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的字跡很快就看不清晰了,而那人仍舊沒有看一眼的意思。
熊熊燒著的爐子逐漸把一的寒意驅散了,凍得蒼白的臉也慢慢有了幾分人,髻上殘留的雪化水珠,正順著額頭一滴一滴地緩緩往下淌來。
但小七不知道為什麼依然忍不住發著抖。
大抵是因了這小年臘月的風雪侵骨,那半日牢獄的寒意浸了的四肢百骸,而早就是個十分畏冷的人了。
心中一嘆,一雙手在袍袖中微微垂著,垂眉審視著自己。
一個畏冷的,怕黑的,憂懼一切狹小空間的人。
一個破了相的,失了聲的,一個一傷病的人。
一個最想要面,卻始終也不曾有過面的人。
楚地亦是北風呼嘯,雪糝子撲棱棱地打在這大殿的落地木欞窗上,一旁的燭火東倒西歪,搖曳不定。
也不知過去了有多久,對面的人總算開始說起了話,“你那日為孤包了餃子,孤很高興。”
哦,他說的是八月回了蘭臺之后,是岑寺人來小耳房要包餃子的那一回。
那時岑寺人說,“姑娘,公子想吃餃子了。”
岑寺人還說,“姑娘為什麼不去向公子低個頭,服個?”
那一日做了小半日的餃子,那人卻只咬一口就放下了銀箸。
就那麼默著,默著,默著,默到餃子都涼了,默到一個個鼓鼓的小肚子都了的模樣。
那時候他問,“你不抬頭看看我嗎?”
那時已是許久都再沒有看過他堅毅的下頜,再沒有看過他好看的薄,再沒有看過他高的鼻梁,深邃的眉骨,也沒有看過那一雙總是含著各種緒的眸了。
那時不知那雙眸里含著什麼樣的緒,是嫌惡的,是哀傷的,是含的,還是平靜的無一分波瀾。
但如今小七憮然抬眉,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公子的眉眼。
看見公子的眼里,是一片灰敗。
如今他笑,他說,“你的餃子,沒有放鹽。”
小七的心如被風吹起了水波,原來竟沒有放鹽嗎?
他真是一個話的人啊,那麼想吃餃子,當時卻也不提一句。
他也真是一個記好的人啊,許久前的一樁小事,他竟記到了現在。
他的笑沒有什麼生機,那雙一貫察一切的雙眸也沒有什麼生機,他就好似在問起旁人的事,彷佛與自己毫無干系。
他輕嘆了一聲,“孤早知你的心不在這里,只是不知自己到底還在堅持什麼。”
是了,最初他督軍伐魏,便吃的茶淡飯。
從前為他舉炊多回,他哪一回不是吃得心滿意足啊。
是心不在了,因此竟忘記了放鹽嗎?
心里是什麼滋味兒呀,看了這樣的公子十分心疼,十分懊悔,也十分地難過。
一次次地問自己,那小七的心在哪兒呢?
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在何。
一個生于微末,活在暗的人,有多麼向往溫暖的啊。
一個畏冷懼黑的人,多想要那溫暖的照在上,把自己照得暖暖的啊。
大表哥是從前的,謝玉是后來的。
公子介意謝玉,卻不知謝玉是小七與亡父連在一起的,是唯一與亡父牽絆的啊。
看見謝玉,就像看見了父親,就像看見父親舉起雙手抱起了那個小小的謝玉,也似看見父親張開雙臂抱起了那個小小的小七,這一束從十七八年之前就傳來,
一直存續到今朝啊。
然用一碗長壽面和那城樓那一跳還了謝玉,完了父親的指腹為婚,也報答了謝玉的生死相隨,便已夠了罷?
而公子呢,公子是當路君,他與不一樣啊。
早在暴室之前,小貍奴就已經深當路君了吶。
已做過當路君的人,魏國的教化如此,這一生啊,原也只能跟公子一人。然而卻是的當路君不要小貍奴,有自己的魏夫人了。
魏夫人問可知道守夜是什麼滋味兒,怎會不知道呢。就在這一年的秋八月,也一樣為當路君和他的魏夫人守過夜啊。
記得那人踏著月回桃林,他的袍擺自小風中拂來,拂至的肩頭,拂至的臉頰,帶著秋霜白,曾令瑟然一抖。
也記得室那一雙靠在一起的影子,在溫黃的燭下大大地投到了木紗門上。
記得魏夫人在桃林新宅里婉轉,了大半個長夜。
也記得自己的心是怎樣地碎了一片又一片的。
想,若能開口說話,定要與他說一句,“小七心里的人從來都只有公子啊。”
眸中清波流轉,想出手去平他那已經習慣蹙起的眉心。
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便總見他眉頭蹙著,蹙得似遠山一般,不知那山頭峰底之,到底抑了多心事。
他肩頭扛著一個國家,扛著千軍萬馬,也扛著四萬萬的生民,這萬般的重擔與責任快要垮了他的脊梁了罷。
攏在袍袖中的手才出來,便見著那上頭凝固的漬。
一時茫然失神,想,小七,你這樣的人啊。
一個骯臟的人,一個被審的要犯,怎能去弄臟了那干干凈凈的公子啊。
都知道公子好潔,將將
出來的手悄然了回去,藏在袖中攥了,再不敢出一點兒出來,心里的話也再不敢一點兒出來。
想,在公子心里,從不是一個干凈的人。
就似昨夜,明目張膽地去庖廚煮面,明目張膽地去牢房見謝玉,公子會不知道嗎?
公子不會不知道。
但知道了也仍舊不曾攔,不曾命人阻,不過是為了給一個與謝玉告別的機會,這是公子的恩德,是公子的好,不然哪兒會那麼的順順當當吶。
見了謝玉,那第二封信便順理章。
姚小七為敵將通風報信,為敵將遮掩耳目,也與敵將串通一氣,殺公子許瞻,這通敵是彌天大罪,萬死猶輕啊。
魏夫人與東郭策是算準了時機,也算準了公子對的猜疑與鄙棄,因而十拿九穩,能趁這一遭將蓋棺定論,也因了此才敢在軍中生事栽贓。
說不出話來,便在案上寫下,“公,子。”
要寫自己不曾背棄公子。
要寫公子說得不對,要寫小七的心在這里,在公子這里。
要寫公子若還要小七,小七愿意陪伴公子。
要問公子的傷怎樣了?要寫公子不要再辛勞,好好地躺一躺,好好地歇一歇吧。
但那人溺在自己的思緒里,幾乎要在自己的思緒里溺亡。
他依舊不曾抬眸,也依舊沒有看的字。
從來不是個嘩眾取寵的人,他不看,也不愿以銀箸去叩擊長案,不愿發出難聽刺耳的聲響去驚擾了他。
因而他不看,便不知怎麼辦好,寫完了“公子”二字,便再寫不下去了。
好在靜默了那許久,那人總算開了口。
那人兀自嘆息,“小七啊,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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