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椅上，朱常頷首，表示認可鄭海珠切中肯綮。

座中，有一人卻已面帶寒霜。

正是新上任的兵部左侍郎，熊廷弼。

鄭海珠那一番話，軍、軍職、軍餉，樣樣離不開一個“軍”字，字字好像在他兵部的臉。

楚人熊廷弼，比楊漣還耿直、喜歡剛。

他才不管對面的婦人，在傳聞中收拾掉了他熊廷弼的宿敵姚宗文，更不會因鄭海珠的舉薦就對其恩戴德。

屁坐到了兵部，就不許別個在前明槍明棒地說他兵部遙控邊有。

熊廷弼在管深，發出沉重的咳音。

朱常看向他：“熊侍郎有話講？”

熊廷弼道：“臣到任兵部之際，正值楊漣赴任遼東經略之時，吾二人有詳談，皆以為，遼將不可信。那些新舊將門，或許深諳養寇自重之計。鄭夫人以為如何？”

鄭海珠對熊廷弼要炸，意料之中。

換是兵部侍郎，也會先跳出來，在朱常這位大老板面前撇清責任，場之道而已。

鄭海珠于是坦然回應：“熊侍郎的意思是，鵝城陷落于張培病故之后，并非因朝廷調度不及時，而是因為，遼將本就會對有些軍堡怠于防守或援應，給建奴勝一場，造虜又熾的跡象，多問畢尚書的戶部要些公帑銀子，反正遼餉科里這大半年有儲備了？”

“正是。”熊廷弼盯著鄭海珠。

無論年紀、資歷，還是自負的閱歷，甚至一個來自火辣荊楚、一個來自溫江南的出，都令熊廷弼此刻的態度，看起來要比鄭海珠顯得生許多。

熊廷弼上一次巡遼東時，是萬歷年間，朱常還在做窩囊太子，對此人的能力和聲不。

此刻，中年天子心里不免嘀咕，鄭師傅，你去蒙古前就與朕嘮叨過這個楚黨的熊廷弼，說他是文臣里有的尚武知兵之人，現下你看看這只九頭鳥，抬就啄你。

鄭海珠卻一副“你強任你強，清風拂山崗”的姿態，干脆心平氣和地點穿：“新不理舊的賬，侍郎領本兵之職才幾天，今日我說軍延誤，也不是沖著侍郎來。此其一，其二，遼東將門基深厚不假，但嘉靖爺時，朝廷就已有應對，如今李梁唯一能打的兒子，守在開鐵，并未執掌遼沈兵權，順清河一帶的參將守備們，幾乎已沒有李家舊部。至于張承胤、鄒儲賢、文龍等驍將，順一戰對老酋下死手，近年又得韃子搶不了西邊，中外皆知，若朝廷連他們都不信，熊老爺說，該信誰？”

“鄭……”

熊廷弼一個“鄭”字剛滾到胡茬邊，鄭海珠就止住他：“我還沒說完，其三，熊侍郎的擔憂，實則恰恰還是回到我方才說的關竅上，即，朝廷到底知道多真相？掌握真相后，謀斷與決策到底是不是合理？兵貴神速，謀定而，這兩個看起來截然相反的主張，其實就與主戰還是主和一樣，對錯與否，全看勢而已。”

熊廷弼原本面還要再難看一些，但細品這婦人說的第三點，是知兵之論，且確實并無與自己唱對臺戲的意思，目中的森然之意，稍稍淡了幾分。

朱常適時地發話，以最高決策者平易可親的圓場口吻，對首輔葉向高和次輔周嘉謨笑道：“葉先生，周先生，你們瞧，這兩個都在遼東地頭干過的人，就算吵，說的都是行話。不錯，朕就聽這樣的爭執，不來虛的。呵呵，呵呵……”

天子的一串兒“呵呵”，都察院左斗和戶部畢自嚴聽來沒什麼反應，始終琢磨何時開始說臺詞的吏部尚書商周祚，則猶如聽到鑼音似地，準備登場了。

“陛下，巡按史不過七品，鄭夫人論來是六品，要不就在熊侍郎的兵部掛個什麼銜頭，巡按遼東吧？”商周祚說著，又轉向左斗，“總憲，聽聞楊經略當初，還舉薦過鄭夫人為皇子進講，那不正好，大伙兒在遼東，都能說到一去。”

