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來了新的學徒,接替了他打下手的位置,他的日子便過得松快了些。月休熬了做六休一,師父著新學徒榨,省出來的那一天他也不休息,和金相絕謀了個新差——在西山賣蘇打水。
蘇打水是自己調的,找關系買來重碳酸鈉和稀鹽酸,再灌進涼白開,水中便冒起細小的氣泡。金相絕好用檸檬糖漿,兌進去有酸甜口味,調制好了搬到西山賣,生意最好的時候,一天能有十元進賬。
西山上賣蘇打水的不止他們一家,他們是守規矩的,但有的人并不。當時時興的蘇打水口味除了檸檬還有薄荷,有商戶用薄荷葉代替薄荷油,喝了就會鬧肚子。投訴多了,政府便派人來查抄,將整座西山上賣蘇打水的攤位都打翻了。
司七那天恰好被師父留在店里做事,聽到消息的時候,金相絕已經被捉巡捕房。脾氣好大,別人來掀的攤子,就去撓人家的臉,被警察摑了兩掌,臉上腫起手印。司七去巡捕房接,賠罪又簽保證書。金相絕被拷著鎖在一旁,還有力氣沖他喊:“你別給他們錢,把我押在這里好了!有吃有住,比小時候好多了!”
“你給我閉!”他第一次沖金相絕發火。
因著發瘋,他又多給警察買了一包煙。被鎖起來的時候如此囂張,被他帶出巡捕房倒是不說話了,安安靜靜跟在后,頭發蓬,黏在臉上。司七回頭把下抬起來,看著那片紅腫心里也疼,放了聲音,和說:“今晚先去我那吧。”
他們第一次躺在一起,是在廟里,在神像下面的稻草里。上一次躺在一起,是在火車上,他們給弟弟和媽買了有座位的票,他們兩個沒有,晚上在列車的銜接。他讓在角落里躺下,他側過,用幫隔絕了車廂里的嘈雜。如今他們又躺在一起了,好像和以前一樣,可他們又長大了,所以和以前也不一樣。
的臉是被打腫,沒有破皮的傷口,倒也沒有涂藥的必要,只是腫脹得難。司七用涼水浸了巾幫覆在臉上,問:“你明天怎麼和家里說?”
“說是你打的。”金相絕說。
司七失笑:“又胡鬧。”
夜微茫,鐘表店里無人在意閣樓上多了個年輕姑娘。司七側著躺在床上,也側著,一言不發地看他,眼角終于滲出了一點點委屈的淚。他用指腹替抹凈了,將巾拿開,用手覆上去。以前總嫌他手冷,總也捂不熱,如今倒是正好給冷敷了。
“做事總這麼沖,”他告誡,“你知道巡捕房里是什麼地方?真把你關進去過夜,邊都是作犯科的惡人。你一個孩兒家,讓你舅舅怎麼放心?”
“他才不會擔心我,他早就嫌我累贅。”
“你媽呢?”
“更在乎弟弟,沒有人在乎我。”
司七嚨了,聲音微啞:“我呢?你我怎麼睡得著?”
又落下一滴淚,洇開在枕頭上,睫上掛出霧氣。司七用自己微棕的眼盯著那雙墨濃重的眼,指間從臉側劃過,在眉心點了點,最終蓋到眼睛上。
“你做什麼?”
“我不好關燈,師父晚上有時我,”他低聲說,“給你擋著,睡吧。”
點點頭,就像在那座寺里一樣,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子,而后靠著他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司七送金相絕回家。
他這一夜都沒睡個完整覺,全在聽做噩夢,說夢話。說奉天城漫天火,老百姓等著當兵的來救,結果傳來消息,空軍陸軍全都被命令放棄抵抗。說爸爸要出門打聽消息,讓娘仨等他回來,結果就回不來了。醒著的時候從不說這些,哭著拽他的襟,小聲哀求,不想等了,讓等的人,最后都沒有回頭。
只是說了那麼多,醒來的時候還是那副刀槍不的樣子,臉倒是比昨晚好些。
滬上盛夏,一早就熱了起來。他沉默地把金相絕送出閣樓,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在熱氣蒸騰的路上。走到一樹蔭時,他忽然頓住了腳步,問:“想要荷花嗎?”
順著他的聲音轉頭,看見樹蔭下坐著個阿婆,面前的竹簍里滿了新鮮荷花。有些開了,有些沒開,花頭碩大。拽著服蹲下,問阿婆,多錢呀?
不貴,比蘇打水便宜多了。司七把那一簍全都買了下來,買前阿婆還提醒他,這都是凌晨摘的,這幾朵沒開的,要是今天下午再打不開,就不會開了。荷花是這樣,第一次綻放的時候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
“不礙事,”他說,“不開就是缺了開花的緣分,沒緣分的事,也強求不來。”
阿婆笑起來,說他年紀輕輕,說話像個老和尚一樣的。
那個早上,金相絕抱著滿懷荷花回了家。分別的時候在弄堂口回頭與他揮手,在發髻上的荷花簪子微微晃,懷中盛開的花瓣擁著下,襯得面若朝霞。
***
蘇打水賣不了,還剩些原料放在家里,金相絕自己兌著喝。好在這個夏天他們已經攢下些錢,錢都藏在司七的閣樓里。他對未來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或許等到薪水再多一些,他就能撐起一個家來了。或許他可以在外面找房子,把金相絕接過來住,也不用在舅舅家寄人籬下。可接過來總是要個由頭吧?沒名沒分的,難道說他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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