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林解開酒囊,幾大口胃,他再恍惚談起:“皇上今日所為,與當初滅莫氏三族,並無二致。”
他說:“查抄,問罪,斬,不過幾個朝夕。”
半壺酒牛飲而盡,他的酒氣息裏,有因著阿宿拖累宋瑙而生的愧疚,也有糾纏追逐了這麽些年,卻無法阻止阿宿的萬般無力。
他一麵不忍心阿宿放手,自我消解這冤仇大恨,另一麵他是把國公府頂在刀刃上,日夜夢見斷頭鍘下的人頭,換他的父母親眷。
這些種種糾結在一起,才是促他離開安全之所,進王府陪的原因。
“堂哥,我從沒認為,阿宿想找皇上尋仇有什麽錯。”宋瑙仍麵向外頭,眼中映滿火把的碎,“目的不錯,路子卻錯了,……”
宋瑙戛然止住,思慮一下,還是沒能說出來。
其實很想問一問宋晏林:過去的瞞,我不怨你了,那往後你能不能也別怪我?
祭天過後,豫懷稷人間蒸發似的,再沒回過府邸,也未踏足軍營。
皇上當即下令全城戒嚴,傾一切兵力搜尋阿宿和虔親王,雖沒直白地明示什麽,但此舉等同於把豫懷稷跟反賊掛鉤,瞬間將大昭的新歲之初攪得天翻地覆。
其實豫懷稷並沒走遠,他十來天裏一直藏在華坡的一蔭蔽的農屋中。
但皇帝的行為越加激進,不是可以談判的好時機,連宮說和的文親王都被在偏殿之。
濃重的不安似連日來未曾消停的暴雪,飄浮連綿在帝都城的上空。
豫懷稷立在斷崖古樹下,厚實的樹冠如傘麵,為他擋去部分飄雪。
他淡淡遠眺,隨手指向一地:“下去過好幾次吧?”
那是八公主墓所在的方位。阿宿不否認,倚在樹幹上,麵白如紙:“既然八公主沒死,葬在墓中的人一定會留下端倪,我要找尋扳倒皇上的證據,隻能從這裏手。”
華坡是開始的地方,再到徐恪守、徐斐,借用莫恒深藏在外的產業、錢財,連同一些如一樣未浮到臺麵上的暗線,是他們一步一咬牙地用雙手去刨,才找到這麽些蛛馬跡。
傷口遠沒到痊愈的地步,無法久站,坐到盤錯的樹上。
“王爺,你再不手,恐會走上莫老爺的老路。”忍耐著山間寒氣,一字一字地向外落,“老爺是文臣,當年又缺乏防範,他沒得選,但王爺你不同。”
豫懷稷聽出其意:“我有何不同?”他冷眼瞥過去,“我的兵馬多紮在邊地,留在帝都的多數已被皇上控製,我能調到手的,不過暗的百來人,還能弄出個兵變不?”
“你缺的人頭,我來補足。”
這時候,阿宿目忽閃,摳住老的樹皮站起:“我在帝都有近千人,餘下有幾百已在周邊待命,他們全是老百姓的裝束,且極擅易容,即使現在城門進出查得嚴,至也能混進些,到時我們整合一下,夜襲宮廷並非不能!”
豫懷稷轉過去,在樹梢不時墜落的冰碴兒裏,他淡然反問:“你當真以為,區區兩千不到的人馬,可以奔襲皇宮?你兵馬一起,隻怕宮門還沒闖進去,已被趕過來的兵營將領幹掉了。”
“我手底下的皆非草莽之徒,能以一抵十,況且,未必要用闖的。”阿宿眼如炬,輕而篤定地問,“軍統領林晉南,不是你一手調教出來的嗎?”
話如冰雪擲地,山坡的風兜頭刮來,卷起一樹霜花。
豫懷稷注視良久,冷嗬一句:“不愧是當過暗衛的人,你查探得倒還真細致。”他順著問,“你要林晉南為我大開方便之門,潛,殺皇上一個措手不及?”
