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懷稷一出宋府,戚歲立即吞下滿的花生糖,撒丫子迎上去。
“爺,問清楚了,他們死前沒來得及說別的。”
豫懷稷沉著臉,一言未發,他是大清早收到的消息,昨夜那兩個盜墓賊,死了。
那時離他們收押下獄隻過去兩三個時辰,豫懷稷也才稍作休憩,拿起兵書翻了幾頁。戚歲是提著一口氣,外加三個大包壯膽,才敢進屋同他說這事。
“我親自把他們捆了送去刑部,這才一個晚上,人就死了?”
豫懷稷把兵書拍在桌上,冷笑道:“我們大昭層層選拔上來的員,腦子裏裝的怕不是聖賢書,淨是屎坨子吧。”
戚歲低嗓音:“他們無能是無能,但這次的事也不能全賴他們,是皇上連夜提審那兩人,派皇城軍去收人,兩方接時被鑽了空子,在祥明街遭到暗箭伏擊,他們是當場斃命的。”
“殺手呢?”
豫懷稷其實已有答案:“跑了,還是死了?”
“服毒自盡了。”戚歲翻出一張紙,遞上前,“時間太短,刑部沒問出太多東西,隻一點,據這二人代,雇他們去華坡掘墓的人年紀不大,雖蒙麵看不見樣貌,但右耳掛了一隻做工奇詭的耳墜,是他們走南闖北,在別從未見過的。”
“依他們描述,刑部給畫了個大概。”戚歲一手撓下,“姑娘家戴這種耳飾,怪氣,不明所以,是蠻有的。”
“很奇怪嗎?”豫懷稷接過來看了些許時候,平靜出聲,“明著敢掘公主墓,暗地裏豢養死士,殺人如宰的人,本就不是循規蹈矩的子,就算耳墜上雕個棺材,我都認為很合理。”
“也是。”戚歲仰頭房梁,嘀咕道,“爺現在除了宋府大小姐,是哪家姑娘都不得眼的。”
豫懷稷沒搭理戚歲,將紙收袖口:“再去打聽一下,他們死前還吐出什麽跟八公主有關的,還有……”他斂起眉眼,“此事皇上不喜他人過分手,你須得掌控分寸。我是想捋幹淨小八的事,但上前的人,當避則避,懂嗎?”
戚歲應聲退下,豫懷稷重新拾起兵書,卻是半天未翻一麵。
他常年鐵馬冰河鍛造出的一機敏,他始終在意那輕飄帶過的幾個字眼:皇上連夜提審。
一晚都等不起,急慌至此,所求為何?
宋瑙養傷的那段時日,費盡口舌,好說歹說,最終急了,拿宋家祖宗八代上下九族賭咒,被母親一掌打斷,這才勉強他們相信跟豫懷稷之間從始至終是一場意外。
轉眼夏盡秋來,豫懷稷也沒再找過。
而帝都南來北往天下客,今兒個哪家公子被人套麻袋胖揍一頓扔到風月巷,明兒個哪兩個門派因口角月下鬥毆,為首的衫被撕裂了出一截紅衩。這樣時新、火辣的談資太多了,漸漸便很再有人提起那些捕風捉影的謠言。
一小段時日後,終於來了個閣中書家的小公子相看上宋瑙,他長相清俊,幾次道打下來,雖無甚才智出息,但貴在赤誠良善。他全然符合宋瑙曾經對未來夫君的一切期許,可竟沒分毫歡欣,對著那人的時候,平靜又迷惘。
說不上來是什麽緣由,婉拒了小公子同遊乞巧廟會的邀約,一個人領著椿杏,漫無目的地順著喧鬧人流從城東走到城南。過去很喜歡這樣熱鬧的場合,看什麽都歡喜,而今是眼不心,怎樣都提不起興致。
東想西想間,忽聞後有人聲聲高呼“宋姑娘”。
回過頭去,遠一個玄男子衝奔來,右臂在半空中左右揮舞,生怕沒注意到。
宋瑙停下步子,看他如一條蛇,破開人群到跟前。
宋瑙認得,他是豫懷稷的近侍從。
“我眼神果然沒錯,遠遠一瞥像是宋姑娘,可是人太多了,害我追出幾條街。”
