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立春后的幾天,北京城還不時彌漫寒氣時,帝國東南的海岸線外,的空氣里,已明顯帶上了暖意。
寧波府,外海,雙嶼島。
西班牙神父莫雷斯,扶著爺爺迭戈,站在石塊壘砌的小教堂下。
“莫雷斯,七十年前,從這里往西,更靠近寧波府的海面上,有兩座相對的小島,那才是真正的雙嶼港。而我們現在站立的地方,是國王的艦隊占領后命名的,呵呵,也雙嶼島,大概,是為了嘲笑葡萄牙人吧。”
“爺爺,請您,把明國話,說得慢一點。”穿著黑神父袍子、前戴著十字架的莫雷斯,口吻中帶著歉意。
他的帶有幾分中國人特征的面孔上,表肅然恭敬。
莫雷斯是遠涉波濤、來到東方傳教的神職人員,對于盡快聽懂和會說明國的語言,有積極的需求。而祖父乃是多年前被西班牙船隊擄走的寧波人,則了莫雷斯的優勢,也是他被教會選中、送來東方傳教的原因。
黃皮上壑縱橫的老人迭戈,對孫子報以慈的笑容,但這笑容,很快退。
“莫雷斯,我的孩子,我那年只有十歲,給走私船打雜。我記得,也是春天的一個早晨,四面八方忽然開來許多明國的兵船,把雙嶼島圍住了。他們用箭過來的麻紙上說,是皇帝派了大來,要雙嶼島上的葡萄牙人投降。葡萄牙人拒絕了,戰爭就開始了。”
莫雷斯其實從兒時起,就已經把祖父的這段經歷,聽了許多遍。
他知道祖父的中國名字阿牛,知道祖父是那幾天慘烈激戰的幸存者,被逃走的葡萄牙人當作奴隸擄去,又輾轉到了西班牙的土地上,為一位神父的仆人,有了一個西班牙人的名字:迭戈。
多年后,迭戈的孫子莫雷斯,不再是卑微的仆人,而是一位教士時,他得以通過請教貴族與翻閱資料,更清晰地了解祖父說的那段往事。
寧波在明國的浙江省,來攻打雙嶼島走私船隊的員,與明國皇帝一個姓,名字的發音是wan。強大的明國水師,摧毀了葡萄牙人的販私基地,并用他們的近海沙船孜孜不倦地運來石塊與廢棄的木頭,填塞航道,令雙嶼島不再能停泊越洋大船。這樣,明國政府就不必再駐軍守著它。
莫雷斯的上司,一位與國王和貴族將軍們都誼深厚的神父,帶著對葡萄牙人的不屑,告訴莫雷斯:“如果當時我們西班牙人的無敵艦隊在,勝利一定在我們這一邊,明國人會得到令他們很久都忘不掉的教訓。”
莫雷斯當時并沒有什麼反的緒,明國,對他來講,只是汪洋那邊的一片陸地,他里那四分之一的明國統,也只是一個客觀卻遙遠的事實而已,和他對教會的敬畏與忠誠相比,不值一提。
然而此刻,當祖父眺西邊,緩緩地說起陳年舊事時,莫雷斯又似乎被老人眼底那種帶有圣般虔敬又悲憫的彩,了。
“爺爺,你恨葡萄牙人嗎?”
“很久以前,天天咒罵他們,”迭戈苦笑道,“你的太祖母,我的母親,一定為失去我而痛苦悲傷。但恨,有什麼用呢?葡萄牙人可恨,明國的皇帝就不可恨了麼?如果我年時的那個皇帝,啊是的,我記得,他嘉靖,如果他能允許寧波的商人和葡萄牙人公開貿易,又怎麼會有那場戰爭?我又怎麼會在混中被卷走。”
莫雷斯的目重又投向波濤起伏的海面。
他很想告訴爺爺,葡萄牙人,或許沒有荷蘭人那樣將販賣奴隸當作一項暴富的生意來做,但即使在如今已經被明國方許可進行海貿的廣東,葡萄牙人仍時而擄走明國的青壯去歐羅做苦力。
但他忍住了。他已將自己看作西班牙人,一個西班牙人,應該憎恨與鄙夷葡萄牙人,然而爺爺并不是西班牙人。
爺爺總說,他是個只有故鄉、卻沒有祖國的人。
“莫雷斯,我是個小螞蟻,不論在陸上的泥土中,還是在海上的風浪中,都會隨時喪命。我這輩子,竟能長壽至此,由你送回故鄉的海邊,這只螞蟻,已經比許多螞蟻幸運了。”
莫雷斯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發酸,但淚意還未上涌時,不遠瞭塔上突然響起的鐘聲,令他和爺爺都大吃一驚。
“有艦隊,有艦隊靠近!不是我們西班牙的商船!”島嶼的統帥,艦隊將軍盧卡斯的侍衛們,四奔走呼喊著,“士兵立刻登上炮艦,開到商船外。”
莫雷斯把爺爺扶進小教堂,打開地窖,叮囑道:“您躲在這里,不要出來。”
迭戈瞇著渾濁的眼睛問:“是明國的船又打來了麼?”
“不知道,應該不是。他們若要攻打,兩年前就該打了啊。可能是日本人或者荷蘭人,他們來談判,也想在這里分一杯羹。不管怎樣,請您不要出來。”
孝順的孫子關上了地窖的鐵條蓋子,這樣能保證空氣進,又不至于讓萬一遭到炮火攻擊的教堂,石塊掉落砸進地窖。
莫雷斯跑出教堂,卻已經追不上盧卡斯將軍的腳步。
“莫雷斯神父,我們往島嶼那邊躲吧!”匆匆經過的西班牙商人,大聲地招呼莫雷斯。
“來的船是哪里的?”
“是明國的,他們打出旗語,要我們投降。”
竟然真的是明國的船。
莫雷斯還在嘀咕,耳邊又飄來幾句明國話。
“還好西班牙人不從,就該跟朝廷干。要是降了,朝廷一審,咱老爺就完蛋了!”
莫雷斯努力理解了大概意思后,說話的兩人只留給他匆匆逃離的背影。
那是從寧波府來的明國人。
……
鄭芝龍仿佛又回到了在呂宋島面對西班牙人,或者在料羅灣面對荷蘭人的場景中。
但今日,更像是那兩次戰爭的升級版。
大哥雖然沒有親臨,但派出了楊天生,帶著十艘主力戰艦,從臺灣趕來。
思齊經略臺灣已七八年,在明廷寬政策之下,他與俞咨皋通過許心素這個中間人,分區域收令旗銀子,笨港的海貿更是做得風生水起。
鄭海珠的出現,令他比歷史上提前鎮守臺灣,于這位海上梟雄來講,比斂財更重要的影響是,得以依托轉口貿易港口的地緣與商路優勢,獲得國際化的視野,汲取到這個大航海時代艦載炮的代際更新訊息,從而及時完善出一支不輸于西班牙人與荷蘭人的海上艦隊。
“一龍兄弟,你看楊天生的船上,已經不只船頭有龍熕,側弦的炮窗里的一排排家伙,那口徑,也不小哇!”