見豫懷稷沒有過於強烈地反對,阿宿想趁熱打鐵,再鼓點什麽,但豫懷稷抬手止住,重新背轉回去,長久地眺向皇宮的方向。
他張口,歎道:“我再想一想。”
次日,皇帝不顧群臣反對,以勾結逆黨為名,下旨捉拿豫懷稷。
革軍職,廢爵位,家眷充奴。
當天夜裏,豫懷稷終於點頭同意,定在後日子時,攻取皇室。
晨起,天昏,邪風搖落一場驟雪,以純白為刃,一刀刀地剮去塵世的髒汙。
隨天幕暗下,黑滾滾的伏兵在長街各,由於是些散兵,豫懷稷調出一些力去編組訓練,斬殺掉十幾個難以管控的,剩餘分五隊,都以他的親兵為領頭,分布到四大宮門的附近。
來前,他定下幾條規矩:
侍衛降者不斬。
宮人逃者不殺。
昭帝須生擒。
他這一指令登時引發眾人抵,他們多為朝廷緝拿的要犯,與皇帝的仇怨匪淺,本也無視人命,沒什麽悲憫心的,要他們收斂自束,都吵嚷比死還難。
豫懷稷表示理解,出佩劍,如銀槍猛一擲去,劍頭倏爾刺穿原在聲吵鬧的前後兩人,浸滿的劍串起一雙軀幹。他們尚沒死,豫懷稷走過去,一腳踩在前麵那人的小骨上,右手握住劍柄,跟擼烤串上的一樣,噗地一拔,腥飛濺三尺。
“我是個聽言納諫的,既然生比死難挨,我全你們,不勉強。”他環視四周,舉起仍在向下滴的劍,冷冷提問,“還有哪個要我送一程的?”
人頭祭出,底下頓起,按理說,豫懷稷一方人,他們蜂擁而上,贏麵應當不小。但到底是群自私保命的,不肯當這出頭之鳥,生怕白給他人作嫁。
吃準這一點,豫懷稷將他們拿得稱心順手。
繼而到達謀定之日,天公灑完最後一粒雪,西北角的天空驀地一亮,升起的煙火照徹雲天,隨幾聲悶雷似的巨大聲響,數道宮門依次震,如一張口,主向他們緩慢張開。
豫懷稷展臂一揮,以他為首,阿宿為輔,烏泱泱的人擁進皇宮。
剛落過雪的子夜,巡查的侍衛們冷倦侵,還沒提起神,便由這一變故打得丟盔棄甲。加之林晉南的倒戈,他們失去龍首,本沒有招架之力,抵擋幾下便四奔散。
而阿宿的目標很明確,在豫懷稷的引路下,直衝皇帝寢宮奔去。
宮中各燃起燈火,他們到的時候,皇上寢外披有金龍外袍,他手持太古帝王劍,孤立在石階上,院裏隻剩一支幾十人的親衛隊。大約夜風中杵久了,他以帕遮,時不時地咳一咳。
他稍微合眼,聽見無數人的腳步聲過宮檻,再睜開,豫懷稷已率人攻進大門。
“三皇兄。”他勾一勾,五指劍柄,“你可朕好等。”
阿宿的人嘩地以扇形散開,在宮院將皇帝一眾層層圍住。
豫懷稷站在包圍圈裏,同皇帝四目相,從容不迫。
“著什麽急?”他慢悠悠地說,“這當帝王的,要能沉住氣,哪怕隻當一日,當一時,當一刻,也得沉住了。”
皇帝未置可否,隻輕輕笑一笑,忽然歎問:“朕有多久沒跟皇兄練過招了?”
