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牢裏待到了第五日,忽然深夜有人來訪,竟然是母親。他不知道一個冷宮廢後得用怎樣的力氣才能打通關係走到他麵前。
一見到母親,心中委屈、不甘一起湧上,眼中也有了熱意。鄭後卻是寒涼著一張臉,目凜冽地讓他止住了想要哭的衝。
“看著我的眼睛,煦兒,你記住,你是大周堂堂三皇子,你的親哥哥是大周明承太子。母後被人陷害了不夠,太子被人害死了還不夠,如今連你也不放過!”
“誰曾想過,我兒南征北戰為國殺敵,誰可憐我兒風餐宿遍鱗傷?沒有人!”
“我兒在給大周賣命之時,他們在做什麽?他們在夜夜笙歌、縱聲,奢侈無道!他們隻想要為母的位,還有你哥哥的太子之位!”
“答應母親,無論如何,活下去,然後把失去的都拿回來!給母親報仇,給太子報仇!”
瞳孔裏熊熊烈焰,有仇、有怨、有恨,也點燃了他心底的恨。
這個罪名說什麽都不可認下,認下就是萬劫不複。或許能留下一條命,但等待他的會是貶為庶人至死圈——那才是生不如死。他隻能自證清白。可如何自證清白?當日之人,幾無人生還。
鄭後在他耳邊說了三個字,“苦計。”
皇帝猜忌心重,為人反複無常,又耳兒。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的陷害,不信皇帝會看不出來。隻不過是他想不想看出來罷了。虎毒尚不食子,要賭一賭,這生之父,能否真的眼睜睜看自己的兒子去死?死在天邊,畢竟和死在眼前大不相同。
可誰去給他這樣一個施苦計的機會?
鄭後把頭轉向後麵,在燈火照不見的地方,見一人姿秀。那人的臉藏在影裏,看不見麵孔,看不清表,但蕭煦卻覺得那一團黑影比父親還要猙獰。
後宮之中,誰能讓母親出自由,誰能在父親麵前說上話?那個閹人。那個閹人上侍主,深得皇帝寵信。可母親拿什麽籠絡他?
蕭煦想到了可怖之,幾乎目眥盡裂,死死抓住鄭後的胳膊,“不!母後,您不可以,不可以和那個人……”
鄭後厲然打斷他的話,“記得母親的話,活著出去!”
元殿中,皇帝問詢案子進展。大理寺卿周表和王守屹有同年之誼,自然是要定下他的罪名。但一直沉默不言的梁秋忽然開口,“奴才鬥膽進言一句,兒之德行,為人父者知甚。孔聖人有言,‘父為子,子為父,直在其中。’聖上不如聽一聽殿下如何自辯?”
梁秋從前亦是王家一條狗。但他曾是飽學之士,做人圓,深得皇帝賞識,一路爬上了秉筆太監的位置。翅膀了,便不再王家擺布,自一勢。蕭煦一向賤視閹人,滿朝皆知。此時忽然站出來替他說話,在場之人無不意外。
皇帝聞言,似有,便宣見了蕭煦。
年負鐐銬,遙遙向皇帝一拜,說了事始末,然後再拜,“兒臣有罪,罪在思母心切,無詔夜闖冷宮。除此以外,其他罪名,兒臣百口莫辯,願刑致死,以示清白。”
蕭煦肖像鄭後,俊傑廉悍,謹肅耿直,為皇帝不喜。皇帝正踟躇間,梁秋又低聲道:“陛下不如給殿下一個機會,以全父子之。”
皇帝便允許了。
先是笞刑,打了足足一百鞭子。上的痛前赴後繼襲來,他金枝玉葉的十六年皇子生涯結束於此刻。被剝服四肢攤開在一群平日裏不放在眼裏的下人之前,斯文掃地,驕傲被人肆意踐踏。
恥同剝皮筋之疼痛混雜在一起,難以啟齒,隻得拚命忍住。他於那一刻忽然會到哪吒割還父的決絕。也好,什麽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從此兩不相欠!這個公道既然父親不肯給,那麽他便自己討回來。
他幾乎疼昏過去。反反複複口中隻有“兒臣冤枉!”
