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福起初以為殿下隻是做夢,夢見了些大逆不道的畫麵,但是後麵再聽殿下這般遲疑，已經分不清春夏秋冬，連皇後都出來了，麵霎時如土,嚇得魂不附。

他輕聲喝退了外麵要進來送茶的人,確保沒有人能聽得見殿下出格的言語，自己親手捧了熱茶到殿下麵前,輕聲喚道：“殿下，您這是在說什麽呢,是不是夢魘,還沒有清醒？”

殿下平日裏在外麵一貫是十分謹慎的,服飾用度從來不會僭越，要是遠在長安的聖人知道殿下敢自稱為“朕”,聖上立時三刻殺了殿下也是有可能的事。

蕭明稷見萬福似乎年輕了許多的麵容，也不覺生出些狐疑，他接過茶飲了幾口鎮定清醒,萬福拿了銅鏡過來自照，見銅鏡中自己與平日大有不同，一時也怔住了。

這不是富麗堂皇的宮殿,而是一相對簡陋的住所,空氣裏彌漫的潤雨也不是長安的氣息。

萬福遵從殿下的吩咐,但是卻看不明白，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殿下的麵,人歇一個午覺，能有多大的變化,值得殿下這樣震驚？

“如今是哪一年了？”蕭明稷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問道：“難不是中宗年間？”

外麵下著雨，屋裝飾對比他與音音居住的宮殿也顯得太簡陋了一些，他無所適從，但掌心的疼痛又讓他不得不接現在不是在做夢。

“殿下您這是怎麽了？”萬福說起

話都有些結惶恐，“殿下是不是還未清醒，如今是鹹寧十五年，本朝哪裏來的中宗皇帝？”

“鹹寧十五年？”蕭明稷將萬福蓋在自己上的被一把掀開，難得有些失態：“這是在皇……音音的故裏？”

鹹寧十五年，正是他作為欽差出巡與出使突厥的那一年！

他說不明白自己現下是什麽滋味，重回過去，自己年輕了許多，雖然或許音音又不認識他了，但是現在的他要遠比最初更合音音的心意，不會有機會再嫁給秦君宜，更不會與自己反目仇……

萬福愣了愣，雖說這句也有些沒頭沒尾的，可好歹自己能接上，他勉強鎮定下來，笑著應聲道：“殿下怎麽不記得了，聖人派您出使突厥，您前兩日才見過鄭娘子，想來娘子現在應該正在給殿下繡帕，晚些時候就能親自送來。”

蕭明稷住自己心頭千思萬緒，他深吸了一口氣，並不如萬福設想的那般，聽見鄭玉磬便下意識出笑意，反而是有幾分不可置信：“知道我要上書求娶了？”

他與音音的這一段甜時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其中或許有許多小吵小鬧以及卿卿我我，但是這的細節大多已經隨著歲月而忘，唯有最後一次他與音音在寺廟相會，那麽一別，緣分便斷了六七年之久。

音音願意做他的正妃，但是明麵上不說，心裏卻還是不喜歡他會有妾室，而後張貴妃

為他安排了張氏的兒做正妃，在阿爺將這位引起轟的人許給秦君宜之前，將音音私下許給了太子做妃妾，徹底絕了音音對他的指。

本來音音就是他的，就是為著那從來也沒有過的妾室和別莊上的人，音音與他生分離心，隻覺得秦君宜這樣的人才算得上是主潔自好，他枉擔了風流虛名，白白錯過了半生姻緣。

蕭明稷閉了閉眼，若是能回到過去，也該回到音音問他的那一刻，而不是現在。

他雖說與音音置了許多年的氣，可其實從音音嫁人之後與他斷絕來往那一刻起，其實心裏便將腸子都悔青了，若是音音再問他一次，他肯定不會再那樣說，沒有留意到竟然是那般傷心。

“自然知道的，”萬福心裏哪怕疑得，可還是恭敬答著，“貴妃娘娘和長公主那裏您不是也遞了家書嗎？”

殿下為了能聖人盡量平和地同意立鄭娘子為正妃，那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孰料這歇了一個午覺就全忘了，殿下聞言不見欣喜，反而起在室踱來踱去，似乎極為煩躁。

“張氏那個蠢貨，心裏全然瞧不起我這個養子，當初真是豬油蒙心，怎麽會天真到指？”

蕭明稷閉了閉眼，溧長公主雖然與他結盟示好，又是一個出家避世的人，但實際上心裏卻藏著許多害人的念頭，要從中替鄭玉磬說好話，無異於是羊狼口。

做人的

奴婢，萬福深諳主子不主說，就不能主問的道理，但是殿下醒了之後對帝妃大不敬，實在是他害怕。

“殿下慎言，仔細隔牆有耳，”微冷的雨天，萬福了額頭上的汗，“您可有什麽吩咐麽？”

“人把馬牽過來，”蕭明稷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是才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看向萬福：“你方才說音音等一會兒要過來麽？”

萬福點了點頭，含笑道：“奴婢知道殿下想多和娘子待上片刻，隻是又不好總請娘子出去相會，就已經替殿下開口，請枕珠姑娘勸一勸，讓娘子親自過來送別。”

