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梔冷汗迭起,從夢中驚醒過來,才發覺天已大亮。
灌灌已然穿好裳,騎著木馬過來,在床邊念叨:
“阿娘,起來!你說好今日要帶我去看龍舟、去食肆裏吃粽子,還有……”
他思索一會,接著道:
“還有,你答應我要今日看爹的。”
“好好好,等著。”
謝梔被他吵得不勝其煩,從床的八寶匣中翻出一個木雕來,丟在他麵前:
“你爹。”
灌灌從木馬上站起,拿過木雕,便轉過,對那木雕說了好一番話。
謝梔在床上梳攏著披散的青,見他小小的影坐在木馬上,一板一眼地對木雕複述那些平日裏都聽膩了的話。
昨日用了什麽茶點、和鄰家幾個孩子玩了鬥草、華容道、昌平給他買了小陀螺……
諸如此類,皆說個沒完。
謝梔聽著絮語,無奈一笑。
父母也不是多話的人,真不知他這話嘮的樣子是隨誰。
或許是昨夜做夢的緣故,此刻見到灌灌,卻想起了從前的事。
當初離開京城後,輾轉到了永州,子孤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便用盤纏去人牙市場買了兩個家奴。
這世道人命最不值錢,三兩銀子便能買到一個齊全靈巧的下人。
昌平和許嬤嬤原是藩王家奴,那藩王在封地上欺男霸,貪贓枉法,前些時日被聖人貶為庶人,他一朝落敗,養不起這麽多家奴,便全賣了,換些銀兩謀生。
兩人皆是幹事利索之人,雖從王府到了謝梔賃的小院,做事亦沒有半分懈怠,反倒覺得這太平日子不易,細心幫謝梔經營家中事。
子本就不好,當初從京城到永州的路途中也不是一帆風順,或許是因此,有孕七月時,便生下了灌灌。
他是早產的孩子,產婆說比其他的孩子小了一大圈,倒也沒讓遭什麽罪。
不過那時子仍舊虧空,並不能親自喂養他,又花銀子請了個娘,同許嬤嬤一起照顧他到一歲多,等斷之後,才將娘送走。
這一年多來,謝梔則在家中開始用“雲意”這個雅號,為各畫館供稿,得些酬費謀生。
後來到了潁州,謝梔畫藝漸漸進,“雲意”這個雅號也有了些名氣,畫館的掌櫃告訴,如今謝梔的畫一出,便有人搶著要。
如今在韶州立足,謝梔不用再將畫放在畫館,與各個掌櫃分紅,靠雲意這個雅號,單單坐在家中,就會有源源不斷的人上門求畫。
其實想想,畫藝最進的幾年,卻是離開裴渡後,帶著一家子四遊曆的幾年。
深宅大院、坐井觀天,在那金籠中,能作出什麽好畫來?
唯有行於山水之間,才勘得畫藝真諦。
謝梔看著紮著三個小鬏的灌灌,他整日無憂無慮,最大的煩惱便是怕隔壁譚家小郎君不和他玩。
倘若他在侯府,真能如此無憂無慮嗎?
謝梔想,不後悔當初的決定,如今這樣的生活,正是想要的。
而裴渡,如今應當位極人臣,有一位賢惠、能將家中庶務打理得整整齊齊的妻子,或許應該也有了孩子。
而,隻是一段過往罷了,如此,對二人來說,便是最好的結局。
“阿娘,爹十年後,真的會從這木雕裏跳出來嗎?”
灌灌真的聲音忽然響起,謝梔從回憶中神,眼神微訝一下,從床上下來,拍拍他的肩道:格格黨
“自然啦,等你長大就會看見了。”
謝梔可不想讓灌灌以為自己是沒爹的孩子,從小自卑著長大,故而便讓昌平買了木雕,給灌灌編個故事。
等他長大了,自然便會知道,屆時……屆時就說他爹沒了吧。
“把你爹收好,出去用早膳吧。”
……
待到飲完雄黃酒,許嬤嬤給灌灌係上長命縷,一行四人出了門,往城中的龍躍河而去。
龍躍河旁早已匯聚上萬人,鑼鼓喧天,幾乎要震破耳。
許嬤嬤去州橋下張家食肆給灌灌買了粽子,走到石欄旁,對三人囑咐:
“這兒人多,娘子可別走散了,昌平,把灌灌看好啊。”
昌平被買回來的時候隻有十二歲,瘦瘦小小一個,這兩年個子竄得快,一下人高馬大的,灌灌坐在他的脖子上,興地看著底下赤著膀子劃龍舟的水手:
“咱們再近點!”
人聲沸騰,河麵奔湧,龍舟競渡,此乃南方盛景,而北方劃旱舟、舞龍船,亦是熱火朝天。
河北道,幽州。
端午之日,城中熱鬧非凡,肩接踵,一黃門中坐於車,掀簾看向四周,讚道:
“裴大人在此為三年,修築河堤、發展淤灌,這一路行來,如今的河北道,已然不是當初災民遍野之象了!”
馬車行至黜陟使府邸,那黃門拿著聖旨下車,對一早候著的眾人高聲宣念:
“門下河北道黜陟使裴渡,清廉剛正、治河有功,朕心甚,如今河北道四海平寧、百姓安樂,裴卿可遷嶺南,任五府經略使,擇日赴任,主者施行。”
“臣,領旨。”
裴渡站起,那監將聖旨遞給他,樂嗬嗬道:
“裴大人,雖然是平遷,可駐地廣州卻是富庶之地,聖人對您還是記掛的,您每每上呈有關地方風土的折子啊,聖人總是看到深夜,裴大人不妨再耐心等待,至多一兩年,聖人定會召您回京的。”
趙監看他龍章采,目若朗星,才二十九的年紀,已然能定一方安穩,心下歎服。
“多謝趙公公吉言了。”
……
韶州。
端午過後,私塾一事也未提上日程,灌灌又在家拖了半月,許嬤嬤好說歹說,直到謝梔要同韶州畫社的幾位畫師一同去曲江縣靈鷲寺赴一場古畫展出宴,這才挑了個日子,帶著灌灌去林氏私塾拜見學究。
林老學究德高重,是十裏八鄉公認的賢師,謝梔同灌灌在茶室等到學堂散學,這才帶著灌灌進去拜見。
林老學究見二人,放下手中典籍,對謝梔道:
“這位便是一畫韶州的雲意大家了?”
“謀生而已,豈敢稱大家?”
謝梔一臉謙謹,拉過灌灌,讓他站到老學究麵前。
那老學究彎腰打量著他,溫聲細語問:
“孩子,你什麽?”
灌灌可比謝梔這個娘親自然多了,他麵對生人毫不怯場,認真地對學究開口:
“我灌灌。”
林老學究便開始引經據典,侃侃而談:
“灌灌,乃上古神鳥名,知曉萬、促人清醒,是為吉兆。你娘希你做自由的鳥兒嗎?你會展翅翱翔嗎?”
灌灌便聽不懂這長篇大論了,他揣著手,回頭看謝梔一眼:
“娘,我會嗎?”
謝梔將手搭在他肩上:
“你自然會了。”
又抬起頭,微笑著對學究開口:
“林學究,收了他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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