聽到這個,豫懷稷稍抬下,似也惆悵地答:“是有不年了。”他回想著,“臣出征西北前過一回手,後來就再也沒有了。”
“不錯。”皇帝點一點頭,“朕記起來了,是四姐出嫁的那一年,皇兄剛從西南回來,年底又獨自領兵去了西北。”他手腕微轉,已提起劍來,銀反出他微挑的角,“是該給皇兄看一看,朕這些年長進了多。”
話未完全落地,他的劍已破空刺出,隨劍,宛若銀遊龍劃過夜。
豫懷稷食指一挑,劍鞘淩空飛出,擋住刺向麵門的劍尖,一聲銳利的錚鳴聲後,兩人以晃目的速度起手來。隨他們破開了口子,皇帝的護衛也提刀攻向四周,兩邊的爭鬥一即發。
大約百來招後,豫懷稷與皇帝同時收招,再出手時,他們的兵同時指向對方咽。
在飛速起勢即將刺進的一秒,豫懷稷所執的劍鞘偏去一厘,皇帝的劍刃亦從他頸邊劃過,但雙雙未停,過對方向前而去。
劍鞘旋飛,打下一枚金錢鏢,豫懷稷提踹中躲在簷下,手執暗的男子,信手扯住他耳尖,冰涼不耐煩地說:“我說過,生擒生擒,白長一副招風耳,聽不懂是嗎?”
幾乎同時,豫懷謹的劍也架到阿宿肩頭,四麵突然火大盛,照徹黑夜的亮底下,宮牆之上百名弓箭手齊齊冒頭,院外亦傳來整齊劃一的列隊前進之聲。
局麵急轉而下,阿宿還沒從豫懷謹到眼前的劍上回過神,已看見陸秋華帶兵衝進來,他後的人馬縱橫向前,說也有數千人。
而他們這一群忽如甕中之鱉,有的想逃走,被牆頭來的羽箭一記穿眉心,轟然倒地。
原本的優勢轉瞬頹態,阿宿這才猛然驚覺,自進來以後,便沒看見過埋伏在另外三個宮門的手下,隻怕早已在口的某一便被降住了。渾的涼個,扭頭看向遠的豫懷稷,幾近咬碎牙齒:“你們,串通好的!豫懷稷!你設計我?”
聽掙紮怒吼,皇帝將劍移開,陸秋華即刻補上,與幾個侍衛把阿宿困在刀下。
“阿宿姑娘,你這口氣,莫非我記錯了,難道不是你先設計我跟我家娘子的?”
豫懷稷收劍鞘,穿過對峙的人,在一腳一坑印的深雪中走向。他麵上沒有端掉一窩逆賊的釋然,依然同在宮外潛匿時一樣沉冷。
他說:“你忘了,我帶你離宮前,先去見的,是皇上。”
與阿宿以為的不同,豫懷稷從沒在給出的選項裏搖擺,而是直接去找皇帝攤牌。
世人皆賭徒,有人賭錢財,有人賭前程,而他賭的是豫懷謹的一點真心。
他至今都還會記起,幾案上火頭熄滅的鍋子、冷到發酸的酒,以及死一般靜悄悄的暖閣。
豫懷謹坐在高位,眼裏空的,雙掌不停磨膝蓋骨,始終發不出半點回音。
見他這樣,許多東西昭然若揭,但豫懷稷仍在他親口說。
“臣來,是想聽一句實話。”他眼灼灼,摻帶了兄長的威嚴,“不論實為何,未來該如何破局,臣隻想跟皇上商榷,不能由一外人指哪兒打哪兒。”
似沒聽到他的話,豫懷謹依舊雙目失焦,麵上浮出年時才有的張皇無措。
突然間,豫懷謹產生一莫名強烈的衝,他想衝出去,去找陸萬才,抓住其問一問:你不是說,朕上沾的已經洗幹淨了嗎,那為什麽,皇兄還是發現了?
但他仿佛彈不了,隻能渾渾噩噩的,聽豫懷稷一句句地把話拋來。
“臣以為,臣同皇上之間,不應有嫌隙,生死分合都該敞開說……一切之後,皇上若能容下臣,臣就照常來去,倘若容不下……”豫懷稷頓了頓,道,“臣今夜隻前來,把命拍在這大殿上,皇上想要,可盡管拿去。”
“朕不想!”