戚歲眉飛舞,仿佛幹一件大事。宋瑙探究地多看他兩眼,確信他閑來無事,純粹是來打聲招呼的,便含笑捧場:“嗯,戚公子好眼力,非常人所能及。”
這話正麵聽是一回事,反過來聽則變:一般人誰會幹出這事,追出大老遠隻為寒暄個一兩句。
但戚歲聽得用,一高興話又多起來:“我家爺這不剛回帝都,手頭要梳理的事務太多了,近來城中也不大安穩,林林總總湊到一塊兒所以總不得空來見您,宋姑娘可別生爺的氣。”
這時,自他背後踱來個年輕公子,著考究齊整,一雙漂亮的丹眼斜挑向鬢角,他在戚歲邊停住,看似是一道來的。大約戚歲跑得太急,他稍稍落下一段路,跟上來時恰巧聽見這後半截話,眉心猛地鎖了,眼尾平添幾道淩厲細紋。
“戚公子這話不合當。”宋瑙麵窘態,“我哪敢跟王爺置氣。”
畢竟,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頻繁往來,於他們,不見麵方才是尋常。
可戚歲不管這些,他略微不滿道:“那宋姑娘怎麽還去相看別家公子?”
宋瑙緩緩瞇起眼,很想問他:這個你是如何知道的?
但戚歲擺明有一肚子鬼話搪塞,為避免自討沒趣,隻好把話生吞了回去。
“別人不清楚便算了,可戚公子應當明了,我跟王爺一路是怎樣結識到現在的。”宋瑙生疏有禮道,“既是由誤會來的,無關姻緣,各自嫁娶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這話原沒錯,可戚歲聽得不樂意了,他低嗓音,憂心忡忡地問:“宋姑娘莫非是害怕跟我家爺扯上幹係,會遭人非議?”
話音鑽耳底,引得宋瑙太突突直跳,跟這一筋把他們撮合到一塊兒的二愣子實在講不下去了。
正當言語卡殼,不知如何之時,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冷哼。
那個與戚歲同路的公子下微揚,目似寒霜地瞪一眼,再也不耐煩般拂袖離開。
宋瑙猝然人眼刀,不由得迷:“我得罪過這位大兄弟嗎?”
戚歲立刻解釋:“他姓陸,名秋華,是爺手底下的副將,別看紅齒白,其實兇著嘞。”
話正題,他悄聲附耳:“陸副將下頭有個正值婚齡的幺妹,以前總想將自家妹子嫁給王爺,這不回到故裏才多久,姑娘便捷足先登了,他是氣不過。”
嚼人舌,戚歲還不忘表態:“但姑娘放心,我是跟您一邊的!”
宋瑙口悶了悶,深刻會到何為人在府中坐,禍從天上來。不過走錯一回亭臺,彼時該付的代價,該丟的臉一樣沒落下,後來分明什麽也沒做,怎麽還遭人記恨上了。
戚歲不知所想,熱熱乎乎地揮手離開,轉拔足去追陸秋華。
“我還當有多姿,半大點的小姑娘,偏子還膽小怯懦,一小家子氣,將來如何能當得虔親王妃?”
陸秋華向來心直口快,在談事間隙,當著豫懷稷的麵,他仍是一句不饒人。
豫懷稷麵如常,稍一抬眸,眼掃向的卻是另一側的戚歲。
多年當差下來,這一眼是何意味,戚歲霎時便讀懂了,整張臉白了白。
他跪到堂下:“是屬下碎了,還請王爺責罰。”
豫懷稷淡淡吩咐:“去領五十軍,下不為例。”
鑒於全帝都曾謠傳過他與宋瑙纏綿悱惻的小段子,陸秋華聽過宋瑙其人,這並不奇怪,但他搜羅過一眾民間話本,多是些喜聞樂見的好話,陸秋華卻知膽怯,哪個大說出去的可想而知。
見戚歲領罰退去,陸秋華氣急反笑:“怎麽,是什麽寶貝珠玉做的,說都不能說一下?”
