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萬讓人放出了鄭康安，并沒有跟他說太多，只告訴他不要多多舌說。

事實上，年至今糊里糊涂，他也說不出什麼。

他渾渾噩噩走出署，抬眼看見了驢車里的鄭錢花。他往前走了兩步，張了張，卻不知該如何跟說話。

鄭錢花從車窗里將一只包袱拋給他，語氣不太好：“這是爺爺留給你的，你走吧，跟我們家沒關系了！以后愿意姓鄭就姓鄭，不愿意姓鄭，趙錢孫李隨你改。”

驢車碌碌而行，出了車后之人。

他高大健壯，頜下無須，赫然是個中年宦。天暗淡，黃沙飛揚，宦走了過來，沖他點頭：“跟我走吧！你爺爺數月前給我去了封信，要我把你帶去南方。”

鄭康安抱著包袱，茫然抬頭：“您是？”

“南京守備太監。”

鄭康安目了，輕聲問：“您方才說，爺爺他，數月前就安排好了？”

“對。”宦點點頭，遞過去一封信，“我是七月份收到的求助。這是你爺爺留給你的。”

鄭康安哪還有不明白的，所謂的邪教蠱，背叛陛下，那只是一個幌子，老人家走出這步之前，就安排好了可能會被牽連的鄭康安。

陸九萬比他知道的多一些，更明白鄭越的掙扎。一邊是對自己有恩的舊主，一邊是對自己信賴有加的帝王，他不能違抗舊主的命令，只能迂回著提醒帝王。

年抖著手拆開信，但見信上寫著：

“孫兒見字如晤，夫君子之行，靜以修，儉以養德，然吾惟愿汝一生康健，安樂富足。吾孫，舊事已了，與汝無關，切莫掛懷。此去經年，汝需牢記慎疾加餐，若有余力，當顧念鄭家，莫要為非作歹。”

淚水一滴滴落下，鄭康安忽然蹲下來，“哇”的一聲大哭開來。

舊事已了，故人也沒了。天地悠悠，他沒親人了。

朝廷到底惜人才，再加上宮里沒向外莊太妃的史，僅說了榆林之戰的真相，盡管嘉善帝對張遠琛的背叛到憤怒，還是著鼻子留下了邵越澤，只是勒令他此生再不得涉足風憲、司法類的職。

最終，邵越澤被外放去一偏遠地方做父母了。

消息出來后，許多人為他惋惜，他自己倒還保持著安然心態，甚至出京前還有閑心為常去的書肆留字一幅：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這句出自《論語》的話，無數讀書人抄寫過，最后能心并為之踐行的，大約不多了。

至于鐘春雪，雖為長興教圣母，卻在私底下保護了無數人，再加上太原之功，最后功過相抵，不賞亦不罰，朝廷放回家團圓去了。

不過陸九萬不能繼續在白澤衛任職了，右遷為山西都指揮使司正三品都指揮僉事，協助整頓一鍋粥的晉地。

陸九萬懂了，摳門陛下缺人干活，所以不管是邵越澤還是自己，但凡還能彈，都得為大燕的海晏河清貢獻力量。

老陸倒是扼腕嘆息：“閨啊，都指揮使、都指揮同知還有都指揮僉事，都在三品以上，不能世襲哇！這還不如不升呢！”

老陸是有想法的，難得閨爭氣，將來萬一生了兩孩子，一個繼承護國公府，一個繼承陸家的職，多好！

陸九萬笑了笑：“看陛下這意思，明顯是要借著整頓晉地進行改革。若是改革功，推廣開來，怕是今后有沒有世襲還不好說。”

這次名正言順置了那麼多勛貴，空出了許多職位，正是陛下招攬寒門子弟，銳意變革的好時候。

行吧，老陸不強求，左右職是閨自個兒掙的，想得開就好。

“什麼時候去晉地？”老陸一邊飛快地扁食，一邊問，“東西都收拾好了沒？陶然跟著去麼？”

是的，經過白玉京孜孜不倦的努力，再加上白老夫人屢屢邀鐘春雪吃茶，陸家父母終于松了口，兩家已經在走六禮了。

唯一有意見的，可能就是鐘岳了。

老爺子堅定認為公侯之家生活奢靡，不利于后代長。他舍不得罵閨和孫，便三五天一封信罵陸正綱，至今都沒消氣。

陸九萬難得會干件跟庖廚有關的事，興致包著扁食，笑道：“江侯還在邊關駐扎，想等開春把卓力格圖趕去漠北。哈森的堂兄弟，那個奧，奧，奧爾格勒的，接管了部族，將會在大燕扶持下，為草原下任可汗。”

陸正綱懂了：“新可汗會進京接封賞？”

“對。”陸九萬點點頭，“朝廷讓我開春再走，正好護送奧爾格勒。然后就是，春闈快到了。今年有一波子參加會試，進場不是得搜嘛，男的不方便，就在巡綽名單里加上了我。”

老陸恍然，滋滋地暢想：“哎呀，這可是你跟新科進士們離得最近一次了。放眼去，全是大燕英才！倘若有瞧上眼的……”

鐘春雪抬腳踩了他一記。

陸九萬笑得前仰后合。

今日冬至，司禮監刷印了“九九消寒”詩圖，太子讓人送了一幅來，并開心地表示沈雯晏懷孕了，明年大燕或許就有皇長孫了。

陸九萬聽得有點恍惚，原本的時間線上，直到二十年后，兩人都沒繼承人，不然三皇子也不會如此大膽了。

然而如今，況變了。

沈雯晏之前便跟太子說開了，兩人最近恩恩，簡直比新婚燕爾還如膠似漆。再加上前段時間沈父的白月替暴，繼夫人意識到自己這輩子都捂不熱他的心，徹底死心，與他和離了。

沈雯晏與繼母關系不錯，特地過去開解，兩人一起看過長興教的白月計劃后，心驚的同時，又莫名釋然了——為這種男人賠上一生不值得。

沈雯晏原本就調養得差不多了，在原本的時間線上是因著心不好，太過繃才不容易孕，如今想通，可不就好事接踵而來。

午飯除了扁食，老陸還下廚添了幾個菜，其中一道用的是護國公府昨日送來的冬筍。左鄰右舍為了慶賀鐘春雪平安渡過此劫，紛紛送來了糟腌豬蹄尾、鵝脆掌、羊包等吃食，湊吧湊吧，竟然組一桌十分盛的菜。

快開飯時，白玉京樂顛顛溜了進來，強烈要求留下吃飯，并力行搬好了凳子。

陸九萬不知陸家飯到底是怎麼吸引住的他，攆不走，只得由他去了。

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厚重門簾遮住了冷意。堂屋里火盆正旺，熱氣氤氳，真一個溫暖如春。

老陸喝多了酒，拍桌子笑道：“陸指揮僉事，說兩句！”

陸九萬肚里的詩文不多，想了想，念了句甚常見的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咱們朝前看，以后會更好的！”

院中積雪簌簌而落，一年中最冷的時節抵達，再過九九八十一天，數九寒冬之后，便是萬木復蘇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