宛如夢中驚醒,豫懷謹驀然一揚頭,眼神死倔,猶似當年那不知圓,一筋的小皇子。
終於,他張一張口,把多年來做過的決定、造的孽,同時匯報功課一樣,搜腸刮肚地說給他的皇兄聽。可他終歸不再年,在做完一件事後,能得到太妃蒸的糖酪,連闖禍都有皇兄挨打在前,他依然能在太妃宮中蹭到一頓飯。
那時,但凡皇兄在,他萬事不用慌。
豫懷稷是一個節點,是他的人生漸漸有,緩慢轉好的開始。
所以,他做過什麽,天知地知,天下人臣他盡可不懼,但唯獨他的三皇兄,他生怕顯一點破綻。但今夜皇兄問上門來,跟他說生死,談嫌隙,從沒有過的絕在他心口漫溢。
他木然地說著,冤殺莫氏,包庇徐斐,清除掉可能見過徐尚若的宮人,幾乎一件沒落。
“宮中本無八公主,姝貴妃在家鄉懷在先,宮在後。”他輕微失神,“是父皇仗勢強娶的,卻在發現這些後,把們母一關十餘年。”
一截紅燭燃盡了,殿一角忽地暗下去,豫懷稷半張臉落進影中,他越過禿的燭臺去窗外,指節微微屈起,點叩椅背:“皇上,除去這些,臣還有一事求解。”他轉過臉,語氣不住向下沉,“父皇的死,可與你有關?”
這句問話,早在他汶都時,就一梭子打進心裏。先帝是見過徐尚若的,若他健在,皇後本避他不開,而當初先帝駕崩,再到立後冊封,順序巧得如有神助。
可恰恰,豫懷稷不信神佛護,隻信事在人為。
他問得直接,赫然揭開那層遮布,豫懷謹先是掩輕咳,隨後變為急劇幹咳,忽而湧出的眼淚跟隨落,沾蓋在上的一側手掌。他稍稍挪開手,垂目凝視腳下,苦著嗓子說:“父皇的藥方子,我……劃去一服藥引。”
他不再自稱朕,走下九五之尊的位置,回到他原來的份裏去。
“你混賬!”
豫懷稷霍地起,他已然氣得不輕,他可謂懟天懟地長到大的,連昭兮都被他打過手心,豫懷蘇更不在話下,偏就這五弟,他從來沒忍心一下。
但過去有多護,現在便多想摔在地上揍。
“說句大不孝的,父皇子到底如何,外人不知,你還不清楚嗎?”顧不上君臣禮儀,豫懷稷放開罵,“他早被酒掏空一半了,本也沒多年可供他禍禍的,你不能再等一等嗎?”
豫懷謹眼充,低吼道:“我能等,可尚若等不起!”他也站起來,走下高臺,一步一個字,扯出比哭還難看的笑,“父皇準備在尚若及笄那年,把嫁到宮外去,嫁給副都統羅沛。”
豫懷稷愣住。他認識羅沛,羅沛是有點武藝才幹,但他出名的不在這兒。他曾有過三任正妻,皆因他特殊的床笫癖好,打折磨,最終忍不住自戕而亡。除了羅沛的原配,另外兩房續弦都來自貧苦人家,他名聲臭了,凡有點家底的沒人會把兒嫁給他。
去年,這渾球因在軍中犯事,被豫懷稷斬殺示眾。
“太妃心慈,應姝貴妃的請求去找過父皇,但沒用,沒有用,父皇仍執意如此。”
豫懷謹咬牙問:“連太妃的話都不管用,他還會聽誰的?”
恍惚中,豫懷稷似乎可以穿過他們分別兩地的那些年,見一切尚未發生,站在源頭踽踽獨行的小五,在他的眼前,是昭兮遠嫁,平時倚仗的皇兄也在萬裏開外,而太妃都無能為力的局勢,豫懷蘇還小他兩歲,更是指不上。
他是獨自立在荒野中,無人可說,無力可借,隻有靠他自己,去抵將至的黑暗與猛。
他開始謀求先帝信任,一手到前朝,拉幫結派,扶植黨羽,在先帝病重的幾年,逐步把控住朝政。他剝去原來的一張皮,鮮淋漓地長出新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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