“不能。”豫懷稷幹脆利落,“且珠玉俗,何以拿來跟相比?”
陸秋華拿話回敬,豫懷稷冷言警告:“再多一句,我連你一道打。”
他徐徐補充:“子的那種,但凡你不嫌丟臉,我也無所謂。”
到底自相識,知他是損心毒言出必行的主兒,陸秋華騰地起,下意識攥了攥子,再一次氣怒加地離開親王府。
娘的,無事稱兄道弟,有事便拿份他。
以至於二十餘年,打仗這件事,他從未贏過豫懷稷這廝。
乞巧廟會從來是趕晚不趕早,非得要月上柳梢頭了,越晚才越熱鬧。
離水湖的正中央搭了戲臺子,請來城中頂好的班底來唱幾出應時討巧的戲,湖岸旁站滿了人,臨湖茶樓也座無虛席,一來看戲聽曲,二是等後頭的焰火大慶。
宋瑙也杵在人堆裏,卑微地從前方兩人後腦勺兒間隔出的一丁點空隙裏往前看。
湖心離岸邊本已有些距離,再被重重疊疊的人隔開幾米遠,出去的戲臺宛如浮萍一朵,瞇著眼睛盯了許久,一出戲臨近尾聲,才堪堪辨別出臺上的生旦淨末是哪個跟哪個。
椿杏倒看得如癡如醉,宋瑙估是品出點門道了,拿手肘一:“這演的是哪一出,鵲橋相會還是牡丹亭夢?”
椿杏短暫的迷茫過後,灑地擺手:“管他呢!”快活道,“小姐快看,煙花可要開始了。”
宋瑙負手後,年老般長長歎口氣:“真是孩心,稚,著實稚。”
但花火升空開的剎那,夜幕被絢爛鋪滿,世間一隅亮若白晝,不由得鬆開故作老的雙手,呆乎乎地仰頭凝。直至左手臂被一撤而走的人撞了撞,腳下略略趔趄,未聽得半聲道歉,那人已退到外圈。
宋瑙皺一皺眉,扭循跡去,便見撞的是個姑娘。
背影窈窕瘦削,一夾竹桃花的別致夏,街上百姓都擁向湖畔,那子獨一人逆站在空簷下,像淬了冷月寒氣的針,直愣愣紮進宋瑙眼底。
那子似有意無意地站停片刻,然後提起邊拐小巷。等宋瑙從大片混沌中清醒過來,已先行,出簇擁人群,追著對方跑了出去。
回過神後,宋瑙其實本可以停下,但無形中總有點什麽,不餘力地在推追上去,跑過七拐八彎的路,到了一荒敗宅院前。
子似足下生風,宋瑙漸漸跟不上,便在老宅邊上徹底跟丟了。
宋瑙環顧四下,記還算好,尚且記得,這是前翰林院侍讀學士莫恒的老宅子。
自莫家滿門抄斬之後,再也沒踏足過這一塊地。
因跑的緣故,渾微微發燙,可沁出的薄汗卻冰冷黏膩。天邊的煙火未有止歇,還在不斷攀升、炸裂,金一樣細細散落,同為帝都腳下,與眼前蕭瑟卻是兩重景。
宋瑙閉了閉眼,想到什麽舊事,許多畫麵,久遠的,近來的,糟糟地魚貫而。
往後跌退兩步,聽見煙花將盡,盛大的燃聲在逐漸變弱。
宋瑙不再逗留,轉離去。而此刻,輔道一頭拐過來一對陌生男。
男人麵頰酡紅,喝得醉醺醺,靠側子攙扶才走得直。借了月,宋瑙眉頭微蹙的清冷模樣落他眼中,朦朦朧朧像隔了層紗霧,不知是酒勁,還是平生妄為慣了,男人忽地就邁著醉步上前,揚手想去的臉。
他張口酒氣衝天,左一句“小娘子好標致”,右一句“跟爺回去,爺討你做八侍妾”。
宋瑙原意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男人華袍加,想來也非市井宵小,側又有眷同行,便失了提防,對他的突然發難頓生驚惶。
