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聽見了皇帝的怒喝,嚇得魂不附,正要進來探看，卻見素紗影裏的聖上抬手揮了一下，示意他們下去。

鄭玉磬被人得幾乎不過氣來，甫一被人鬆開,便有些承不住地將頭偏到一側去。

眼中依舊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心裏借著這樣的||息之機，想著自己到底該如何才好。

然而正當想著的時候,一方素帕卻被俯視的天子遞到了眼前。

他微微俯時都迫得讓人不過氣來，似乎天生高高在上,鄙夷又憐憫地看向蕓蕓眾生,去取他手中那一方絹的時候都戰戰兢兢。

“朕用力你難了？”

聖上靜靜地看著,是個不識抬舉的子，那方素帕被人走,他的手掌也就沒有了停留在眼前的理由。

他尋了一座椅坐下，瞧見下隻有沾了微塵的羅，知道那是因為怕走發出太多的聲響而不像是他想象中的虛妄仙子：“不冷嗎？”

鄭玉磬略微準備了一些說辭,但是沒想到聖上不先問到底是被誰脅迫，卻問這些，隻是稍微愣了一下便立刻回答道：“回聖上的話,奴犯了大罪,您置是應該的,不敢言冷。”

聖上定定地看著，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悉,他笑了一聲，才侍拿來了炭盆：“去將鞋穿好了再回話。”

顯德惴惴不安,因此這回進來親自做這些活,雖然聖上沒有說，但

是他除了拿了炭盆進來，放在鄭玉磬邊，還自作主張扶了穿好鞋的鄭娘子坐下，鄭玉磬反而更為不安了。

他是宮的老頭，知道聖上必然是看穿了他欺瞞君上的花招，但是……卻未必是真的生了氣。

便是聖上想要借用錦樂宮的時候，也不曾對張貴妃如此溫存，鄭娘子雖然容貌並不算第一流，但能選後宮，也當得起人兩個字，加之又有幾分神似聖上畫中之人，或許這位三殿下的側妃攀了高枝，直接做娘娘也是有可能的。

“娘子平素喝什麽茶？”他低聲問了一句，見聖上不搭腔，就自作主張道：“近來新送來些好茶餅，奴去拿些來煮湯。”

西窗燭影，圍爐夜話，茶香氤氳，鄭玉磬心裏卻愈發害怕，張貴妃要是知道自己和聖上在的寢宮裏做這些事，不會對聖上如何，但隻怕殺了的心都有，那就是日後三郎出宮建府，也未必就有好日子過。

倒是聖上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這個混賬拿一個宮人來欺瞞朕，朕不治罪，你便嬉皮笑臉起來了？”

若是把罪責推到他上的是別人，顯德還會喊兩聲委屈，但事實本就如此，既然聖上這般說了，就是與鄭娘子毫無幹係，自己不輕不重地掌了一回，“是奴一時冒失，才哄了鄭娘子過來侍駕，不幹鄭娘子的事。”

他退了下去，但鄭玉磬卻覺得有些不對，站起

微微垂頭。

“聖上，奴是今年選進來的秀，也是您與貴妃親自為三殿下定了的側妃，”深吸了一口氣，提醒聖上道：“是奴罪該萬死，不該怯懦，擔心違抗會總管記恨不悅，還請聖上治罪。”

皇帝本來揭開麵紗的時候以為自己會失萬分，那被方士拿來糊弄自己的又能有幾分相似，但是月之下，見到低眉垂首，素淡妝，眼波流轉，別有一番風韻，雖然並非絕佳人，但卻格外令人心。

不同於往日對嬪妃的興致，仿佛隻要瞧一眼，便有湧上心頭，對發不出什麽脾氣來。

“朕既然說了不治罪，豈可更改？”聖上淡淡一笑：“說來貴妃也不是真正的六宮之主，呈上的幾位人選朕還沒有瞧過，甚至還不知道你姓甚名誰。”

聖上白日與夜間說的完全是兩種說法，鄭玉磬也吃驚於天子麵不改說謊的本事，略微有些氣悶，輕聲回應道：“奴本家姓鄭，名玉磬，貴妃娘娘為了選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聖上這樣說，豈不是傷了娘娘的心？”

“確實是沒什麽功勞，”聖上既然能借錦樂宮作法，對張貴妃原本也並不算在意，他定定地看向，“可有什麽小字？”

張氏若是真的有功，就該將送到自己的麵前，而不是送了許多他不勝其煩的子，原本還是孝慈皇後賢良淑德，說聰慧溫，勸他納了張氏做

良娣的。

“奴家裏並不曾給奴取一個小字，不過殿下在江南的時候，常常喚我‘心肝’。”

顯德將煮沸了的茶已經送了進來，聖上才放到邊，鄭玉磬說完便覺察到聖上似乎被燙到了一般嗆咳兩聲，此時卻覺得快意勝過編織謊言的恥。

比起得罪聖上，心裏更害怕的是一味順的下場。

聖上竟然喜歡？

確實害怕萬一前失儀會耽擱了三郎的前程，但是三郎卻枕在的口說過，如果有那一個萬一，盡量不要害怕，無論如何選擇，他都是會選的。

然而下一刻，聖上便將那一杯茶擲到了地上。

甜白釉的茶盞四分五裂，磚石上似乎還冒著熱氣。

那一句“不知恥”才到口邊，聖上卻意外強忍了回去，他聲音中帶了冷意：“你知道秀和皇子私通，是什麽樣的罪名嗎？”