接著是杖刑。每日都有皇帝近侍來問他,“可認罪?”他疼得說不出話來,但又咬牙關吐出一句話,“若父皇不信兒臣,兒臣寧可死於刑杖之下!”
這樣打打停停,打了五日。他的授業恩師崔雍替他求,在長春門外也足足跪了兩日,差點跪死。王皇貴妃眼看他不過剩下一口氣,也挨不過兒子蕭焎苦苦哀求,最後裝模作樣地替他求了,“或許真是有什麽誤會也說不定。既然已經了刑,就算了吧?”
梁秋也在一旁道:“那夜殿下冷宮,路上確實見過康才人一麵。就算殿下沒做什麽,但也是行為不端。照奴才的意思,當年紀育之也出過這麽檔事,被紀大學士送去藏書閣思過,這才有世間珍本無數。不如,也送殿下思過?”
然後,他到了澹園,保下一條命。宮裏對外卻稱魏王突惡疾,閉宮養病。
他比誰都想生,比誰都恨。他痛恨是非不分的父親,痛恨朝中明哲保的朝臣。最痛恨的,是那個染指母親的閹人!但他現在所能做的,除了韜養晦,就隻是保命。
夢境一晃,他又回到了那一日。
寒風蕭瑟,冷意襲人。那夜裏,那個形單薄的孩子把炭盆給他放好,告訴他夜裏會有暴雪。離開後,過了一會兒,又下了樓,把自己的那盆炭也端給了他,還悄悄為他掖了被子。
夜裏北風呼嘯,顯得天地間尤其靜謐。躺在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坐起,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了一條,冷風一下就灌了進來。炭盆就在床榻邊上,烘的那一是暖的。但冷風一陣一陣鑽進來,很快房間就涼了下來。
他手,在炭盆上方靜靜地烤手。大約過了一刻鍾,蕭煦聽到了一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有人翻窗進了房,滾了一圈徑直單膝跪到他床前。
“主子。”
來人是他的暗衛時影。
蕭煦麵無表地“嗯”了一聲,然後臉轉向二樓的方向。時影會意,低聲道:“已經吹過迷香了,沒兩個時辰醒不過來。”
蕭煦對著時影道,“起來吧。”
時影起關上了窗,仍舊低了聲音,“主子,您上的傷怎麽樣了?”
蕭煦搖搖頭,聲音很淡,“撿回來一條命。讓你打聽的事打聽清楚了?”
“是。這孩子是紀家二房的姑娘,行七。屬下找紀家人打聽過,隻說是紀德英放外任的時候一個通房生的,那通房沒兩年就死了,這七姑娘就寄養在莊子裏。因為紀德英原配崔氏不能生育,這才把孩子領回家。後來聽說是七姑娘不服管教,紀言蹊又不好,便送到澹園養在紀言蹊眼前。”時影說完,覷了蕭煦一眼。
不是宮中所用的銀炭,有些刺鼻的氣味,但同樣會給人帶來熱。蕭煦的掌心被炭盆烘得很熱,但手背卻仍舊是冷的,他將手背翻過來。
“梁秋家裏沒有什麽人了嗎?”
“天惠元年,先皇繼承大統,次年就出了一件牽連甚廣的貪汙案。梁父梁舉在先帝時至戶部左侍郎,曾為江東文魁。梁秋同紀言蹊是同年進士。秋闈時紀言蹊被欽點了狀元,梁秋是探花郎,兩人俱是年名。”
“梁侍郎獲罪遭斬,江東眾儒生上書求請,保下了他一雙兒的命。梁秋淨宮,梁萱徽罰教坊司充。後來蒙大赦,那小姐就除了樂籍便不知所蹤。梁氏一族算是絕了後。梁秋素來獨來獨往,也不像別的太監在外頭買房子買地買人。”
蕭煦若有所思,梁家詩禮傳家,梁舉獨玉。紀父當年的外號是書癡,梁父則是玉癡。不僅崇玉更佩玉,他於書畫造詣頗深,常常自己作畫讓玉工雕刻。倘若說有什麽人和梁秋的玉佩相似,那麽隻能說是梁家人。但梁家滿族上下不過剩了一男一,那麽紀清辭很有可能和梁舉失蹤的兒有些關係。
時影也想到了這裏,“主子,難道您懷疑紀德英的那通房,就是梁家小姐?這樣說來,紀清辭很有可能就是梁秋的外甥。可既然是外甥,梁秋為何不同相認?梁家如今可就這一點脈了。”
蕭煦冷冷笑了一聲,“不錯,梁家就這一點脈。這孩子如今在這暗無天日的藏書閣裏,不正是個好去?”
