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家爺站在地上就能看到的東西,他要爬上七層高椅才能瞧見。臺下的人愈發喧嘩,也愈發難以滿足。那椅子從七層摞八層,而后變作九層,最終竟摞出十層之高。師弟上不去了,只剩下他在高搖搖墜,贏得滿堂喝彩。
人心到底是什麼呢?為什麼他們會喜歡看人站在高臺上呢?真正吸引他們聚集過來的,難道只是單純的“爬高”嗎?不是的。真正讓他們聚集而來的,是他們對司七摔下來的期待。
他們甚至在臺下設賭,椅子到底要摞多高,這小猴子才會摔下來?七層?八層?九層?十層?椅子搖搖墜,司七都穩住了,師父當莊家,贏得盆滿缽滿。
民國二十年的冬天如此冷,師娘和師父說,戲班子舊的棉補補,今年得添置過冬的服了。至于錢從哪里來呢?就讓那椅子,摞到第十一層吧。
后來司七回想在北平的那些年,他也并不覺得師父把自己撿回去就是多大的恩。他喂他一口飯,就像養大一只小猴子,然后將猴子帶到集市上掙錢。小猴子算得上人麼?小猴子死了,養猴子的人會傷心麼?小猴子從十一把椅子的高臺上摔下來,他愿意將他替他賺來的錢,拿來養他麼?
當然不會了,十三歲那年,司七從十一把椅子上摔落,斷了一條。起初是要死的,他命,沒死。后來又要治,師父問他,給你治了,他們過冬的棉就沒有了。司七,你還要治麼?很好,很好,不是師父不給你治。是這個冬天,太難熬了。
于是那個冬天,司七斷了一條,但有了一件新棉。師兄弟們都為了過冬的服高興,也都知道,這是司七的換來的。他們不敢看他,也不敢面對他出笑。瘸的司七一瘸一拐地在戲班子里走來走去,他瘸了,唱不了戲,也登不了高臺。再冷一點的時候,師父說,司七啊,戲班子里,不養閑人啊。
后來的司七又想,師父把自己趕走這件事,當真有錯麼?他本來就不該落這條命的,師父撿自己回去的那個冬天,他本來就該凍死在橋底下的。師父給他一條命,他還師父一條,走了也好,他司七,誰也不欠了。
瘸的司七從戲班子的大門里走出來,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件新棉。他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除了耍猴戲,什麼都不會。如今瘸了,就連猴戲也耍不了,連去拉車、送貨、搬東西這樣有腳就能做的事,也做不了。
萬幸的是,苑家人還在施粥。
司七已經忘了那個冬天他是怎麼熬過來的。他有棉,因此睡只要一擋風的地方,可年歲不好,街上全是乞丐和難民,早就把擋風的地方全占了。因此他只能瘸著一直走,走到城外一寺廟。睡一覺,第二天再一早醒來,瘸著走回城里,去搶苑家的粥。
他走的時候戲班子里沒人送他,只有小承地把自己藏的一塊冰糖給了他。他搶粥的時候也能見小承,十天里有那麼一兩次,他能省下冰窩頭來給他。
那個冬天好長啊,很多人都被凍死了。難民越來越多,北平城也不下了。有一天他瘸著走在街上,忽然發現有人出了對聯和窗花,才知道,要過年了。
要過年了。
戲班子里也過年,一年到頭,就那幾天有葷腥。師娘剁白菜,放一點點末,他們在院子里給打下手。那些溫也是假的嗎?司七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得狠了就有了恨。他那天喝過粥后忍不住哭了起來,眼淚也是恨恨的。他恨著著回了城外的寺廟,躺在搬來的雜草堆里睡了。
春節,是春天要來的意思吧?可是怎麼這麼冷呢?往日雜草堆一堆,把棉裹好還能挨,這一夜卻挨不住了。他睡得迷迷糊糊,渾先發熱,又發冷,蜷他被撿來那天的樣子。司七意識到自己可能病了,或許是在發燒,可是他連一條能蓋的被子都沒有。
就這樣吧,死了也好。
廟是城外的野廟,頭頂有一尊無人供奉的神像。司七睜著朦朧的眼睛看,看那神像垂眼看他,神里竟有憐憫。他與神像對視,神像問他,司七,你還想不想活?
司七問,活有什麼好?
神說,活總是好的,你對活著沒有眷,是這世上沒有你牽掛的人。若是有了,你就想活了。
司七說,那我姑且再活活吧。
說完,他就閉上眼睛,側過,更深的埋進雜草堆,蜷到了神像的腳下。他用額頭抵上神像冰冷的底座降溫,頭便沒那麼痛了。他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廟外落了一層雪。
燒退了,司七睜眼看著寺廟的房梁,覺得上溫熱,低下頭,竟然是條被子。他去找神像,視線投過去才發現,這神像并沒有臉,他的臉是磨平的五。而后,一張孩的臉出現在他頭頂,剛剛好遮住了那神像的臉。
司七與對視,覺得眼。看了很久才想起來,這是那個替弟弟搶粥的孩子。
比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面了些,頭發起碼規整的梳起來了,在腦后挽了個髻。的臉不是師母那樣的鵝蛋臉,下尖尖的,眼角有一些往上挑。睫很長,很黑。縱然臉上有未凈的灰,但仍能看出皮皓白。
看見他睜眼,頭一回,大喊起來:“媽!媽!他醒了!”
很快,一個和很容貌很相像的人便牽著個男孩子走了過來。司七想說話,一開口,嗓子痛得要裂開。那姑娘眼疾手快地給他往里灌水,一點都不溫,灌得他大口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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