“奴知道，所以奴宮之後從未與殿下有過聯係，唯有殿下托請父母定奪，”鄭玉磬鼓足勇氣道：“《詩經》尚且說‘有懷||春，吉士之’，男心悅，本來純真無邪，民間相遇而心，發乎，止乎禮，並不算是私通。”

“聖上後宮無數，不也同樣與孝慈皇後相識年，真摯，妾每每聽到那些民間傳說，甚至殿下講起您與皇後意綿長，都覺聖上雖然天威赫赫，卻也存了人。”

蕭明稷與說起皇後的事，當然是心存恨意，

但是也著實過聖上對孝慈皇後的長：“此生不立二後，聖上也是年輕過的，也是與先皇後相知相的，難道不能寬宥妾嗎？”

“你的意思是說朕現在老了？”聖上幾乎是要被氣笑了：“朕還不到三十六歲，音……你倒是敢說！”

多年養尊優的生活放緩了歲月在他上留下的痕跡，反倒是沉澱了曆經風浪之後的堅決與剛毅，他們夜夢之中也算得上是魚水相合，但是他的能耐也不僅僅是在夢裏。

鄭玉磬當然不敢言說天子年邁，甚至不曾細細端詳過天子的容貌，連忙跪伏在地：“奴從不敢窺探直視聖上，也斷不敢生出這樣的想法！”

近磚石，耳畔有走的清晰聲音，的下顎被男子近乎是輕佻地抬起，伏低的子也隨之仰起。

“好好瞧一瞧朕，”聖上一字一頓道：“朕難道還不夠子喜歡嗎？”

聞言被迫睜開眼睛，和聖上離得太近，那種迫也越強，何氏的姿是三郎都承認的普通，聖上能生得出三郎那樣的兒子，自然俊朗英，如握日月，隻是那種上位者的威嚴與不凡的氣度人忽略了他的容貌姿，但是細看之下，卻也還是人心折的。

“聖上自然值得後宮中所有子傾慕，”鄭玉磬被鬆開的那一刻尚且是心驚跳，盡量自己顯得平靜些起：“三郎的容貌大半也是隨了聖上的，人一見

傾心。”

奉承了皇帝，卻又漸漸將對蕭明稷的稱呼更不加掩飾的親熱，已經是玲瓏心思，將他那一點不算是的心意看得徹，含拒絕的意思。

“民間傳聞多有謬誤，朕待皇後雖然敬重，但到底是過了多年，也是時候續弦再娶。”

聖上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和一個隻見過一兩次的說起這些藏在心裏的話，但他卻又覺得，這些話本來就是該對說的：“朕傾心一個子，便是再立皇後又有何妨？”

他夢中最在意的事，便是隻將音音封作了貴妃，那種折磨人的愧疚滋味他不想再嚐第二回。

若是尋到了，他不想管什麽天子一諾，一定會做天底下最尊貴的子，風風的皇後。

“奴知道，是那位音音，您方才說了的，奴知道，聖上十分思念。”

鄭玉磬無法理解聖上突如其來的慕，這著實是將嚇得不輕，最開始還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聖上所說的音音其實是先皇後，但後來卻愈發離譜。

堅定且清晰道：“總管知道奴與那位娘子有幾分相像，才會起了這樣的心思，可是陛下，奴是玉磬，不是音音。”

“想來那位娘子既然能得聖人真心寵，也不會歡喜見到聖上將人認錯。”眉眼深斂，聲音和：“奴聽聖人言語，私心猜測或許也極清高傲氣，既不屑做別人的替，也不願意旁人代替在聖上

心中的自己。”

這話是在說別人，也是在說自己。連聖上也心神微震。

“你心悅三郎，可是稷兒也同樣喜歡你嗎？”聖上坐在上首，瞧向的眼睛：“你出清白人家，做正妃卻也不是不，他若是真的傾心於你，可會你隻做一個側妃？”

鄭玉磬呼吸一滯，本來最傷心的地方就在於此，但是那卻不是三郎的過錯。

“聖上說的不差，在奴看來，男子將權勢名分金銀給了誰，便是真心誰，”鄭玉磬強忍著不適道：“三郎原本便是要求娶我為正妻，是聖上與娘娘覺得奴的家世輸給旁的貴，並非殿下自己不願。”

“彼以國士待我，我當國士報之，殿下初心不改，並不曾用皇族的份輕慢玩弄奴，奴自然待他也會真心誠意。”

三郎待是超乎尋常的好，那麽也不會有什麽遲疑，為了榮華富貴背叛他。

“聖上富有四海，而殿下所予也不過是將來皇子府的一間房屋，相差懸殊如此，”鄭玉磬恬靜道：“妾也沒什麽旁的要求，隻要吃飽穿暖也就足夠了，宮中子數萬，與其做那滄海一粟，倒不如郎君一顆真心全數付。”