左斗倒不把商周祚看浙黨，對他很客氣，和風煦日地附和著笑笑，笑完了卻在心里猜測，今日鄭氏一定是要達到什麼目的，以至于吏部天，都在為鋪墊。

果然，天子接過商周祚的話頭，問鄭海珠：“你敢去兵部領餉麼？”

鄭海珠起，一板一眼道：“陛下，臣在崇明有兵部在冊的營兵，新近升任游擊的許一龍所部，領的就是兵部餉銀。即使盛世天子有如海襟，即使各位老大人有破格提攜意，不慮一個婦人并無科舉功名，就愿授，我鄭氏亦不可再掛兵部的虛職。至于巡按史，容鄭氏斗膽說一句，他們只有彈劾糾察之職，當初圣令遣我去察哈爾，托巡按宣大關外之名，已有些牽強。故而，鄭氏今日，以忠君報國之誠，開先河，向陛下，向我大明朝堂，求一新職：國務卿。”

此話落地，曹化淳利用站在天子側的便利條件，迅速地將眾人的面都掃視一遍。

大明目下能陪著萬歲爺作決策的文，都在這屋子里頭了。

首輔葉向高面上，無波無瀾。

次輔周嘉謨瞄了一眼葉閣老，很快收回目。

戶部尚書畢自嚴微微前傾，想再確認一下是哪三個字，但又靠回椅子上，一副“我又不是吏部尚書”的自覺認知。

兵部侍郎熊廷弼的眉頭擰得更，不過，沒有方才的咄咄爭執之相，而是微顯懵懂。

都察院左斗，著說話的婦人，好像在聽麾下史來稟報公務，與葉向高一樣，面沉靜。

商周祚則垂眸看著殿青磚，與方才活躍的模樣判若兩人，就像下值了似的。

先發話的，自然還是天子。

“國務卿？你是說，大明，新設一個職？新立一個衙署？”

鄭海珠道：“是。我大明，自洪武元年起，分理國家諸事的衙署職，多有增設，譬如吏部考功清吏司，是正統年間增設，戶部四川清吏司，是宣德年間增設，工部節慎庫，是嘉靖八年設。尚寶司、行人司，都是前朝未有、我大明新設。哦對了，最大的新設衙門，是都察院，與宋時的史臺不盡相同。既如此，在如今氣象一新的泰昌朝，亦可增設樞機衙門。”

“這婦人背得順溜啊，這是給自己找先例來著。”戶部尚書畢自嚴心中暗道。

畢自嚴看著今日一副事不關己的列席模樣，但將眼前形瞧著瞧著，倒越來越興趣起來。

這個鄭氏在山東清田的舉，對他們戶部是有大好的。畢自嚴并不排斥，有這麼個人，進中樞決策層。

何況，這一看就是與老商對過詞了。商周祚新上任，提出以各地清田政績考核員，實際上也在給他們戶部太轎子。老商好的人，他畢自嚴去唱反調作甚。

只聽朱常開口道：“鄭師傅，這個國務卿，你說得細一些？”

鄭海珠開始謹慎地套路在座的場宿將們：“雖有國務二字，品階自是遠遠低于部院堂，卿便如太仆寺的副職那般，正四品。職權麼，搜集九邊軍，出使外疆，對談泰西諸國，參謀攻伐，向陛下奏對獻策，但絕無彈劾糾察，更不染指票擬批紅。”

熊廷弼聞言，剛想來一句“那不是和兵部、鴻臚寺的職責有沖突”，忽然醒悟過來，錦衛和東廠，難道他們兵部能說設錯了麼？

廠衛是天子的私兵，那麼，眼前婦人所要的職，聽起來被說區區四品，實則不就是天子的文職近臣？

“商尚書，你給朕說說，吏部在冊的四五品里，多沒有功名的？”

“呃，回陛下，我朝有文蔭敘祖制，一品文之子，不經科舉，即可出任五品實職，以此遞降，七品實職，有些是三品文之子。”

商周祚看似沒回答，實際，又答了。

“行，朕知道了。”朱常淡淡道。

始終未說什麼話的首輔葉向高，終于發聲，緩緩道：“做太子的師傅時，鄭夫人也沒有功名。”

曹化淳心里一喜。

了。

大明規矩多，萬歲爺不容易。

曹化淳著站在下首的那個影。

更不容易的，是這個起于青萍之末的婦人。

去月港給朝廷賣貨，是哪一年來著？

反正早的。

這麼多年，才終于拼到了一件四品袍。

娘來，這要是在戲本子里，早武則天了吧？不然誰耐煩看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