這樣的謊話他說起來都不用打腹稿，外麵還下著雨，就算是請鄭娘子過來，也得等雨停了，等一會兒安排也是不妨事的。

蕭明稷瞥了他一眼，若是從前，他倒是不喜歡萬福這樣揣度他的心思，音音在雨裏奔波，讓人直接將東西取來就是了，但是現在卻沒有一遲疑，重新躺回了榻上，將自己蓋得嚴嚴實實。

“那個鮫皮做的水囊應該還在，人灌了滾水送進來，”蕭明稷瞧見萬福麵上錯愕，果然是不如十幾年以後更有察言觀的本領，輕咳了一聲：“人熬一點益氣補神的藥來。”

殿下連這地方上的大夫都沒有請，忽然要熬藥，萬福一下子便明白了過來，雖然他覺得實在是不必要，就是殿下不做些什麽，他讓下人稍微說幾句好話，鄭娘子

肯定也會來的。

但殿下忽然要裝一裝病，那他也隻有遵命的份。

……

枕珠陪著鄭玉磬在燈下刺繡，外麵的天昏暗，室裏除了雨拍打窗欞的聲音再沒有別的響，隻有偶爾撥弄一下紅燭，發出“啪”的裂。

“娘子繡了兩三塊帕子，也足夠殿下用的了，”枕珠將鄭玉磬剪下來的青打絛子係在帕上，“舅老爺瞧娘子這幾日總有些不高興，悄悄給了奴婢十五兩銀子，讓奴婢給您打點到行裝裏去，省得到了宮裏欺負。”

宮裏采選人，就不能跟著娘子走了，一個人背井離鄉，哪怕知道前麵有無盡的富貴榮華等著，總是有些孤單寂寞的。

“娘子頭一回獨出去，也不必太擔心，等到您被聖上指婚給殿下，舅老爺肯定會讓奴婢帶著您的嫁妝一道陪過去的。”

“舅舅有心了，這麽多錢想來也不是從舅母那裏過明路拿來的，一會兒你送回去十兩銀子，說用不了那麽多，殿下那裏這幾日也派人送來了幾錠金子，我留些舅舅的心意就夠了。”

鄭玉磬歎了一聲，蕭明稷就算是不得寵，可送的東西也樣樣人驚歎，舅舅固然是一片好心，可隻怕在宮裏，這些錢本做不什麽事，“枕珠，我倒不是為了錢發愁的，也不是怕一個人去長安，隻是我心裏有些不大痛快。”

“風雨最惹文人愁思，娘子如今事事圓滿，難免就有些多

愁善了。”

枕珠這幾日倒是替高興得：“娘子還有什麽不高興的，三殿下穩重可靠，也不風流多，又那麽喜歡您，連正妃之位都允諾了，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機會，等日後殿下封王就藩，就再也沒有人著您了。”

“你說的是，”鄭玉磬笑了一下，輕聲道：“要是沒有那些側妃通房，隻我和他兩個人就更好了。”

他不願意隻有一個妻子，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雖然不強求這一點，但是慕的熱切卻稍微淡了些，將來要做的是一個合格的王妃，不能總是擺不清自己的位置，夫妻講究相之道，年的分太容易消磨幹淨，也該留些心思，對待丈夫的時候不能完全由著自己子來了。

“那娘子也得往好看，您這樣貌，又沒有合適的婚配人家，花鳥使是一定要將您帶宮裏的，那聖人後宮三千，豈不是比殿下還要多麽？”

枕珠笑道：“奴婢長這麽大，還沒見過皇帝長什麽樣子呢？”

“去你的，宮裏人如雲，又不像咱們這樣的小地方，我宮就一定會做娘娘嗎？”鄭玉磬對聖上有所耳聞，但是也不太關注自己未來舅姑的那點事：“聖人後宮別說是三千，就是一萬又有何妨，我又不關心。”

蕭明稷要不是自己中意的郎，才不管這些事的，以前要和過定的人家，其實富庶一些的，也會有一兩個伺

候的婢，男人三妻四妾，這本來就是正常的。

隻是因為那樣喜歡他，才有些貪心不足，想要進一步霸占他，不過三郎不願意，雖然不高興，但也沒說什麽，往後收斂一些，就按照正妻的態度待他就是了。

“一會兒殿下那裏派人來的時候不必把這些都拿上，我選一條繡的最好的給他就是。”鄭玉磬歎了一口氣：“送這麽多，他就未必珍惜了。”

人吃醋原本就是無解的事，枕珠哄了一會兒，說三殿下平日裏的種種好寬看開些，兩個人正說著，外麵已經傳來了舅父和萬福的聲音。

萬福直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眉目間的憂慮是藏也藏不住，不過這對上鄭玉磬的時候倒是正好。

宰相門前七品，他是個中人，進人家宅子倒是沒有什麽顧慮，鄭娘子的親族也不敢有什麽異議，也沒有多虛禮，親自為這位侍引路。

萬福一見到鄭玉磬，好似見到了救星一般，連忙給鄭玉磬行了一個大禮，把嚇得不輕，“娘子，您快去瞧一瞧殿下吧，這幾天夜裏驟然寒涼，殿下一直高熱不退，但是聖人催促的差事又急，殿下強撐著病要趕路，剛剛暈過去了！”