他拽上宋瑙衫,幸虧那眷不是糊塗人,及時出手擋了擋,宋瑙才得以。
宋瑙一個猛紮朝反方向逃去,起先那人還追趕了幾步,很快便沒了聲息,但不敢停下,慌不擇路地往空闊的地方跑。
不記得過去多久,一雙手驀地抓住肩頭,把停下來。
宋瑙埋頭劇烈掙紮,上方響起稔的安聲:“是我。”
乍然聽見這簡練到沒有累贅的話,宋瑙來不及抬頭,淚花便開始打轉,心那個思維複蘇的小人兒在跟悄悄地咬耳朵:你看呀,是豫懷稷,他來了。
可心裏莫名擰了一勁,始終低腦袋,麵朝大地,不肯去看他一眼。
豫懷稷沒法子,拿手挑起宋瑙下,一張額發汗、慘白驚的臉撞眼簾。他一怔,之前被人打暈綁去華坡,都還算兀自鎮定,膽子小歸小,躲事避麻煩,但真遇到什麽要況,也絕不是個六神無主的人,怎麽今天嚇這樣?
“是狼狽了點。”豫懷稷抬起袖口,輕輕拭額頭上的細汗,“但還是很好看。”
宋瑙輕咬下,搖一搖頭,此時恐怕連“得”二字都夠不上,談何好看。天下這麽大,能在同一個人麵前,把這輩子的臉麵都丟了,每一回都狀況百出,稽又難堪,也是過人的本事。
想到此,難一寸寸地淤積,得嚨發幹,講不出話。
“發生什麽事了?”
豫懷稷眺了一眼空的巷口,以他的息早已探尋到周遭沒有生人。
宋瑙強忍住想哭的衝,甕聲甕氣地反問:“王爺怎麽會在這裏?”
四兩撥千斤地回避掉豫懷稷適才的問題,手段並不高明,但豫懷稷是個識趣的,溫地順意而下:“你的丫鬟,那個椿杏的,跑來府上找我,說家小姐又丟了,話都說不利索了,哭得差點兒沒暈厥過去。”
一個“又”字讓宋瑙臉頰噌地燒紅起來,囁嚅地抱怨:“是越大越沒規矩了,不回去找爹爹,倒來叨擾王爺您。”
“不怨。”豫懷稷說,“你們走散的地方離我府邸最近,是擔憂你,不敢誤時辰。”
他徐緩說著。
話已至此,宋瑙再遲鈍也必須承認,豫懷稷待極好。
不想說便不說,刻意避開便由避開,如果真是個愚鈍的也好辦,就坡下驢也不會有什麽愧怍,但偏是謹小慎微的子,在世人意上比較敏銳。
垂落後的手指用力蜷再張開,反複幾次,宋瑙視線虛無地落在他襟前織就的一團紫氣祥雲紋飾上:“乞巧焰火剛開始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一個人,一個故人。”
宋瑙向他解釋:“我追著出去,興許是晚飯食多了,子重,沒追上。”
“故人?”豫懷稷迅速抓住重點,“男的的?”
宋瑙一蒙:“是個時有些往的姐姐。”
豫懷稷滿意:“那你實在想,我可以幫你找一找。”
宋瑙仰頭問他:“若是男的……”
“那沒追上便沒追上吧。”豫懷稷立場分明,“沒緣分,莫強求。”
“不找了,太多年沒見了,沒什麽非得打擾敘舊的理由。”宋瑙終於笑起來,而笑容與平常不盡相同,總似藏了些什麽,“我一時驚訝才追出去,看走眼也未可知。”
晚間風涼,將上的汗吹幹不,豫懷稷怕風寒,不再多說便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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