皇帝對的來得猝不及防且聲勢浩大，但是或許第二日又上了旁人。

“朕從來沒說過你家世不堪，”聖上似乎有幾分怒意，但是出口卻了一聲歎息，“他到底有什麽好，你一個閨閣兒不顧

麵地和他私下來往？”

這話說起來，蕭明稷竟然不像是聖上的兒子，反倒像是皇帝的兒。

“若說三殿下有什麽不好，那奴可能說出一大堆，殿下太過剛直，常常會把人弄得生氣，人又小氣，不許我會見旁的男客……有什麽好，一時半會倒是說不上來。”

想起來遠在天邊的他，哪怕淒苦，臉上卻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容，“但殿下是一個極容易滿足的人，他並不貪心，奴不過是悉心照顧一些，陪著他溫書寫字、調香製藥，說幾句話他便足意了。”

這倒是令聖上頗意外震驚，他緩緩道：“就是這些？”

他夢中與音音所做的自然比所說的小兒之事旖旎奢靡百倍，風月上也是花樣百出，然而音音依舊有些時候會撒使氣，但稷兒也隻是這樣做，便真心喜歡他。

鄭玉磬點了點頭，著眼前似乎極力抑怒氣的天子，他待一個秀溫細心，便是待上許久也不會厭煩，卻未必會與三郎獨過這樣久。

輕聲道：“或許即便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從前也沒有人與殿下一同做過，他總是那麽孤獨，奴也想殿下知道，無論他將來會如何，又會對我如何，都還會有人堅定不移地選擇他，真心喜歡他，永遠不會拋棄他。”

“稷兒到底是天潢貴胄，邊從不缺人伺候，還不用你一個子來憐憫，”聖上的笑意僵在

了邊，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吳越之地，沿海民風果然純樸大膽。”

鄭玉磬清楚聖上自然是有幾分怒氣的，譏諷如此大膽，不知恥，竟然將對男子的意宣之於口，也從未料想到自己會有這一日，若是今日顯德不曾將拘來，或許也還是那個溫膽小的郎。

但是意外知曉了聖上的心思，今夜便是的抉擇，關乎恥禮義的臉麵和三郎，總得選一個。

這是一場豪賭，但願付出了真心，不會選錯郎君。

完完全全遵從了本心，若是今夜遲疑畏，將來要是後悔也沒有地方。

聖上看向，說不是音音，卻與脾氣秉大抵相同，就連年紀段也愈發相似，更像他心目中的音音了。

但聖上卻也不敢篤定鄭玉磬就是，並不曾如夢中那般溫、傾慕自己，卻也更不像。

或許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承認，或許就是那個他思之狂的人是眼前人，而如此清醒的居然是音音。

如果是音音，那在那些虛妄的夢境裏，待自己也未必就是真心，說男子的權勢金錢付與誰，與真心就在哪裏，然而最重視的正妻名分是自己一直也不曾給的。

不是因為他孝慈超過對的刻骨銘心，而是他不願意毀了君王一諾，那是否也會覺得他從未真心待過？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過了良

久，聖上起，念著張貴妃掛在房裏的詩句，他輕聲歎道，“你讀過這句嗎，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奴略讀過一些詩，《越人歌》是講同之歡，楚國王上的弟弟與越國低賤的船夫一見鍾，相識相，一夜風流。”

鄭玉磬雖然聽得出聖上語氣中滿是辛酸痛楚，大約又在懷念那一位故人，卻隻是含糊其辭，裝作不懂：“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世事變遷，這些詩句早便不僅僅拘泥於龍之好……”聖上正同講一講，卻忽而怔怔看了片刻，見到那盈盈眉眼，莞爾一笑，“懂了就好。”

“回去罷，今日之事，不會有外人說起的，”聖上悄悄握了袖下的拳，雲淡風輕道：“朕也不會追究你今日的過失，不必擔心。”

鄭玉磬低聲應了一句是，踏著那一地細碎的月，恭敬退下，在估已經離開天子視線的時候，也不顧什麽儀態，幾乎是越跑越快，慌不擇路地逃了回去。

如水清亮的月照亮了回去的路，卻也照亮了的影，與一隻孤零零被棄在中道的小巧繡鞋。

“顯德，”聖上站在錦樂宮臨時搭建的道壇上，無視早已經跪了一地、戰戰兢兢的方士和侍宮人，極目遠眺，影割裂，他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低聲喚了一句，卻又否決了，“算了，朕親自去，回紫

宸殿去罷。”

明晨依舊是旭日東升，今夜的荒唐也會隨著月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是新的一日，卻又有新的事。

張貴妃在東宮待了一個時辰就回了明徽公主的住，母共寢一夜，然而第二天早上還沒等難堪地返回錦樂宮，收拾殘局，便聽說了兩件大事。

其一是三殿下和談功，已然星夜奔赴長安，不日即將抵達，其二是三皇子還沒有京，但是他未來的正妃、自己的侄卻被人發現死在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