“什麽！”鄭玉磬倏然從榻上站起，失聲道：“可我上一回見到三郎，他還是好好的呀！”

萬福說著話，已經讓枕珠把厚厚的蓑和木屐拿來，雖然稽了一些，但好

歹不會了裳和腳下：“就是前些日子癥候輕，殿下自己也沒當一回事，今日才愈發嚴重，午睡起來的時候滿口胡話，把奴婢都嚇住了。”

正所謂關心則，鄭玉磬還沒等問過舅舅的意思，幾乎是被人簇擁著往外走的，本想上了馬車詳細詢問蕭明稷的病，大夫怎麽說，沒想到萬福將和枕珠急匆匆塞到馬車裏之後，自己和車夫在外麵驅車疾馳，來不及回答的話。

坐在馬車上心如麻，事來得太突然，眼淚都掉了幾顆，與枕珠四目相對，皆有些不知所措，但是等車馬顛簸了一路，鄭玉磬已經差不多能平靜一些，下車往蕭明稷住去的時候一邊踩著木屐行走，一邊詢問萬福。

屋的藥味太重，把給郎調配的熏香都遮蓋過去了，榻上的人麵是不正常的病態紅，閉著眼睛眉頭鎖，偶爾幹咳兩聲，著虛弱。

從來不生氣的人生氣會人更害怕，從來不生病示弱的人生起了病更是來勢洶洶，人心驚。

“三郎，你怎麽忽然就這樣了？”

鄭玉磬聽萬福說的是寒氣侵的風寒，可是這狀況明明重太多了，卸去上的蓑，暖了一下手，才半跪在他躺臥的胡榻前，眼淚串地掉下來：“怎麽不知道躺在拔步床上，胡榻太低，上又穿得單薄，這不是又你涼嗎？”

萬福沒好意思說殿下這從未裝過病的人，裝起病

來不單單是考慮得麵麵俱到，連臉麵都不要了。

被郎忘在這裏的胭脂水被人用了又掉，殘留的顯不出化妝的痕跡，那熬藥的爐子被人拿進來熏了滿屋子的藥味，如果他猜的不錯，胡榻的側，還藏著依舊暖熱的鮫皮水囊。

“音音……”他被握住的手輕微了一下，吃力道：“你別走。”

他的聲音弱小無力，鄭玉磬連忙應了聲，榻上的男子卻又沒了反應。

“娘子，殿下還昏迷著呢，大夫說一會兒退熱才能醒來，”萬福連忙道：“殿下夢中喚您名字是常事，不是和您說話。”

鄭玉磬聽萬福這樣說，不知道是該難，還是該高興，便將一側還熱著的藥拿了過來，用羹匙舀了吹氣，住他下顎，親手喂給他，自然是喂不進去的，道：“可是他不吃藥，不如幾個服侍的人進來用酒給殿下一，或許還好些。”

萬福本來沒想什麽，頂多以為鄭娘子要用口渡了喂藥，見這樣說，麵上不免苦笑道：“娘子是最知道殿下脾氣的，奴婢雖然打小跟著殿下，但是那些沐浴，殿下一直是不許別人伺候的。”

這種男子私的事鄭玉磬倒是從來沒聽蕭明稷說過，本來就與蕭明稷有過接，又對郎深信不疑，見萬福推怯懦，也不過是猶豫了片刻，“那人取一些酒過來，我替他一額頭和手臂，殿下

倒不至於怪我。”

皇子的住所縱然簡陋，但鄭玉磬想要些什麽東西還是能夠立刻送過來的，心急如焚，輕地拭蕭明稷的額頭，不厭其煩，完全沒有注意到昏迷中的男子微微有些不適的翻中，出了開得過分的寢領口。

等到覺得額頭不那麽燙了的時候，才隨意地往他口一探，放心道：“三郎到底是子比旁人更強些，這麽快便退熱不，可見是素日太累了，歇一歇就好，他要吃藥，肯定會覺得太苦，拿一點蜂兌溫水過來。”

到底是閨閣兒，拭的時候已經回過神來有些害，要是他真的不退燒，難道自己還能了他裳往下走？

萬福知是怎麽回事，但還是十分積極地按著鄭玉磬的吩咐來，及時帶著不知道做些什麽才好的枕珠到外麵去了。

過了片刻，榻上的男子才緩緩睜眼，他的神還有些迷茫，隻是見到的時候有些意外的驚喜。

“音音，你怎麽在這裏？”

蕭明稷近乎是貪婪地注視著，或許是做了夫妻之後每日相伴，倒也不覺得音音這些年有什麽變化，然而看到青稚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與絢爛雍容的牡丹天差地別，才驚覺原來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

而他們，也蹉跎了許多年。

鄭玉磬察覺到他握住了仍舊停留在他上的手，想來這隻臂膊是放在被子裏暖熱太久，還有些不正常的熱意

，關切地嗔怪道：“我怎麽不能在這裏，要是沒有人去找我過來，你是不是真的打算這麽啟程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