶴淺淡的雙眸里頭沒有緒,他抬頭朝上首的帝王去,著對方掛著淡淡笑意的臉上那雙沉郁如深淵的眼睛——
對當今這位天子而言,自己已經要失去價值了,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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