“再去打聽,務必要打聽到生母的消息。”
時影道了聲是,“屬下這就去辦。”
“你來去要多加小心,王黨那邊的人並沒有放下心,總還時不時來探一探。”
不久後,時影就帶來了確切的消息,紀清辭果然是梁秋的外甥。
從那天夜裏起,一個計劃便在他心底漸漸形。他要做的,便是拉局。將是他最忠實的奴,最不被人防備的尖刀,等著圖窮匕見的一刻,殺人於無形。
這一步一印,鑄了他的郎心似鐵。但人心長,似鐵畢竟不真的是鐵。
在澹園那漫長的三年裏,他看著一天一天地長大,不僅是他鍛造的刀,更是陪伴照料溫暖他的人。為他熬湯換藥,為他洗做飯,為他鋪床疊被。他不讓靠近,便小心翼翼地乖乖守在他旁邊。給他唱歌,為他讀書,笨拙地想要開解他。
不是他的仆役,不是他的親人,不欠他什麽,卻對他好得毫無保留:得到的好東西全都留給他,或者一分為二,從不獨用。對他的好,沒有目的,不求回報。他不是不知道,或許這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了。
他讓吃第一口飯、喝第一口湯,總是笑得眉眼彎彎:“大哥哥,你真好。”隻是不知道,他不過是怕王黨派人下毒而已。他好嗎?或許從前是個好人。但太子做好人,得到了什麽?他做好人,得到了什麽?
但是人啊,就是這樣矛盾。他厭惡卑賤的出,厭惡上有著和閹人相連的脈,他厭惡到恨不得讓去經曆世上最骯髒的踐踏……但他偶爾會迷失在全心全意的依賴和信任裏,那一雙純淨的眼,那是一片還未被塵世侵染過的淨土。
所以,有時候他也會刻意忘記低賤的出,隻把當作他的小栗子——那個同他相依為命的,一樣被生父待過並且丟棄的,無人疼的小可憐。
日久天長裏,除了他滿腔的恨意和不甘,也會有那麽一刻溫暖和快樂。這覺不講道理,來得猝不及防,又難以抗拒。
他這一瞬間仿佛又在澹園的溫泉裏,耳邊聽見孩子咯咯地笑聲,他轉過去,就看到溫泉裏如蓮花般麗的孩子。
笑著說:“大哥哥,好可惜溫泉裏沒有魚,不然我就抓魚給你吃了。”
夢境又一閃,他坐在溪邊,孩子掉了鞋子,著潔白的腳走進水裏,“大哥哥,這邊好多魚啊!你等著,我去抓魚,等下烤魚給你吃呀。”
越走水越深。他看見了,卻隻能裝作看不見,心裏卻擔憂起來,“小栗子,別往深水裏去。”
孩子裏應著,卻並沒有聽話。他眼睜睜看著越來越遠,忽然一下就消失在了水麵之上。
他瞬時驚慌失措,猛地站起,大:“小栗子,小栗子,你在哪裏!”
湖麵起了迷茫的大霧,他也顧不得再裝瞎,丟開手杖就往水裏去。那白霧散盡,他卻忽然又置於冷宮裏,他聽見房有輕浮的笑聲。
一個聲音對他說,“快走,不要看!”但雙卻不聽話,一步一步走近了,手推開了門。鄭後衫不整地坐在書案上,而一個人正埋頭在雙間……
蕭煦猛地一個哆嗦醒過來。夢裏的痛如此刻骨銘心清晰可。他了額上的汗,口幹得厲害。手出去,旁邊有個小茶幾,有泡好的茶。杯裏的水已經涼了,他慢慢喝下去,連同心底裏滔天的恨意都慢慢回去。
有近詩在門外問:“殿下,是去澹園嗎?”
手攥拳,骨節有聲。但最後還是緩緩鬆開手,“不。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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